她柔聲道:“大王寬容仁厚,天下皆知,又何必介懷?”
大禹王搖搖頭,只問:“啓兒還是沒有回來?”
雲華夫人無法接口,只暗歎一聲。
“這不成器的小子!果然是爛泥扶不上牆。罷了罷了,想我姒禹英雄一世,最後,卻落得這麼一個不成器的兒子,也算是自作自受。”
雲華夫人試探性地:“前些天我曾見過啓王子一面,他讓我轉告大王……”
大禹王興趣缺缺:“這小子能有什麼好事?”
“啓王子建議在祭祀臺正中增加媧皇大人的靈牌!”
大禹王勃然大怒:“絕無可能!我這麼做,就等於直接向那個神秘人認輸了。”
雲華夫人嘆道:“這不是意氣用事之時。”
大禹王站起來,走了幾步,“夫人,你最是知我性子,本來,媧皇乃創造人類的始祖大神,她居首也並無不妥。只是,現在騎虎難下,我要是這麼做了,就表示直接向那個敵人妥協了!”
雲華夫人無法再勸說了,畢竟,萬國大會一開,大禹王先向敵人認輸,這的確不是什麼好事情。
“那畜生就留下這句話就走了?”
雲華夫人不得不實言相告:“我也派人尋找,但是,啓王子徹底失蹤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離開了陽城。”
大禹王頹然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額,再也不開口了。
雲華夫人凝視他,但見他眉目之間的那種死灰之氣簡直令人觸目驚心——天下人只知大禹王威震天下,四海歸心,可是,誰去細想這大半生的奔波辛苦?就像他那一條几乎偏癱的左腿。
王位人選已經鎖定他人,自己唯一的兒子又爛泥扶不上牆,縱然萬國大會,成爲萬王之王,此後又有多少樂趣?
雲華夫人的手輕輕放在他的背心,於他最軟弱的時候,一股流量悄然傳遞在他身上——這還是她第一次直接傳遞能量給他。
因爲,她看到他一夜之間,彷彿鬢角全部染白了。
她忽然心碎,覺得自己呆在陽城的日子,只怕也不會很長了。
八月十五,豔陽高照,整個塗山風和日麗,碩果累累,空氣裡都是各種成熟瓜果的富饒香味。
萬國大會,終於到來。
九州四海,東南西北,膚色各異,口音不同,服飾千差萬別的各族首領匯聚一堂,毫不誇張,足足有萬國之多。
除了常見的中原人之外,高鼻深目,皮膚雪白的西域人特別引人注目,當然,還有黝黑髮亮,全身如煤炭一般,偏偏牙齒雪白的黑人。
塗山的陽面,是巨大的高臺,高臺四周,已經擺好九鼎。
八卦方位,九九歸一。
這是九鼎第一次陳列於萬國面前,所有人第一次目睹這偉大的文明象徵,無不嘖嘖稱奇,心裡對大禹王的稱頌更深一層。
九鼎對面,則是臨時搭建的祭祀臺。
臺上,三皇五帝的靈牌在風中佇立,在在昭示着整個華夏自炎帝黃帝開始的父系血統傳承。
天下萬國,便是他們的萬國。
每一個部族的首領,都能從他們身上追溯到自己的血統根源。
每一個人,心裡都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心。
此時,大禹王被十二嫡系部落簇擁着,正在做登臺之前的最後準備。
他換上了嶄新的王服,那是以金絲銀線,巧手繡娘用了整整三年的時間才完成的。上面繡着九州風情,四海人物,凜凜然王者之氣,隱隱然天之驕子。
王服,是家族的傳承,從黃帝到顓頊再到大鯀——作爲顓頊的第n代玄孫,輝煌的家族史賦予他極大的號召力和最神聖的君權天授。
此刻,大禹王居然有點緊張。
絕非因爲萬國大會這麼大的場面。事實上,從治水開始,他奔走多年,無論什麼大風大浪都經歷過了,都不像今天,說不上懼怕,卻隱憂,第一次有一種自己無法把控整個局面的擔心。
他總是想起那個在祭祀臺上搗亂的陌生人。
在他一生的風雲歲月裡,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強大的敵人。
就算此時海陸空三位一體的防護也無法消除他心中的恐懼和擔憂。
此時,他雙眼佈滿血絲,神情明顯憔悴,以至於衆臣都很意外,明明該春風得意的時候,爲何大禹王這般頹廢?
所幸雲華夫人爲他戴上了一頂王冠。
金燦燦的王冠襯托下,大禹王頓時英氣勃發。
加上她溫柔巧手,無聲能量,一瞬間,大禹王整個人都變了——他忽然振奮,前所未有的精神抖索,一揮手,彷彿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
四海之王,無可匹敵!
