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到了披頭士時代。一羣故鄉的披頭士,一人抱着一頭自己心愛的寵物,站在村西糞堆上,整齊地跺着自己右腳的腳尖,在那裡搖頭晃腦地引頸高歌,就像巴黎、倫敦或是柏林街頭的土耳其藝人,旁若無人地站成一排,分別拿着橫笛、排簫、小鼓,搖頭晃腦地演奏一樣──隊伍的面前,擺着一頂土耳其禮帽,讓圍觀的路人往裡扔錢;我們這一排披頭士倒是沒在我們面前放禮帽,沒讓我們往裡扔我們用自己血汗掙來的錢,但他們的歌唱和音樂對我們的要求,比讓我們扔錢還可怕呢,因爲他們在自己的樂隊面前,放了一個驢皮口袋和支起一個捕鳥的籮筐,要捕捉我們的靈魂──這籮筐以前在打麥場放着,現在怎麼到了他們面前?這不是隨便挪動公物和破壞公物嗎?這不是無法無天和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嗎?還有沒有王法和同性關係的紀律了?牛蠅·隨人一定是搞同性關係搞昏了頭。他既然是村裡的村長,怎麼一場同性關係搞下來,就不見他的作用和他的影響呢?這一屆政權真的是影子內閣嗎?納稅人的錢,就讓他們白拿了嗎?如果不是牛蠅·隨人和籮筐,披頭士們的陰謀說不定還不能這麼順利地實現呢。當我們正在家裡擺弄牛套的時候,我們突然聽到村西的土崗上傳來一陣悠揚的音樂和歌聲──不管怎麼說,這歌聲和音樂的初起,還是給我們帶來了心靈的震顫和神經的興奮。故鄉不聞音樂、韶樂、歌聲和歌唱久矣。故鄉已經被一個個發展階段:門環、夜壺、盒飯、包子……一直到走不出死衚衕的謎語搞得死氣沉沉。我們如同被圈在一個黑羊圈裡,這是多麼地憋屈和沉悶呀。也不是沒有音樂,但那是文雅時代的室內樂,我們就像身處巴黎、倫敦、柏林聽交響樂一樣,個個打着黑色的領結和穿著拖地長裙,但我們聽着這一切的時候,哪裡還有故鄉的夜風下和在打麥場和糞堆旁引吭高歌想唱什麼就唱什麼的過去的無拘無束的農業社區時光的舒暢呢?當我們隨着孬舅變成文雅人的時候,我們就如同雄鷹被剪掉翅膀變成土雞一樣,雖然整天有人文雅地餵養,但是我們嚮往的還是故鄉的田野和瓦藍深邃的天空呀。我們呆在雞窩裡可真不是滋味。我們眼看就要被憋死了。是該散戲了。是該散場了。但是這戲和這場爲什麼還不散呢?不散絕不是我們觀衆不想讓他們散,在他們一次次程序化的下場和下臺的時候,我們並沒有死乞白賴地給他們鼓掌和讓他們再回來演唱,我們倒是一個個在那裡打着哈欠和拉起了鼾聲。但是他們在臺後扭了扭身,自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和理由就又上來了。他們也清楚地知道,他們只要一下場,他們就像老孬一樣出局和像燈光下的落葉一樣沒個牽連和歸宿了。他們無枝可依。他們面臨的就是失業和在家中閒呆着。說不定他們的生活都成問題呢。他們純粹是出於自私而不是考慮我們的需要,這文雅的領結和晚禮服,我們就日復一日地穿戴下去了。戲永遠沒有結束。我們身在故鄉,但我們似乎生活在巴黎、倫敦和柏林。巴黎、倫敦和柏林和我們的故鄉又有什麼區別呢?一時我們的腦子裡還有這樣胡塗的想法呢。可見我們也是昏了頭和習了慣這習慣都已經成自然了。雞和鷹在窩裡和籠裡呆久了,漸漸地就呆出味道來了。它們已經不思山野和天空了。日子這樣過下去也不錯。我們不是沒有被餓死嗎?我們不是還有肉吃和有水喝嗎?這時我們就記着一個物質文明而不聞精神文明瞭。就好象一個奏樂的人三月不聞肉味是一回事。但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我們正在家裡收拾着牛套,我們突然聽到村西的土崗上和糞堆旁,傳來一陣我們久違的故鄉的往日的歌曲。我們一開始還沒有什麼感覺,我們一邊在那裡收拾着套,一邊把它當作旁邊的一個收音機在那裡漫無目的地歌唱,但是我們聽着聽着,我們的心怎麼就一下一下被提起來了呢?我們的心怎麼就慢慢離開手中的套到了田野上呢?我們怎麼一下就忘掉了眼前而回到了過去呢?歌聲怎麼一下一下像鼓槌一樣敲在我們心頭越來越響呢?我們怎麼突然就想起什麼和記起什麼了呢?就好象我們夢到一個老地方這個老地方怎麼好象我們上一輩子在這裡生活過呢?一開始只是挑出一點和扯出一個線頭,怎麼接着這個線頭就把我們的記憶越扯越多呢?一開始只是一個碎片,怎麼這碎片越積越多最後就連成一片天空了呢?當我們只顧眼前的時候,我們就忘記了過去──好了傷疤就忘了疼,當過去的汪洋大海越過現在洶涌到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面對這大水,怎麼一下就被沒頂和哭起來了呢?過去還有那麼多浪花,過去還有那麼多花樣,天上飛的還有鷗鳥,水上跑的還有帆船,接着岸的兩邊就長出了稻米和高梁呢。風一吹稻花就香了兩岸呢。過去的日子並不是像老孬這樣的統治者所說的那樣暗無天日。過去也有過去的歡樂和活法呢。世上從來就沒有一個新的開始。如果說我們還有什麼悲哀的話,這就是最讓我們悲哀和讓我們放心不下的了。操你們個媽的!當我們看到過去的汪洋和帆船的時候,我們就丟下了眼前的套──哪怕正做到一半呢。──我們就是對目前沒有懷疑,也得允許我們偶爾回憶一下過去和往事吧?隔山隔水,隔不斷我們的心。我的好人兒,你現在在哪裡呢?──我們像炸了窩的牲口和燒了蜂房的馬蜂一樣,萬衆一心和齊心協力地向召喚我們的村西土崗上和糞堆旁蜂擁着奔跑過去。這是我們的聲音,這是我們的過去,這是我們永不再來的青春甚至是童年。這纔是我而現在的我纔是扯淡呢。當我們對歌聲抱着這樣的期望跑到村西土崗上和糞堆旁的時候,我們一下又驚呆在那裡和感到大失所望了。原來就是他們呀。原來他們懷裡一人抱着一頭寵物和生靈呀。原來這和我們沒什麼關係他們只是顧他們自己不過是借我們的過去來打扮他們的現在呀。原來他們並不是要用他們的歌聲之舟,共同地把我們渡過條往昔之河,而是他們就在河的這邊用我們對河的那邊的嚮往建築他們在河這邊的物質和精神的堡壘呀。原來他們是用拆我們雞窩和我們籠子的材料,來構造和建築他們的窩和籠子呀。他們是用打麥場上的籮筐,來扣住我們這些懷揣着理想和過去的人的靈魂呀。他們的籮筐上明確地貼着這樣一張紙條:交出你們血淋淋的心。爲了這樣一個目的,他們在那裡鼓着腮幫子起勁地吹奏和在那裡一躥一躥地跺着右腳尖歌唱。連他們懷裡的生靈們也和他們一起向我們招搖呢。當我們一時衝動就和他們同流合污把我們的心真的放到他們的驢皮口袋和捕鳥的籮筐裡時,我們的身子也和着他們的音樂在那裡一蹦一跳呢。在驢皮口袋和在籮筐裡跟着跳動的,還有我們的不死的新鮮帶血的心。我們的肉體在跟着他們的歌聲跳,我們的精神和心也在跟着他們的歌聲跳,在我們經歷了漫長的成人的折騰和挫磨之後,現在我們一下子就身心分離地回到了我們輕鬆的童年和玩尿泥的時代。我們一下子就成了一羣沒有負擔和童言無忌的孩子。這個時候不管我們搞什麼都無所顧忌了。這個時候我們搞什麼已經無關緊要了。當然在我們清醒之後,我們才發現正是這幫過去看着還很憨厚現在看來怎麼一下子就變得狡猾的我們看着我們回到了童年其實也就是我們自己回到了童年他們並沒有回去的真正的罪惡的目的。你們和別人同流合污了。是你們指示我們心甘情願地把我們的心放到了別人的驢皮口袋裡──這隻驢皮也是你們的共謀吧?──和別人的籮筐裡了──這隻籮筐也是我們的公物吧?但在當時回到過去的我們並沒有認識仍在現在的我們呢,我們還在那裡感到披頭士時代的到來真是及時呀,又是一個新天地。一開始我們可能還不習慣,但是當我們聽到披頭士的歌聲都是我們過去童年時所熟悉的,我們就全民興奮和隨着披頭士們載歌載舞了。