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來九黎之後,睡得最好最快的一次。
她在他懷裡發出了輕微的呼吸聲。
他卻毫無睡意,十分清醒。
耳畔還回蕩着她溫熱的話語,柔軟的聲音:“百里大人,我好喜歡你……我只喜歡你,永遠不會改變……”
這不是情話,這是真話。
一面之後,初心不改。
無論遭遇多少劫難,從未改變。
無論是凡人還是半神人,這一生,都很難遇到有人如此初心不改。
他想,自己很幸運。
他笑起來,萬萬年的歲月,在這一刻變成了一段詩一樣的凝固。
這時候,他纔不經意地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一縷晨曦已經刺破黑雲,新的一天,又重新開始了。
但是,小屋附近依舊漆黑。
他的強大的元氣徹底封鎖了這一方的天空。
他輕輕摸了摸那晨光中花瓣似的小臉,又看了看她手上的藍色扳指,這才笑起來,無聲道:“小傢伙,好好休息吧,你可是很久很久沒有輕鬆過了。”
秋日,晴天,清晨。
九黎的紅花漫山遍野,每一朵花上都有晨露流淌。
五彩的鳥兒飛來飛去,灰色的野兔縱橫之間消失在灌木叢中。
長腳的仙鶴慢悠悠地在溪水邊走幾步,又停下,站立的姿勢優雅得像一位清貴顯赫的隱士。
溪水裡,一片片金色的葉子打着轉,就像是一隻只順水而流的小船。
而對面的山林長廊裡,則是一道徑直通往叢林深處的紫花長廊。
萬千紫色花藤流蘇一般,又如紫色的珍珠,將整個世界切割成另外一方獨特的風景。
九黎,迎來了四季中最美麗的景緻。
鳧風初蕾站在朝陽中,極目遠眺,第一次覺得九黎真的美麗得出奇。
她轉眼,看着身邊白衣如雪的人影,她覺得這是一個夢。
那一定是一個夢。
夢裡,自己也從未和百里大人牽手漫步,在這樣的清晨時光裡,走在花前,溪水邊,看漫山遍野的山花怒放。
可是,掌心傳來的溫柔卻明白無誤地提醒自己:這不是夢!這是真的。這個人的溫度,熱度,柔軟,都是真的。
他感覺了忽然傳來的力道,十指交扣,將她的手抓起來,輕輕晃動了一下,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初蕾,九黎是不是很美?”
“真美!”
她不假思索:“美麗得遠遠超乎我的想象。”
本是看慣了的風景,但每一次都有新的意境——無關乎風景本身,端看和你一起欣賞的人到底是誰。
九黎,本不是一個令人嚮往的地方,於戰爭開始,於受傷結束,於妒忌開始,於分離結束……就算這一次重返九黎,也沉浸在無止境的爭鬥和謀劃裡,和各路諸侯,和天下反對者鬥智鬥勇。
如果可以選擇,她真的一點也不喜歡九黎。
可現在,一切都變了。
她覺得九黎美麗得令人心醉。
九黎,依稀竟然有了故鄉的感覺。
漫步,在九黎的餘輝中漫步。
紫藤花道很長很長。
那是一條徑直通往後面山林的花道。
這邊是一望無際的紫色,對面是漫山遍野的金黃。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將這一方天地打造得令整個傳說中的神仙境地都顯得有點兒心虛。
好像一隻無形的大手把天地之間最美最華麗的東西收集起來,一起放在了這裡,無需增減,無需改變,隨意一放,便已經美麗得出奇了。
一路行來,風都是清新而甜蜜的。
她更緊地握住那隻手,很清晰地體會着十指交扣的感覺,心裡竟然起了貪念:如果每一個清晨醒來,如果每一個夕陽西下,都能這樣牽手漫步,那該多好?
想着想着,她便笑起來。
他不經意地看到她甜蜜的笑容,也笑起來。
無需任何一句言語,彼此之間只要一個眼神,一切便全部明白了。
所謂的兩心如一,便是如此了。
前方,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那是一羣麋鹿。
它們優美的身影被金色的銀杏渲染,也變成了一羣金色的麋鹿。
它們嗅到了生人的氣息,但是,它們並不害怕,相反,它們停下腳步,好奇地看着這條花道上的人類。
縱然是麋鹿,它們也覺得這是花道上最美的風景。
那是整個九黎最美的風景。
鳧風初蕾忽然笑起來。
這一笑,麋鹿驚擾,撒開四蹄便跑起來。
她忽然心血來潮,鬆開白衣天尊的手便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喊:“百里大人,你說,我能追上那羣麋鹿嗎?”
他笑起來。
他看着那輕盈的身影遠去。
她奔跑的樣子,比麋鹿更加輕盈更加優雅,就像是一朵在風中跳舞的花。
他和麋鹿一樣,都覺得這是九黎獨一無二的最好的景緻——以前的九黎,哪有這樣的絕美?