他看了看四周,再次確認各項戒備到位。
今天,塗山上下簡直成了鐵桶陣,大夏幾乎所有的精銳全部佈置在此。而且,各大部落帶來的儀仗隊也分陣陳列,威風赫赫。
大禹王還是不放心,還安排了熊羆虎豹,畢竟,這是當年黃帝大戰蚩尤時曾扭轉戰局的一支奇兵。
若是有人膽敢搗亂,必然不會有容身之地。
如此,他稍稍放心。
他身邊的國師皋陶,也面色凝重,內心緊張,不知道是因爲這麼大的場面,還是別的原因,畢竟,萬國大會,身爲下一任的王者人選,他也與有榮焉,絕不能出現什麼差錯。
事實上,他和他血氣方剛的兒子在某些事情的看法上並不完全一致——在前面幾十年的漫長歲月裡,他和大禹王君臣同心,相輔相成,可以說,他對大禹王是絕對忠心耿耿。
直到大禹王越過兒子,直接立自己爲王位人選。
他雖然覺得大禹王有私心,可是,他也挑剔不出什麼毛病,畢竟,自己還活着時,大禹王的確也無法立自己的兒子爲王者人選——
所以,他的憤怒遠遠不如兒子。
於萬國大會的戒備工作上,他兢兢業業,一板一眼。
旁邊的大費一身戎裝,他本就身材挺拔,英俊不凡,此時於一衆中老年部族首領之中,就更顯得出類拔萃。
雖然今天的主角不是他,但是,因他是下一任王者的兒子,受到的關注,可想而知。
他鎮定自若,保持了一名戰神該有的肅穆和風範,但內裡卻心事重重。他最是清楚,柏灌王來無影去無蹤,今天的萬國大會上,真不敢想象會發生事情。
“大費將軍……”
他一怔,擡起頭,竟不知大禹王已經叫了自己三次,皋陶不悅地乾咳一聲,很顯然在責備兒子爲何在這樣重大的場合走神。
大費急忙躬身:“大王有何吩咐?”
“今日雖佈下了鐵壁銅陣,但是,天空的戒備尤其重要……”
大禹王沒有說下去,但一干近臣都心知肚明,上一次祭祀臺失火,那人來無影去無蹤,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他是從半空來,半空去。
空中戒備,就尤其重要。
“大王放心,臣下必將拼盡全力!”
大禹王滿意地點點頭,又看了看身邊的雲華夫人。就算地上空中已經全部列陣,但是,他的定心丸還是在於她——
雲華夫人點點頭,微微一笑。
有扈氏首領忽然問:“啓王子呢?”
這也是各部族首領都很關心的問題,但是,一直沒人開口,現在聽有扈氏提起,便都盯着前排最末的一個位置。
那是啓王子的位置——排在皋陶父子和十二部族首領的最末。
各部族首領多多少少都知道一點大禹王的家事,情知大禹王抓啓王子回來,便是要藉着萬國大會的機會將他推到臺前,第一次在各部族面前露露臉,至少,讓全天下都知道大禹王還沒有絕後——他還有個兒子。
不料,這麼重要的場合,他竟然臨陣脫逃。
大禹王平息了一整夜的怒火,被有扈氏這麼一問又徹底點燃,但覺自己在衆臣面前大失顏面,不由得氣急敗壞,恰好一侍衛匆匆進來,高聲稟報:“稟大王,萬國齊聚,只差防風氏。”
大禹王的一腔怒火全部傾瀉在了防風氏身上,厲聲道:“防風氏竟敢在這麼重要的場合遲到,分明便是藐視於本王。反了,這生了反骨的一族,一定要重重懲罰。”
皋陶立即道:“防風氏自來遊離於大夏的核心圈子之外,反骨頻現,依臣下之見,不如等萬國大會結束之後,興兵討逆,殺之立威,以儆效尤。”
“是了!就這麼辦!”
就在這時,禮儀官的聲音傳來:“吉時已到,請大王登臺。”
大禹王顧不得再計較防風氏的事情,在十二部族首領的簇擁下,大步流星登上高臺。
儘管挾九州之聲勢,當大禹王居高臨下,目睹臺下黑壓壓一片時,也不由得心潮起伏,激動萬分。
萬國諸侯,分爲九行,也是八卦陣排列,每一個方陣,按照各自所處的地域,對應着一隻九鼎。
他們異口同聲:“大禹王萬歲!”
“大禹王萬歲!”
“大禹王萬歲!”
旌旗獵獵,簌簌有聲。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空氣都顯得肅穆而神聖,每一個人置身其間,都被一種雄偉的氣候所感染。千萬道目光,都聚焦到同一個方向——那就是偉大的大禹王!
就連最桀驁不馴、最傲慢自負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天下,再也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大禹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