連八九十歲的俺姥娘都上了當,也扭着自己的小腳跟着我們和夾在我們中間像當年我五歲的時候帶我一塊看飛機一樣一扭一扭地來了──爲了向我們證明她老人家並沒有落伍和守舊──其實老人家也是大可不必,您本來已經是那麼地德高望重了,這個時候您就是不合潮流和保守一點誰還能說出什麼來呢?但是俺的姥娘還是一扭一扭地來了,這時我們就不能把她老人家看成是一種對時代風尚的屈就和討好爲了表示一顆年輕的心而不是跟不上潮流,而一切都是出自她內心的真情老人家確實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自己當年做小閨女時代在這種故鄉悲涼抒情的歌聲中如何一個早晨爬了八顆大榆樹捋了一籃子榆錢挎回去讓她娘做飯。那是80多年前的事了,想起來怎麼是一瞬呢?本來故鄉已經是一盤散沙和各自爲政了,現在一場披頭士革命,又把大家萬衆一心地集合到了一起。這種萬衆一心把自己的心交給驢皮、籮筐和別人的時代已經是久違了。這個集合和讓大家一起行動的本身,也使我們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呢。我們也抄起了自己的樂器。笙、鼓、鈸、和嗩吶都上來了。這真是一個少數民族、南極和南非的節日。雖然我們在以後清醒的日子裡,我們捂着沒有心的空空如也的胸膛,我們感到無比的痛苦,但是就是那個時候想起來,我們在受矇騙的日子裡,我們的歡樂也是真實的呀。就好象我們在同性關係抑或是異性關係之中,我們不愛人或人不愛並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就是當我們不愛別人的時候這個人還愛你或別人已不愛你了你卻還在愛着別人。算了。過去的事不再說了。歷史的進程不再提了。平常不見牛蠅·隨人,現在不是連他都來了嗎?也像俺姥娘一樣在人羣中攢頭攢腦晃着身子在跳的士高,哪裡還有一個村長的樣子呢?這時他的小頭的出沒和晃動,已經顯得無足輕重,他也已經溶化到我們之中。甚至他看到這羣騙子在用公物──打麥場的籮筐收着我們的心都無動於衷──你怎麼就忘記了當年的籮筐和打麥場的用途了呢?接着和我們一樣把自己的心一把挖出非常利索地一下就扔到了籮筐裡。剛剛我們對這個時代還不習慣和不承認,現在我們就承認、認同和覺得它是一個客觀存在和我們相依爲命的東西了。這些新時候的倡導者、一人懷裡抱着一頭心愛的生靈、右腳打着拍子、脖子上暴着青筋在那裡引頸高歌的披頭士們都是誰呢?原來他們都是我們過去的老朋友,現在搖身一變粉墨登了場。當我們看到他們歷史的時候,我們不相信他們的現在;當我們看到他們現在的時候,我們就開始佩服他們一下就割斷了歷史。在我們所有的朋友中,自始至終不變的是誰呢?也就是我們的小劉兒了。別看這孩子表面看起來狡猾,愛耍不聰明,把自己不斷變化的主張時時刻刻掛在自己嘴上,但是自始至終不管滅亡變化都對我們歷史和故鄉負責的,也就是這麼一個孩子了。不論他是被別人變成了狗還是驢,但是他的本性和稟性並沒有變呀。有時候他會犯一下驢脾氣,但是他生氣的樣子和程序也是不變的於是就顯得更加可愛了,對它一鬨也就過來了就像驢走錯了道一扯籠頭也就回頭了一樣。別的人全都割斷了。有的人是被動地被別人給割斷了就像莫勒麗的丈夫當年被莫勒麗割斷一樣,有的是爲了譁衆取寵把自己吊到了懸崖上然後自己把繩子割斷的。我們已經看不到故鄉的模樣不但看不到故鄉的自然景觀,連我們的人文景觀也被我們一下割斷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就不是我們昨天所看到和懷念的了。故鄉和孃家的路早已經是陌生的了。故鄉的人你見到也不認識了。是老孬沒有變?還是馮·大美眼沒有變?白螞蟻沒有變,還是瞎鹿沒有變?是咱爹沒有變,還是咱媽沒有變?……連咱姥娘都變了,唯一留下的通向過去和將來的風標和路標,也就是一個小劉兒了。當我們看着披頭士們在糞堆前鼓着腮幫子鼓吹的時候,我們知道我們再想當場認出他們是誰都已經是非常困難了。我們只能根據我們對歷史和對他們的大體記憶和模糊認識,相對於小劉兒來說,他們在歷史上曾經扮演過誰。別說是他們,你現在隨便再在村裡找一個人,也不能說是找誰,只能說是大體找誰。當然一開始這樣真假難辨你會有些不習慣,但是時間一長當你認識和習慣了這一切,你看着不斷演變和不能判斷的現實也就自然了。甚至你開始覺得它是必然的這時你看着小劉兒這樣一塊在歷史上一成不變的老化石倒是覺得他有些討嫌因爲這個不變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了。誰不是歷史的一個匆匆的過客呢?這是我們不能自信和不能不變化的根本原因。這些一閃一動的披頭士們,我們知道你們已經不是我們過去的老朋友了,但是我們還是願意指出在歷史上曾經和你們相像的幾個人物。雖然我們只能矇眼摸人──就像我們兒時在月光下做遊戲一樣,我們根據你們和以前人物在外形和麪部特徵上的相似來識別和歸屬,我們忘記了你們現在並不存在的過去的血淋淋的心,我們說出來你們就不是你們,但是我們爲了一種情感的寄託不讓它無枝可依,我們還是用搜索鏡頭把你們固定爲:
小蛤蟆
郭老三
曹小娥
女兔脣
……
當我們每喊到一個名字的時候,這個時候的燈光就打在了糞堆上正在唱歌或吹奏的某個人身上。這個人當然也知道是和我們做遊戲了,他們也知道這個過去的名字肯定不是現在的他,但也心領神會和大度地像搖滾樂的樂手和領唱一樣,像在足球場上比賽之前被介紹的球星一樣,當聽到自己似是而非的名字時,就在錐形的光柱裡高高舉起了自己的手──其它幾個同伴還顯得格外有職業道德,這個時候都停止了自己的演奏,留下被介紹的一位在那裡高聲歌唱或演奏一番──於是他或她就被格外地突出出來了。這個時候我們的觀衆和鄉親也變得富有教養。這種教養和在室內音樂會上的教養又不相同。那個時候就是戴着白手套輕輕地和有節奏地鼓掌,現在不是在室內而是在野外,這個時候光是輕輕地拍巴掌就不夠了。就和現在的環境和氛圍不協調了──也許你是一片好心,你還想保持你的文雅,但是文雅時代不是已經過去了麼?這個時候你在野外的糞堆旁輕輕地鼓掌就不是一種尊敬和鼓勵只能被看作是一種反諷和無精打采了──我們當然一方面也是出於內心的激動,另一方面也是想和環境協調,當一人披頭士被介紹出來時,我們就響起一陣「嗷嗷」的吼叫和一陣波浪似的歡呼。一下就讓我們回到了熟悉的過去的年代。這個時候不但是我們,就是這些似是而非的演員和樂手,也不好意思不承認他們的歷史了。這個時候糞堆上和糞堆下的氣氛是多麼地融洽和融會貫通呀。我們上下打成了一片,我們一下就走到了我們共同熟悉的老路上。巴黎在哪裡呢?倫敦又在哪裡呢?柏林在哪裡紐約又在哪裡?就在我們的眼前和我們糞堆上。
「鍵盤手小蛤蟆!」
「鼓手郭老三!」
「吉它曹小娥!」
「領唱女兔脣!」
……