麋鹿奔跑,她也奔跑。
以她此時的本領,別說追趕麋鹿了,就算一伸手也能隨意抓起麋鹿。
可是,她沒有。
她只是跟在一邊,如飛翔一般,呼吸風,空氣,山花的清香,自由的奔跑。
就如回到了小時候,就如童年時代,肆無忌憚地在金沙王城的後山奔跑,在岷山奔跑,在汶山奔跑,在湔山和小魚洞的四周奔跑……
自18歲起,她便從未如此奔跑。
少女時代的一切浪漫和旖旎,本以爲早就忘記了,沒想到,現在,徹底復甦了。
她身上的蜀錦,華麗的裙裳,就像一朵紅色的雲彩,跟着她一起舒展,奔走,於金色的山林紫色的花海中,成了更美更妙的景緻。
麋鹿,跟着她跑。
就像跟着一朵花。
他微笑着,也漫步跟上去。
金色的葉子在風中鋪成了一片巨大的地毯。
她坐在地上,看着逐漸遠去的麋鹿,向他揮手:“嗨,白裡大人,這葉子舒服得就像是最好的地毯。”
他很自然地挨着她坐下去。
她抱着膝蓋,她的頭枕在膝蓋上,看着漫山遍野的金色。
金色,是她最愛的顏色,就像金色的三桑。
金色,也是他最愛的顏色,就像這片金色的樹林。
九黎以紅花著名,但很少有人知道,九黎絕美的景緻不在紅花,全在樹林——全在這片一望無際的金色樹林。
他擡起頭,從金色的樹林看向天空。
天空平靜得出奇。
他想,這樣平靜的時刻可能已經不會太多了,真正的暴風雨,很快就要來了。
可是,在這之前,他還是希望能阻止這一切,至少,讓九黎的美景,讓身邊這小人兒的笑臉,能更久更久。
他喜歡看她滿臉微笑。
他喜歡看她調皮,任性,縱身起來,一把抱住——這成了他人生中最大最好的樂趣,就像是一場旖旎的幻境,揮之不去。
以前,他從未經歷,所以一直狐疑。
他總是覺得那些半神人都蠢透了,整天縱橫地球上尋花問柳,荒淫無道,簡直就是一些沒腦子的傢伙,甚至包括西帝。
身爲第二代半神人,他身上的性別屬性曾經在很長時間處於中性,直到這幾十萬年,直到百里行暮這個人出現,直到遇見她……他的男性屬性已經徹徹底底確立。
性別的確立,才帶來審美的確立。
就像身邊的這個小人兒,他總是發自內心的驚歎,怎麼會這麼美麗,這麼可愛呢?
她一言一行,她一顰一笑,她一喜一怒,幾乎都讓他驚歎,驚歎人類情緒的豐富和充沛。
而在這之前,他很長時間已經忘記了人類正確的表情該是怎樣了。
就算最初相遇,自己明明不是她要找的那個人,就算明明知道錯誤,也寧願將錯就錯——
甚至任憑她撒嬌任性,任憑她斥責抱怨。
這在以往,真是不可想象啊。
誰敢在自己面前這樣胡說八道呢?
縱然是歷代中央天帝那也得禮讓三分。
可遇上這小傢伙,就沒轍了。
她固執而蠻橫地認爲——自己這個陌生人——天生就該愛她寵她讓她對她千依百順。
他剛剛得知真相時,他一度認爲百里行暮這個窩囊廢真是蠢透了,窩囊透了,生命的最後幾年只剩下纏綿風情了。
現在才明白,有時候,你身不由己。
自己,竟然也寧願接下來的日子全是纏綿風情。
可是。
可是。
一旦遇上可是二字,就連大神都無可奈何。
他想起醫學部所見的可怕的病毒。
那已經開始啓動幾何級增長的病毒。
這病毒說來毫不稀奇,問題是他後來仔細研究查證了,這病毒的確如俞強所說——就一個字:大。
無法阻止的膨脹。
大到無邊無際。
別以爲這是理論,既然已經成功研製出來,那就不見得只是理論,也不見得就真的從來不會投放了。
如果阻止不了,這會造成什麼樣的可怕後果?
可現在,就算是西帝也被矇在鼓裡,還以爲只是小型的裂變,有警惕卻沒有足夠的重視。
至於其他半神人就更是懵然不知了。
他們還沉浸在九重星聯盟七十萬年的和平歲月裡,對於戰爭的威脅和陰影幾乎快要遺忘了。
九重星聯盟的觀星臺已經關閉,八卦的諸神已經退卻,和人類一樣,無論多麼喧囂一時的八卦也只能維持一段時間的熱度,很快,諸神們的關注點就會被別的八卦所吸引,然後,這件事情會慢慢冷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