一陣一陣的歡呼,一陣一陣的波浪,一陣一陣的接二連三的心又往筐裡扔。連剛纔來這裡只是爲了觀望一陣再說的人,我先看看你們,我先不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呢──那些階級異己分子和隔岸觀火的人,現在都受到了波浪和氣氛感染,一時激動,也把自己的心挖了出來。氣氛對於我們是多麼地重要呀。你要把我放到牀上,你就要注意環境和氣氛。一個人鄭重其事地告訴你。但這樣的結果是給你帶來了創痛和挫折。小蛤蟆和女兔脣還戴着黑墨鏡,在那裡一跳一跳地拖着麥克架子唱評劇呢。介紹完人,接着就開始介紹他們懷中的生靈。這時生靈也從他們懷中鑽出自己的腦袋亮相了。假如我們在以前的時代還把它們關到和拴到暗無天日的圈廄和紅薯窖裡的話,現在它們可就堂堂正正地出現在我們的演唱會上。不管這種出現看起來多麼牽強、膚淺、不能排除他們中間個別人和它們中間個別生靈有譁衆取寵的成份,但是當我們看到同性關係運動因此又往前發展一步時,我們的眼前還是一亮。剛剛趟過一條河,接着就是一重山,看不完的風景呢;剛剛看過一朵花,轉眼就是一山坡,讓你應接不暇呢;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生靈開始堂堂正正地和人一起登場了。歷史的舞臺,也有它們的一席之地於是它們也微笑着向我們招手了。當我們感到人之間的交流是面和心不和已經沒有什麼意思和已經到了挖心和拋心的地步,生靈的引入和上場是多麼地及時和果斷呀──你讓我們感到新鮮、刺激和在缺心的時候又有了一顆新心。你們來得正是時候。爲了這個,我們還得感謝我們的同類──把你們引到這裡的兩男兩女和非男非女呢。你們當初是怎麼想到的呢?你們當初是怎麼背叛的呢?你們當初是怎麼轉變怎麼就和我們想不到一起了呢──和我們想到一起是容易的你們就和我們一起走入岐路和岔路和我們想不到一起是困難的這種意外的出格就把我們帶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是歷史的繼承還是現實的發展呢?也許一開始我們對你們還有些誤會,以爲你們是一幫男光棍和一幫女光棍在這裡胡鬧,是因爲過不上像我們一樣的正常生活才以這樣的標新立異來突出和顯示自己,就好象某些先鋒畫家和像小劉兒這樣的文人一樣,正經的東西他搞不來,於是就開始搞邪的和歪的;正經的調子還不會唱,於是就開始唱花腔;正經的臨摹還不會,就開始身子躺在畫布上拉死豬,出來就是一個現代派;正經的身子還沒有發育好呢,就開始一頭跳到污泥坑裡裝荷花了;以爲你們還是和前一輩子一樣,正經連一個老婆找不到,於是就開始找生靈湊合着偷偷摸摸地泄一下火罷了;但是到頭來我們才知道這種認識是多麼地膚淺和不合時宜呀。當你們在上一輩子真是找不到老婆和人的時候,我們這樣說你們你們就做出一種現代派的樣子說跟我們急就跟我們急了,當你們現在真是現代派而不是到了窮途末路和譁衆取寵的時候,我們一時胡塗你們反倒顯得穩重大方和不溫不火。當我們沒有誤會你們的時候,你們拼命在說我們的誤會;當我們真的對你們誤會的時候,你們倒是對我們耐心、微笑起來不跟我們計較了。這時我們就看出了大方和大度的前提。我們就看出真和假的區別。我們就看出我們和你們的差別和時代不同之後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必要。時代的變化對於人的升降起落是多麼地重要呀。你們微笑着說,我們現在可不是譁衆取寵。如果說我們在上一輩子也就是異性關係時代一人懷裡抱一頭生靈是因爲找不到老婆的萬般無奈,現在到了同性關係的時代我們就是一種先鋒和提倡了。這裡一個重要的前提是,在如今的時代已經不存在光棍了。光棍已經是一個過去時代的名詞了。現在再重提這個名詞的本身就是居心不良和污衊時代。光棍放到過去找不到媳婦是一種恥辱,但是光棍放到現在它本身不就是一種財富嗎?現在搞的不是同性關係嗎?過去我郭老三和小蛤蟆一人要找一個媳婦纔算是正常當然把這樣的問題放到我們面前就是一個難題,但是現在時興的不就是拋棄媳婦我們已經不需要尋找別人我們兩個相互找一下不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麼?我們不相互就有了老婆和丈夫了嗎?過去的劣勢不都化成優勢了嗎?過去兩個人是單方面的,現在兩個人不就成相互的嗎?同性關係有什麼好處呢?對我們這些前輩子的沒落光棍們來說,那就是我們在這個時代如魚得水地不愁媳婦。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始終不渝地在尋找生靈還這麼大張旗鼓地在這裡和我們心愛的生靈一起給你們開演唱會,本身就說明現在我們不是爲了生存生計的需要而是一種超時代的追求和我們一貫的理想了。我們這種理想不但能說明現在,我們就是把我們的過去和過去在異性關係時代的動機也找回來,也看成是一種追求和理想,也追認成一種追求和理想,也是毫不過分的。起碼說從那個時候起,我們就是爲了今天的一種準備和積累──不管從實踐上還是從理論上都是說得通的。要說我們今天這種行動有什麼現實意義和歷史淵源的話,這也就是它們的全部意蘊了。他們這麼一說,我們還真是頻頻點頭呢。連我們的村長牛蠅·隨人也揪着自己因爲同性關係已經退化和揪不出的小鬍鬚連連點頭說:
「他們說的還真有些道理哩!這可不能算是牛蠅·隨人。」
我們都爲我們村長的這點幽默,在那裡哈哈大笑和認同了。這時我們不但對這幫懷抱生靈給我們帶來新生活的表演者十分讚賞,我們對我們的村長能出口成章也感到口服心服了。愛烏及屋。看看我們的村長,一個歐洲人,在我們故鄉呆得時間一長,連他的高鼻子和藍眼睛都同化得變低、變黃和變得模糊不清和一片渾濁了。在時代的新浪潮面前,我們一歸堆也承認他了。但這時又有人提出疑問,郭老三和小蛤蟆我們可以承認,但是在表演隊伍中,除了他們倆,還有兩個女的,曹小娥和女兔脣,她們兩個我們也要承認嗎?是一種捎帶的呢還是一種本來呢?這一點恐怕要搞清楚;郭老三和小蛤蟆現在這麼搞固然是對歷史的繼承,因爲他們在歷史上就這麼搞過──看看,過去這點歷史的弱點和污點,現在不就轉化成論據和優勢了嗎?而曹小娥和女兔脣就不同了。她們兩個過去在歷史上沒這麼搞過,她們本來和生靈沒什麼聯繫她們充其量只是一對混在人羣裡的**,現在她們也跟着別人這麼進入生靈關係,看別人怎麼搞她們就怎麼搞,這是不是一種譁衆取寵和我們新時代所不允許的一種投機甚至是割斷歷史呢?──一部分人提出了這樣的疑問。這樣的疑問一下也把牛蠅·隨人給難住了。說起來他老人家村長當的時間並不長,當村長這一段,也只顧自己跟白石頭搞同性關係了,並沒有替大家考慮什麼,現在遇到問題,怎麼會不猶疑和沒有主張呢?真是領導是羣衆決定的呀,剛纔郭老三和小蛤蟆爭氣,我們的村長就跟着沾光;現在有了曹小娥和女兔脣,村長就跟着吃了掛落。你給我們一個解釋,這時聽衆中就起了一陣**和興奮。看到好事和新事來了我們高興和興奮,看到壞事和歷史舊賬來了和要重算,我們就不高興和興奮了嗎?但我們並沒有高興和興奮多長時間,牛蠅·隨人也沒有尷尬多長時間,因爲曹小娥和女兔脣已經自己站出來給自己作了解答和自己解決了自己的問題當然也就捎帶着解決了牛蠅·隨人的後顧之憂。當一切都解決了你再問村長我們這個演唱會和這個標新立異的披頭士是不是可以肯定和可以搞下去呢?這時我們的村長何不順坡下驢和送個順水人情呢?他擦着剛纔驚出又落下的幹汗說:
「當然是可以搞下去了──一切都可以實驗嘛。當事情久而久之已經搞到平庸的程度我們搞同性關係已經像以前搞異性關係一樣搞得平淡無奇和懶慵不動就像下午兩三點鐘我們對着太陽打哈欠一樣的時候,突然來了一股清風和一陣清涼的雨點,對我們有什麼不好呢?我們精神能不爲之一振嗎?這對人對莊稼連對環繞着地球旋轉的衛星說不定都有益處呢。在陰陽失調的情況下,這無疑是一針強心劑和一陣強刺激呢。狂風暴雨過後,就另是一番天地。天新地新人也新。這個行動我是支持的。我是不贊成平庸的,我是贊成改變哪怕是搗亂的,這和我過去的歷史也是有聯繫在而不是一種割斷吧?」
牛蠅·隨人的回答,又贏得大家一陣歡笑和又讓大家聞到了一股清風。烈日炎炎之下,突然吹來了一股帶着溼味和雨味的清風。本來我們對曹小娥和女兔脣是有懷疑的,但是她們自己站出來解決了自己的問題。我原來看她們──包括我在以前的書裡寫她們──就是兩個頭腦簡單的潑婦,現在看來簡單的還是我了,她們對我在歷史上的不良表現和歪曲真相倒是沒有計較──當然這種大度和沒有計較就是更大的計較,她們的微笑使我感到更加慚愧和縮水。我認錯了她們她們倒在那裡毫不在乎地看着我。現在看來她們對一切都是有準備和有考慮的,事先一步一步都考慮到了,知道羣衆會在什麼地方跟她們搗亂,於是早就準備好屯這股水的土了。看羣衆對她們的表演和加入提出了疑問,她們還在臺上不慌不忙地打鼓呢。倒是郭老三和小蛤蟆看到事情並不涉及他們他們倒在旁邊有些幸災樂禍──兩個走在歷史前面的男人,這時倒是在風度上落到了歷史上兩個後來者的後面。她們對我們的疑問沒有作任何語言上的解釋,她們只是用行動說明了她們歷史的真相和回答了大家的疑問──她們搞這個也不是一種盲從、趕時髦和胡搞,她們搞這個也是有道理和歷史根據的。當她們用行動表現出這一切的時候,當我們在她們的預料之中釋然和在「轟」地一陣議論中卸下自己負擔的時候,她們在那裡相互一看地笑了──可見對我們積累了多麼長時間的陰謀啊。她們用的是一個什麼出我們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不出我們意料也沒有這個效果呀──的動作和行動呢?她們倒也沒做什麼特別的舉動,她們該在那裡跳舞,還在那裡跳舞,就在跳舞之中,突然一下掀開了她們懷中生靈頭上的蓋頭面和披頭士。一開始我們還以爲這純粹是一種遊戲和一種魔術呢,現在看這一切還是有深刻的政治含義和良苦用心的。頭布還有轉變歷史和證明自身的作用呢。我們以爲生活都是不經意的隨意,原來生活非經過精心安排和化妝才能出來必然的結果呢。當然只有這樣我們也才能放心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倒是像剛纔一樣提出疑問了。當她們掀開懷中動物頭布的時候,郭老三和小蛤蟆把自己懷中的頭布也掀開了──他們這一點同道配合的覺悟還是有的──當他們把懷中動物的頭布一下都掀開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恍然大悟和徹底明白了。我們知道在這場披頭士運動中曹小娥和女兔脣的加入也是理所應當和毫不牽強的。郭老三和小蛤蟆和歷史有聯繫,曹不娥和女兔脣和歷史也有聯繫,只不過我們在歷史上只注意到前兩位而遺漏下後兩位也就是了──錯誤並不在她們頭上到頭來還在我們身上。我們再一次自我解嘲地傻笑了。
「傻冒!」
我們說。當他們全部把生靈的蓋頭和披頭士掀開的時候,這些生靈也因爲一下露出了真相使我們知道了它們是誰而開始興奮和跳得更加賣勁。個個頭上冒着大汗像孩子終於到了大集上一樣不是我們看着它們而是它們看着我們覺得眼睛不夠用。我們當然也和它們一起又一次開始興奮氣氛又一次達到了**。這些懷中的動物和它們歸屬分別是:
小蛤蟆────披頭紫花公羊
郭老三────一頭小公驢
曹小娥────一頭小母豬
女兔脣────一頭小母兔
……
有這一個亮相,接着連解釋都不用作了。但是俺舅姥爺郭老三還是改不了上一輩子的毛病,在臺上又開始假裝成歐洲教授劉全玉──生怕大家不懂,又自作聰明地給大家解釋了一下。看來不管到任何時代,不相信讀者、觀衆和羣衆的人還是大有人在呀。他們從來沒有好好地平等地對待過我們。一看到我們迷惑他就高興,一看到我們不明白他就感到有機可乘,他甚至不惜停止自己的舞蹈來幫助我們,就算我們剛纔不明白但是轉眼之間我們已經明白了剛纔我們犯了認識上的錯誤轉眼之間我們改正了也不行,也過不了讓他幫助這一關。就說你是劉全玉,怎麼上一輩子在歐洲的毛病一定要帶到這一輩子和帶到我們故鄉來呢?如果說在關係方面你有所謂的繼承性給我們帶來了新的刺激和給我們開闢了一條新的道路,那麼就一定在理論上也要佔我們的上風嗎?一點也不給我們留餘地和空白嗎?生活中我們領教了你的標新立異還不夠一定還要讓我們在理論上跟上趟嗎?生活中形而下的時候我們看你還是挺和藹的,怎麼一到理論上和形而上的時候你就那麼地高高在上呢?怎麼一下子就對我們視而不見表面上看起來是誨人不倦實際上是對我們更大的不耐煩呢?一定要在我們面前做出踽踽獨行和在沙漠裡扛着一杆大旗的樣子嗎?非要讓我們在這條路上一條道奔到黑就不允許我們有一點自己思索和探求的餘地嗎?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就說我們活着是爲了真理,難道真理的表述就你這一種方式嗎?除了此家別無分店嗎?看着你們的表演和你們懷中的生靈,我們本來一下子就認識了和明白了,你一定還要強按着我們的頭讓我們裝胡塗嗎?你一定還要把握這個機會把這個機會當你另一個表演項目嗎?你也真是會抓苗頭呀,怎麼這個無意之中的機會和動作我們也就是看作一個隨意你怎麼一下就看出了它的內核是你施展自己又一項本領而這個本領是其它三個表演者所沒有的遭遇呢?你一看到大家在那裡迷惑的表情就大喜過望,不顧我們迷惑之後馬上就恍然大悟的後來,不由分說抓着我們的尾巴攔腰斬斷就做起了文章,你抓住我們的前一半胡塗就把我們推向了謬誤接着做起了你真理的文章,全不顧我們的後一半明白其實是和你殊途同歸。你一下就從表演隊伍里長高身子跨出一步,開始指着我們剛纔還不理解的曹小娥和女兔脣和她們懷中的生靈發揮起了你的理論,其實我們這個時候已經看明白了呀。我們沒有吃過豬肉,我們還沒有見過豬跑嗎?我們看到你懷裡抱着一頭小公驢,看着小蛤蟆懷裡抱着一頭紫花披頭羊,我們知道了你們和歷史的姻緣──無非在過去的年代你們懷裡抱的是一頭母的,到了同性關係時代改天換地這一點原則你們也在遵守所以就換成了公的,接着我們再看曹小娥懷裡的小母豬,再看女兔脣懷裡的大母兔,不就觸類旁通明白了你們之間的相同之處了嗎?不就想起豬和兔在歷史上和曹小娥與女兔脣雖沒有你們那麼粗壯但不也有遊絲一樣的牽扯和懸掛嗎?何況曹小娥本來就對歷史有些心虛也和你一樣生怕我們觀衆和讀者不明白不是已經明明白白地在那母豬的屁股上打上了一句像搖滾樂歌名一樣的「1960」的字樣了嗎?看到這個我們不就明白了1960和她和我們和我們的故鄉和小劉兒和小劉兒的姥孃的種種割不斷理還亂的聯繫嗎?我們一開始或許想不明白,年紀輕的想不明白,但是時間一長或者年齡一大大家不都想起來了嗎?就好象前30年我們睡不醒但是後30年我們不就大睜着兩眼望着房頂睡不着了嗎?就像我們前半夜還在熱後半夜不就冷了嗎?我們終於「噢」了一聲,明白了1960年和我們和曹小娥的聯繫。那一年她不是唆過豬尾巴嗎?這不還成爲一樁震動故鄉的事件了嗎?小劉兒在《烏鴉的流傳》中不都告訴我們了嗎?我們就是一時想不起來,我們回去查一下書不就得了嗎?用得着你在這裡多嘴和饒舌嗎?同理,當我們看到女兔脣懷中的大白兔,就是不說歷史淵源,單看她們之間相似的外形,我們不就發出了會心的微笑和哄堂大笑了嗎?但是不行,這一切都不能說明問題,舅姥爺郭老三還是要站出來自作聰明地帶我們到他真理的沙漠裡走一趟。你的沙漠和邊城就那麼純靜和絕對嗎?我說一下內地就不成嗎?邊城和內地有什麼區別?但是不行。郭老三戴上了他的金絲眼鏡。比這更可怕的是,當我們看到郭老三戴上他的金絲眼鏡,看到他馬上就要爲我們宣讀真理和我們馬上就要面臨真理的時候,我們也都自動地習慣地繼承性地一個個換上了寬大的衣服開始在那裡萬衆一心和整齊劃一地跳舞。誰說我們沒有組織紀律性和我們是一盤散沙呢?每當我們面臨真理和有人振臂一呼要把我們帶到沙漠但他口頭上說是把我們帶到一片綠洲去的時候,我們的驚喜和奴性馬上就顯示出來了。我們自己的表現和衝動比郭老三還要可怕。我們明明知道一切都是換湯不換藥,但是當我們看到真理就要來臨的時候把這一切又忘記了。我們的腦子裡又是一片空白。我們馬上就給他們跳舞和聽這導演的安排。不就是一個豬尾巴和大白兔嗎?但是這個時候的豬尾巴和大白兔就不是原來的豬尾巴和大白兔了。它們一下就有了言外之意和絃外之音呢。郭老三咳嗽一聲,豬尾巴就不是豬尾巴了。豬尾巴里就有了新時代的內涵和從大英博物館裡才能查到的真理。郭老三說,一條短短的豬尾巴,是我們平常所見,就在我們平常所見還沒有認識到它深刻含義只是一條普通豬尾巴的時候,其實它的含義就已經呈現在我們面前了──頭髮是女人的一面旗幟,豬尾巴不也是一面旗幟嗎?豬的旗幟比女人的頭髮還要重要和明顯的是──人的頭髮飄在上面,豬的旗幟就整天和時時刻刻地飄蕩在下面呀──豬是這樣,兔也是這樣,羊是這樣,驢也是這樣,說到這裡,我就要由特殊到一般,由絕對真理到普通真理了。不但是曹小娥,這是我們所有搞生靈關係的動機和看到外部事物的一點苗頭一下就抓住歷史的新的發展方向和現在所以要教育你們的原因了──還不單單是我們和它們在歷史上的聯繫呢。在這個基礎上好好比較一下吧。豬的尾巴是一種什麼形狀呢?──說到這裡,郭老三拉起曹小娥懷裡的豬尾巴給我們展示了一下──令我們感到這些披頭士和動物之間團結祥和和良好社會風氣的是,在郭老三拉別人懷中的尾巴時,這個尾巴的擁有者和這個尾巴的主人都微笑着和寬懷大量地讓他拉,這個時候郭老三就更加得意了──這個尾巴像一根繩子;大白兔的尾巴是一種什麼形狀呢?又彈了彈大白兔的短尾巴──像一個繩結;再看一看紫花羊的尾巴──對不起,蛤蟆──這一塊可都是肥肉和肥油,像一塊厚厚的毯子;最後再看一看我的大叫驢,又和前三個不同,它又像一根無堅不摧的棒子──說到這裡大家就可以看出我說這個不單是爲了解釋羊和大白兔子,而是爲了解釋我們整個生靈關係興起和發展的原因了。我說的就不是絕對真理而是普遍真理了。萬古不變和顛撲不破的真理在我們的世界上是不是存在呢?也許在我們之前是不存在的,也許在你們搞異性關係和同性關係的時候是不存在的,但是到了我們搞生靈關係的階段,這個東方的曙光和魚肚白就露出來了呢。說是給你們帶到沙漠,但是走着走着,不就看到前邊的綠洲了嗎?剛纔還是一片雲霧,轉眼之間不就雲開霧散和出了太陽了嗎?當郭老三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們這些跳羣舞的傻冒可就真的有了撥雲見日的感覺。也許剛纔我們還有部分的懷疑和疑問,現在都開始在那裡頻頻點頭。我說我們爲什麼興奮呢?我說我們爲什麼聽到村西的鑼鼓響和霹靂聲聽說人家搞生靈關係就趕忙放下自己的同性關係來這裡看熱鬧和湊人場呢?初看起來是一種盲目,經郭老三這麼一解釋,我們明白每當我們對一個事物感到新奇的時候,我們自己本身,也含着對真理和我們發展前途的追求呢。這麼一想,我們不單對把我們從迷霧和沙漠中領出的導師感到敬佩,我們對我們自己也充滿了信心。我們在過去的歲月裡所以讓人感到無可救藥和奄奄懶懶像一條醃蘿蔔現在看來責任也不全在我們而在我們沒有一個好的領路人。爲什麼我們過去對生靈的尾巴視而不見呢?爲什麼整天飄揚在我們眼前我們就沒有發現呢?爲什麼我們只知道追逐女人或不男不女人的頭髮而忘了尾巴呢?原來我們整天生活在沙漠之中,我們整天就是瞎活。現在郭老三來了。郭老三把我們領到沙漠其實我們平常生活得纔是沙漠現在郭老三給我們領的沙漠纔是我們真正的歸宿和綠洲呢。我們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個時候我們一邊更加起勁地舞着,一邊不禁就人對人和臉對臉慚愧地笑了──這裡固然有自嘲和自諷,但也有從胡塗到明白,從沙漠到綠洲的真誠歡快呀。郭老三到底是郭老三,郭老三才是劉全玉,劉全玉纔是郭老三。我們和以前的歐洲都對他估計不足。
「郭老三!」
「郭老三!」
……
我們像在足球場上喊着一個球星的名字一樣在那裡歡呼着郭老三。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郭老三接着再分開解釋1960年和曹小娥的聯繫,女兔脣和大白兔的聯繫,就純粹是一種多餘了。我們已經觸類旁通和一通百通了。郭老三,不要再說下去了。但郭老三並沒有到此爲止──我們不讓他說,他還要繼續說下去呢──如果事情和真理到此爲止,我們就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同性關係回故鄉的運動就真要有一個歷史的轉折和攔腰斬斷的革命性的變化,但是郭老三畢竟還是郭老三──他畢竟不是劉全玉,他還要繼續囉嗦下去──這時劉全玉就有些得意,他到底不是我──其實就是換成劉全玉,他也高明不到哪裡去,他也會繼續囉嗦下去──這就是歷史的慣性和故鄉的悲哀──你戴上金絲眼鏡,本性還是一個過去的光棍呀。這也算是歷史繼承性的另一面和另一縷吧。於是就使一場方興未艾的革命中途流產和前功盡棄了。當我們歡呼着郭老三的時候,郭老三一下就被勝利和對我們輕而易舉的征服給衝昏了頭腦,接着他除了要繼續解釋1960年和大白兔外──如果到此爲止也算萬幸呢,還要試圖在真理裡面再分出一個主次,在四條尾巴之中再分出個高低,這就重蹈了歷史的覆轍,在我們羣衆萬衆一心歡呼的時候,在真理和導師們之間倒是引起了一場新的爭鬥和混亂──這就和剛纔羣衆的混亂不同了,羣衆的混亂表面看雜亂無章場面宏大,細分析起來那也是一攤一攤的鴨子屎稀鬆平常,但是真理和領導之間一起糾紛和要爭個高低,看起來人數少,但這幾個人高高在上,稍有風吹草動就會起風波接着就會影響到我們羣衆──羣衆可就要四分五裂和土崩瓦解了。成也是郭老三,敗也是郭老三。你們之間的高低,本來我們不想分辨,四條尾巴我們都同樣擁護,這個時候你爲什麼非要拉着你的驢尾巴和人家的豬尾巴羊尾巴兔尾巴做進一步的比較證明事情並沒有到此爲止真理還沒有止鏡真理裡面還有真理就像矛盾裡面還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之分呢?爲什麼非要說你的驢尾巴不管是從外形上或是從內在的質感上,都比其它三條尾巴更接近真理呢?在我們看來四條都一樣具有真理了,在每一條尾巴面前我們都顫抖不已;就好象我們以前不過是一個走街串巷的乞丐,你給我們上了一桌菜,我們看到每一道菜都感到眼饞,我們已經餓了一個星期了,這個時候你應該趕緊讓我們吃飯,你的任務是普及而不是提高,爲什麼你還非要在一桌菜裡再分出個菜系和高低呢?爲什麼非要把我們提高到美食家的水平呢?最後你倒是挺普及地對我們說了一句:
「不說別的,單是看個頭,我這頭叫驢,就比豬羊和兔子大!」
我們在下邊跳舞的人,這時就看出臺上的四個披頭士和四個披頭動物之間的分岐了。真理已經分裂了。這個時候郭老三再去撥拉人家小豬小羊和小兔的尾巴,豬、羊和兔及它們的主人就沒有那麼情願和主動了。利益已經不同了。麥子已經收回來,現在該過秤和分配了。我們知道,接着就該我們倒黴了。雖然一開始生靈關係和我們毫不相干,我們在安心和平靜地搞着我們的同性關係,但是當我們相信這轉變和真理我們自己也跟着轉變的時候,這真理如果一變味接着就會變成一股洪水,折過頭來倒灌和沖垮我們的家園。我們對你們防不勝防。剛剛和諧安詳的氣氛,馬上就被破壞了。四隻動物已經在那裡「嚎嚎」地亂叫了。如果單是它們亂叫和四個主人之間起了衝突我們還好處理,問題是當他們之間出現風波接着就會給我們和故鄉帶來風波的同時,一波未平,又起一波──還有人嫌混亂得不夠,又橫空出世要上臺湊個熱鬧和比個高低呢。這就亂打一鍋粥了。他還說,我就是要趁這個熱鬧,我就是要趁這些羣衆;別人趁得,我趁不得?我們不知道這個人手裡攥的是不是這趟的車票,但在火車就要鳴笛開動的時候,我們眼見這個人提着大包小包,手裡攥着張舊車票,就要登上這列新火車。他大呼小叫,理直氣壯地從我們已經提起門梯就要關閉的門縫裡,搖搖晃晃就要擠進來。在四個人正在鬥智和鬥勇比個高低的時刻──你說你的叫驢好,我還說我的母兔和山羊好呢;一頭母豬又比你們差到哪裡去呢?我們雖然也爲這種比試和馬上就要給我們帶來的災難提心吊膽,但是我們還是抱着革命就是羣衆的節日的想法雖然我們眼看就要上法場了但是我們還是想看一看圍觀法場的人的熱鬧呢。有沒有對眼的姑娘和英俊的小夥子呢?但在這個時候,橫空出世又有人插上一刀,他一下就要從羣舞的觀衆中跳上前臺,趕潮流地和理直氣壯地說你們臺上的四個先不要比試,要比試也得把我加上去再說。如果讓他跳上去,臺上就不是四個人而是五個人了。這時不單是臺上原來的四個人,就是我們臺下的觀衆,出於對陌生的排斥感,不禁也急了眼。你要幹什麼?你早幹什麼去了?剛纔事情沒見分曉的時候尋你不見,現在麥子割回來馬上要瓜分利益了你到跳出來要利益均沾和分一杯羹了?當然這人懷裡也照貓畫虎地抱着一匹生靈。我們不看他懷中的生靈還好,一看他懷中的生靈都不禁鬨堂大笑。一個悲壯的正劇,馬上讓他攪成一場喜劇和滑稽劇了。你道這人是誰?原來也是歷史上三國時的一個光棍兒,後來憑着一股潮流將靈魂飄蕩到我們故鄉來尋找稻草的呂伯奢。懷裡抱的是什麼呢?原來是一匹我們從沒有見過的骨瘦如柴的紅屁股猴。我們不禁鬨堂大笑。但是老呂和猴子卻沒有笑,兩人還是兩臉嚴肅地要往臺子上擠。老呂說,要說起生靈關係,他並不怵臺上這四個人,他自三國和老曹掰了和被老曹殺了以後,他就一直是這麼過的;別看是一隻骨瘦如柴的猴子,說起來它的歷史和造化也不淺呢,排一排隊和論一論輩份,它也是我們的祖先呢。原來不知道這麼搞還有風光的一天那時這麼搞確實只是爲了自我,誰知道時過境遷風雲變幻它又成了一種時髦呢?如果說這就是時髦和革命的話,我就是時髦和革命的先驅了;你們四個比試我不管,我只是想讓你們在比試之前,先給我確定一下革命和先驅的位置,我纔算名正言順趕上了好時代和以前的偷偷摸摸沒有白搞呢。以前偷偷摸摸是好搞的嗎?不用問我,你們就問一下這隻猴子,全是在荒郊野外的風地裡,搞之前還要偷看一下四周有沒有人;過去這些擔心和後怕,怎麼能不讓它化成現時的利益呢?如果不確定這一點,我就要以一個老前輩和老糊塗的身份,給你們的比賽現場攪個一馬渾湯。再說這還牽涉到我以後的退休和離休問題呢,是拿百分之百的工資還是拿百分之一百二的工資呢。果然,有了呂伯奢的出現,現場一下就亂了陣和亂了套,正在進行的比試和舞蹈也沒法進行了。當然,新的問題的出現也帶來了舊的分裂的彌合。臺上原來的四個人,剛纔還在鬧分裂,現在一下就把仇恨集中到了要擠上臺和擠上車的老呂身上。四個生靈也惡狠狠地盯着臺下躍躍欲試的猴子──並且,還沒等四個人集中和聯合,四個生靈比人還敏感呢,已經在那裡本能地共同地──雖然它們之間的語言不同,但是它們用各自的驢語、貓語、羊語和「哼哼」的豬語齊聲說:
「不能讓他們上臺!」
「不要讓他們上車!」
「火車上不能帶動物!」
……
這個時候老呂和猴子就被尷尬地擋在臺前和夾在了火車的門縫裡。在生靈擋過頭道關之後,臺上四個人也緩過氣來,擦着頭上的汗,馬上就和臺下的大衆站到一個立場和臺上的生靈統一到一個口徑上去了,忘掉自己的分岐,開始共同對付老呂和猴子。俺舅姥爺郭老三這時也覺悟了,整了整自己的眼鏡,重新又出了一次風頭。他還真有臨危不亂的風度和把握歷史契機的大智大勇哩,雖然事情幹到結局總是砸鍋,但是事情的開場總是乾得很漂亮哩。這時他不慌不忙和大將風度地擦了擦眼鏡,咳嗽兩聲,看着被擋在前臺和擠到車縫的老呂和猴子,欲擒故縱地勸了勸臺上其它三個人和他們懷中的生靈:
「讓人家上來嘛。既然人家想上來的話。我們上臺來是做什麼呢?不就是給大家做榜樣嗎?他和一隻猴子上臺來是幹什麼呢?──雖然他們做不了榜樣,但是給大家做一個反面教員還是可以的嘛!」
於是老呂伯奢就被當作反面教員給提溜上了臺。這時頭上已經擠出了一頭汗和一頭塵土。懷中的猴子,也有些驚惶失措和毛手毛腳;眼睛咕嚕嚕地亂轉,讓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過去偷偷摸摸的習慣和臉上的表情還沒有改過來,怎麼能適應上臺和適應新時代呢?他們以爲上了臺就永遠不會下來了,他們還在用舊時代以男人爲中心或是以女人爲主心的時代標準來看待事物和問題呢,他們不知道現在已經到了非男非女再不能以一箇中心爲標準何況現在已經到了連生靈都不能以哪一個爲中心了他們身處其中已經搞了這麼多年還不自知可見過去的一切搞得都是盲目的而不是清醒的是一不留神就撞上了而不是以理論爲先導和以改變故鄉和社會爲己任的──這樣,不但郭老三和其它三個先知先覺已經預見到,就是臺下懵懂無知和糊裡胡塗的觀衆,也已經看到他們行將覆滅的下場了。可他們還在那裡心存僥倖呢。這個時候他們在我們眼裡已經是兩個小丑就不能和臺上其它四對同日而語了。本來郭老三因爲在真理面前多跨了一步已經使真理變質、變味和成了謬誤;好吃不過餃子,但餃子從正月初一吃到八月十五,這裡面的餡還能不變餿變味嗎?本來我們已經要拋棄他和餃子我們已經到了八月十六,但是老呂伯奢的到來,又使我們和郭老三的日月倒流,我們一下又吃着餃子回到了正月初一。老郭在那裡咳嗽兩聲:讓他們上來,接着就看我的了。說着說着把自己的襖袖都捋了起來。他這時對別人的批判和揭露是多麼地投入呀,是多麼地由淺入深欲一層一層剝掉他們的畫皮讓我們看個明白呀;我們一下就到了公共洗澡堂裡,我們一下就能看個清楚和一覽無餘。到了洗澡堂裡,郭老三變得非常耐心。他一切都照着程序來呢。他高明之處還在於,他首先還承認自己是誤入這不是自己同性或異性的澡堂,他首先還承認老呂抱着自己的猴兒上臺也是對的和應該的。他們是不是在搞生靈關係呀?一個人和一個猴子。從這一點表相上看,他和猴子和我們和驢們兔們豬們也沒有什麼區別──老呂聽到這裡,心裡是多麼地高興呀,他對自己懷中的猴兒說:
「聽見你郭大叔是怎麼說的嗎?有了他這開場白,就等於已經承認我們了。」
猴兒知道個什麼,這個時候也只是在老呂懷裡傻笑。他們以爲這就是一錘定音呢。老呂眼中,已經對老郭露出了感激的目光,還對懷裡的猴兒說:
「等一會兒大會結束了,我敲着鑼,你單獨給你郭叔演一場。」
接着就把自己和臺上其它人當成了一夥和已經同流合污了,開始向每一個人每一個人懷中的生靈點頭。嘴裡不停地說:
「停會兒表演的時候,你們也可以看。」
又用分化的手法單獨把曹小娥挑出來說:
「當年我和你乾爹曹成還有一段難忘的友誼,在他把我這個同性關係者殺了之前──當然了,殺也有殺的好處,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如果不是當年的被殺,我還沒有今天的生靈關係呢。從當年兩家的來往說,我們兩個還是親戚呢,論起輩份來,你還是我的大侄女呢。」
但是──這個時候老郭又說起了「但是」,他一說「但是」,老呂馬上就愣住了。還沒等曹小娥說什麼,郭老三的「但是」就已經出來了。不是大局已定了嗎?不是一切都說好了嗎?怎麼又來了一個「但是」呢?但等他聽完「但是」,他馬上就變成了一根蔫黃瓜。原來圈套在這裡呢。──但是,老郭說,表面看他和我們是一夥,但是細分折起來,他和我們還不是一夥;就好象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表面看都朝着一個方向走,大家都是同路人,其實每個人心中的目的地卻大不相同呢。又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與我們的同路人交談一樣,他說了一大番話,問你,我說的對嗎?或者:我說的有什麼不對麼?這就讓你難以回答了,表面看起來他說的都對,其實該說的他一句都沒說;好象他說的是這個事情,其實他對這個事情一竅不通。又好象多年之後,你又見到了誰,這不還是那個人嗎?是的,你不能說他不是那個人,但是其實他已經不是那個人了。就好象現在臺上的我和其它三位同仁,你說我們不是我們嗎?也是我們;但我們已經不是我們了。什麼叫對面不相識呢?我現在給大家拉到臺上的,就是另一個不斷變化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例子。接着老郭就開始深入了,他一把抓住老呂和掀起老呂懷中的猴兒的尾巴,這不也和剛纔我一把抓住我的驢和其它幾位的羊、豬和兔的尾巴是一樣的嗎?表面看起來尾巴是一樣的,但是我們只要不是淺嘗輒止,我們就會發現在這表面相同的底部和背後,又蘊藏着多大的不同呀。不要說和我小叫驢的尾巴比,就是和羊、豬、兔的尾巴比,你就可以發現,世界上還能再見到這麼醜陋和像一條髒麻繩一樣的尾巴嗎?由尾巴再看一看猴兒的屁股──屁股對於我們又是多麼地重要呀,這是什麼屁股呢?我們日常對它又是怎麼形容的呢?紅得跟猴屁股似的,皴得跟猴屁股似的──哪裡有一點美感呢?而我們剛纔看到的驢的尾巴和屁股,羊的、豬的和兔的尾巴和屁股,卻一個個都肥兜兜和胖嘟嘟的,渾身向外洋溢着豐厚和美感。兔子的尾巴當然是短了一些,但是短也有短的好處呢,一下就結成個肥疙瘩,不也給人一種戛然而止和乾脆利落的感覺嗎?(郭老三說到這裡,女兔脣和她懷中的白兔都對郭老三露出感激的目光,剛纔自己人鬧矛盾的時候看着郭老三面目可憎,誰知一到有了外部矛盾的時候,郭老三也識大體顧大局是我們的一個紅塵知己呢。倒是郭老三要比她們清醒一些,看到她們感激,嘴角上忙裡偷閒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不要那麼天真,等我收拾完這兩個不爭氣的東西,回過頭來再收拾你們。)由於他們的出現,本來我們已經穿越沙漠到達了綠洲,現在一下又由綠洲倒退到了沙漠。本來我們在路上一往無前,現在就出現倒退和開歷史倒車的現象。是誰給我們帶來這種我們不願看到的局面呢?就是因爲一個猴兒和它醜陋的屁股和尾巴。接着我不說,我讓大家說,這樣的尾巴和屁股,能夠和我們一起上這個舞臺和領導我們故鄉由同性關係到達生靈關係的新天地嗎?我們的新生活和新天地就是這麼髒這麼紅和這麼皴嗎?這時臺下已經是羣衆的一片呼喊:
「不能!」
「我們的生活不能這樣!」
「他們純粹是要破壞我們!」
「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
「把他們轟下臺!」
……
臺上的呂伯奢和他懷中的猴兒,這個時候就和剛上臺時的神態不一樣了。本來以爲不管怎麼上臺上了臺就不下來了,誰知還是錯誤地估計了形勢,說着說着就又在臺上存不住了,這時他們的身子怎麼能不發抖目光怎麼能不混沌視網神經怎麼能不收縮呢?就在他們的身子哆哆嗦嗦在臺上站不住和身不由己要往臺下掉的時候,郭老三一把又抓住了他們。
「事情還沒有完呢。」
郭老三這時又犯了小聰明的錯誤。本來事情已經結束了,但這是郭老三所不允許的,他一定要在結束的事情身上,再加上一條光明的尾巴。你的事情已經完了,但是我的發揮還沒有完呢。任何事情不能以你們的結束爲結束,還得看我這裡發揮的情形呢。於是他把已經取得的成果頃刻間又喪失殆盡。他的尾巴也成了一隻猴兒的尾巴。這時不管郭老三的發揮和深入是多麼的高明和動人,但是看着在臺上哆哆嗦嗦已經沒魂兒的老呂和猴兒,我們在心中已經開始拋棄郭老三倒戈到同情落水狗的立場上了。我們畢竟是一個同情弱者的民族。郭老三聰明一世,怎麼在這一點上又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人家不是已經要下臺了嗎?怎麼還抓住人家不放呢?事情還沒完了嗎?剛纔老呂和狗兒沒有出現之前,你們之間不也鬧得一鍋粥嗎?老呂的到來,倒是救了你們。怎麼現在一轉臉就恩將仇報呢?你們能這樣對待老呂和猴兒,接着就不能這樣對待我們嗎?老呂和猴兒是容易的嗎?一個老呂,整天牽着一個猴兒走街串巷地敲着鑼讓猴兒爬杆,爬不上去就用鞭子抽,猴兒身上被抽得一道一道的血印子──還沒等老呂和猴子訴說,我們一下就回到了和老呂和猴兒共處的艱難也就是溫馨的歲月。老呂還沒考慮和想到的,我們就已經替老呂和猴兒考慮和想到了。在這種情況下,老郭說得再有道理接着對老呂和猴兒揭露和戳穿得再深入和體無完膚,但是在村西的糞堆前,並沒有引起老郭所預想的那種一浪高過一浪的反應。老呂和猴兒的體無完膚,也等於把我們一個個都扒下了衣服。體無完膚之後我們倒是明白原來我們就是老呂和猴兒,老呂和猴兒就是我們──老呂和猴兒是這樣一個下場,我們在他們的新時代又能好到哪裡去呢?但老郭對我們情緒的轉變半點沒有覺察,他還在那裡得意洋洋地發揮呢。可見他也只是一個愛表現自己的窮教授而不是一個注意羣衆情緒的領袖。老郭這時又雞蛋裡頭挑骨頭地說,老呂和猴兒所以上不得檯盤和不能算作生靈關係的開山鼻祖的另一個深刻的原因是,他搞的不是驢、羊、豬、兔──不是說搞生靈關係非要侷限在這四個生靈就是不是這四個生靈隨便換哪一種生靈哪怕是個雞狗或者是一個癩蛤蟆或者是小蛤蟆(爲了這點不合適宜的幽默,小蛤蟆差點跟老郭急了眼。可見他們領導集團內部也是有矛盾的,不是一句兩句幽默的話所能化解的,老郭也趕緊笑着向小蛤蟆拱了拱手,接着又嚴肅地說)都是可以成立的,只要不是猴兒就可以──這裡還不是單說猴兒的尾巴和屁股的問題,癩蛤蟆的尾巴屁股也夠好瞧的──爲什麼別的生靈都可以而這猴兒就是不可以呢?是我老郭對猴兒有仇嗎?從我本人的私意出發,我還特別地喜歡小猴兒。小猴兒扒上扒下的,晃着自己的腦袋,戴着小皮帽。但是我們不能感情用事呀,我們不能用自己的情感和喜好代替我們的原則和制度。這就不是民主和法制的體現而是一種獨裁的反映了。爲什麼別的行猴兒就不行呢?這要從更深的層次中去尋找原因。我們現在搞的是什麼?我們倡導的和提倡的方向是什麼?不是別的,就是生靈關係呀。生靈關係是什麼呢?就是爲了和異性關係與同性關係區別開來說到底也就是爲了和人之間的關係區別開來的一種新形式。如果我們從這一個標準出發,那麼凡是和人之間的關係區別開來的生靈關係就是好的和可以提倡的,而和人之間的關係區別不開同流合污就不是好的只能起到攪渾水抹界限或者說的嚴重一點純粹就是一種破壞和搗亂的作用。在生靈關係之中,什麼能和人之間的關係區別開呢?什麼都能和人人區別開,就是這個猴兒和人區分不開。爲什麼區別不開呢?我現在問大家一句話:從人類起源的角度講,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和由什麼變的呢?老郭在臺上大聲地問着大家。大家這個時候又不同剛纔了,這個時候又被老郭的理論色彩給迷惑住了。老郭到底是老郭呀,老郭說得還頭頭是道哩。於是就像小學生回答老師的提問一樣,大家不約而同和異口同聲地用稚嫩和細長的嗓子答:
「從猴兒變來的。」
老郭拍着巴掌說:
「這不就結了。既然人是由猴兒變來的,那麼現在人和猴兒再在一起還有什麼意義如果放到幾萬年之前和原始社會(「原始社會大家學過沒有?」大家又齊聲答:「學過!」),不也就和人之間關係是一回事了嗎?怎麼能和生靈關係同日而語呢?如果我們從人類的發展史去追究,它們的罪惡用心還不單爲了破壞現在,一下就倒退了幾萬年呢。他搞還不如不搞,大家沒搞倒是搞了;如果他一開始就沒搞我們還能原諒他,因爲這麼多大家不都沒搞嗎?我們在哀其不幸和怒其不爭的時候,不也明明知道先行者和先驅者在沒路的地方踏出一條小路然後纔有千萬只腳和千萬條心到這個道路上來行走是一種正常的歷史現象,在他沒搞的時候,我們沒有要求他一定要搞;現在他搞了,倒是把陣線和界限給我們搞亂了。說輕了我們不追究他他是一種無知和盲目,說重了他可就是故意搗亂和攪亂我們陣線的一種陰謀了。這樣的敵人和陰謀家在哪裡呢?原來就在我們的面前和我們臺子上。我們稍不留神,就被他們給迷惑住了。看看,這不現在又來了嗎?不是又站到我們臺子上如果今天有電視轉播他不就又出現在我們的電視上了嗎?對這種事情和狀況如果我們不管,如果我們一次次原諒和縱容他們,我們的故鄉和民族還有什麼希望呢?本來是一個進步,本來是一個先鋒,本來是一鍋噴香的肉粥,現在因爲落下一顆老鼠屎,就壞了全鍋粥。這場戲你們還要看下去嗎?這鍋粥你們還要喝下去嗎?我們在臺上無所謂,我現在問的是你們!」
郭老三這麼一問,我們在臺下也着了慌。看了一半的戲,我們怎麼能不接着看下去呢?看着冒着騰騰熱氣的肉粥擺在我們面前,我們怎麼能讓它落進老鼠屎呢?看着煮熟的鴨子,我們怎麼能讓它飛走呢?到了這種時候,我們又一次被郭老三的小聰明給迷惑住了──雖然到了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是自食其果,我們倒沒損失什麼──我們已經不再同情老呂和他懷中的猴兒了──到了後來我們才知道猴兒和他纔是我們的代表和領路人呢,但當時我們在郭老三的調唆下卻對老呂和猴兒產生了無比的憤怒。你耽誤了我們喝噴香的肉粥。生靈關係你不搞我們還活得痛快一些,你搞了倒是給我們亂打一鍋粥。戲演到中間你才跳出來加入不是歷史的投機是什麼?羊羣裡怎麼就跑出來你這匹駱駝呢?把他們轟下去,甚至「打死他和猴兒」的口號都喊出來了。羣衆的憤怒一被挑撥和煽動起來,馬上就能形成一種聲勢和運動。老呂和他相伴了千把年的老猴兒,眼看就要淹沒和犧牲在我們羣衆情緒的偏激中和不明真相之時了。但對他們就像剝玉米、剝竹筍和剝骨瘦如柴的兔子一樣,我們也不能再剝下去了,再剝下去就剩一個空心蘿蔔了,我們可就什麼也吃不着說不定連湯也喝不上了。這個時候我們看着剝者削者和操刀者郭老三爲了自己的過癮和得理不讓人還要在那裡對他們繼續剝下去,大家對郭老三也忍無可忍了;大家從本能和感覺出發,覺得已經到了該我們動手的時候了。該是我們混亂和攪亂的時候了。不然一切可就沒心就剩下一個空心了。這個時候我們就不是能不能忍受呂伯奢和猴兒的問題了,而是能不能忍受郭老三的問題了。於是大家發一聲喊,還沒等郭老三清醒過來,大家已經把所剩不多的呂伯奢和骨瘦如柴的猴兒給救下了臺,接着棍棒紛落,拍成了肉醬,就像當年在打麥場把白螞蟻和馮·大美眼拍成肉醬一樣。這次僅僅多了一隻猴兒。接着一人一把,像當年搶馮·大美眼一樣也就把他們給搶吃了。說是剩下的屬於我們,但是當我們眼看着你還要剝下去一點都不給我們剩的時候,我們可不就急了眼和發了瘋嗎?你以爲混亂的引起是多麼未卜先知嗎?全在你剝的程度。這個時候令我們開心的是,當我們一人一攤人醬和猴腦捧在手裡亂吃的時候,臺上的郭老三包括小蛤蟆、曹小娥、女兔脣還有他們懷中的生靈,都一個個張着嘴愣在了那裡。原來這就是我們將來的下場呀。雖然當時他們還沒有想得這麼深和這麼遠,郭老三還在那裡糾纏着過去不放呢──看似遠在天邊,其實就在眼前,這時看着眼前的肉醬也像其它幾個人和生靈一樣發抖,但他嘴裡還在嘟囔着:
「我還有一段沒說呢。接着我還要對他們繼續揭露呢。下邊纔是重點和要害呢,剛纔所說的一切,無非是一個序幕和開場白罷了──其實最關鍵的還不是他們是不是在搞生靈關係,而在於他剛纔牽的那條猴兒,你們留心它的性別了嗎?──比起猴兒不算生靈來講,這纔是問題的關鍵呢。但你們也忒性急了,沒等我把問題的關鍵和全部說出來,你們就把問題給解決了──雖然問題提前解決了或者說提前跨越了歷史階段表面看是一種先鋒,但是這沒煮熟的肉粥吃下去,就像飯菜顛倒一樣消化起來腸胃也會不舒服呢。對歷史怎麼能生吞活剝呢?對問題怎麼能囫圇吞棗呢?對社會階段怎麼能跨越呢?性急吃不了熱豆腐。性急吃不了爛鴨子。鴨子還沒有煮熟呢,我還在廚下給你們燒火呢,誰知我一擡頭,你們已經把手下到鍋裡撈着半生不熟地給搶吃了,給我剩下的就是一隻空鍋。客觀對象沒有了,鍋裡的鴨子沒有了,你讓我這拿着燒火棍的師傅怎麼辦呢?我是燒下去還是乾脆滅火呢?到了這種時候,我只能說我生不逢時,我生在一個混亂的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的時代。說到這裡我倒不是爲了老呂和猴兒也就是我剖析和剝皮的對象沒有了就像燒火師傅的鴨子沒有了我才傷心,(說到這裡,郭老三動了真情,真對我們有些傷心了,眼裡流出兩行激動而渾濁的淚水,郭老三也不擦,就讓它一點點在那裡順着臉頰往下流。只是到了最後,爲了接上剛纔話語的情緒,才用襖袖將已經發乾的濁淚給擦掉了。)我是爲了我們故鄉的今後發展和我們的前途在着急呢。如果我們繼續是這樣一個混亂的場面,不說我們以前的同性關係搞得怎麼樣,就是今後的生靈關係,也會像鍋裡的老呂和猴兒一樣煮得半生不熟哩。半生不熟就是我們註定的命運和我們屢次重複的歸宿嗎?……」
郭老三在那裡喋喋不休。雖然這時郭老三說得也許都是真理,也許在前兩個階段倒沒什麼到了最後這一階段倒是要出真理了,剛纔的皮剝着剝着我們擔心它要出空心,誰知剝着剝着到了心裡,卻出來一個光芒四射的大金娃娃,但是在一片混亂中,誰還注意他的嘴在動些什麼和說些什麼呢?大家關心的還是自己手裡那一團肉醬,還在那裡比賽着誰的肉醬要多一些,不時發生一陣驚呼或一陣大笑,一陣爭奪或一陣廝打,誰還關心到不了口的大金娃娃呢?大家覺得這肉並不缺火候呀。還有人覺得這肉已經燒得過頭了一些,稀爛了一些,沒筋沒骨和沒嚼頭了一些哩。煮熟的鴨子沒有飛掉,我們已經很知足了。郭老三喋喋不休的真理就這樣被人的匆忙、大略和不計細節的生活習慣給忽略掉了。這時的舞臺可就在臺下而不是在臺上了。由於呂伯奢和猴兒的出現,我們倒一下也成了加入者,我們倒一下成了主角和手裡拿着一團肉醬的既得利益者。郭老三擔心的是鴨子煮得夠不夠火候,我們吃着肉醬看着郭老三卻進一步惡毒地想:你以爲這火上烤的就一定是老呂和猴兒嗎?你以爲這火上烤的就不能是你和你的驢兒嗎?沒有經歷過的社會階段就一定不能跨越嗎?前浪還沒有展開,後浪一下給撲過來和蓋過去了,這不也是歷史的發展規律嗎?你仔細地掐算着日子在那裡過,一刻一秒地數着,但是越是掐算,越是珍惜,日子反倒是過得更快和更讓我們防不勝防呢;白天還沒有仔細過,夜晚就又來了;月亮剛覺得它圓,怎麼就又虧了呢?新年剛剛過去,怎麼就又「五一」了呢?「五一」剛剛過去,怎麼就又「十一」了呢?「十一」剛剛過去,怎麼就又聖誕和新年了呢?可憐的倒是老呂懷中那隻猴兒,現在跟着郭老三和老呂吃了掛落。在眼看就要和老呂一樣變成我們手中的肉醬時,它倒是一反常態我們平日看着它也就是一個平庸和毫無特色的萬衆一心的猴兒現在猴之將死其言也善地說出石破天驚的話來──我們看着它和老呂過了一千多年看着他們也是幸福的一對雖然我們沒受這種感動還是吃了他們誰知死到臨頭它竟流着淚說:
「其實早死早好,一千多年以來,我和老呂在一起並不幸福。說是生靈關係,可他什麼時候把我當成過生靈呢?還不是天天把我當成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你們砸肉醬也是對的!」
我們再一次認識到,世界是多麼地複雜呀。看着一同處理和歸堆的人和生靈,其實他們之間大不一樣。但就像老郭喋喋不休說了那麼多沒有引起人注意一樣,猴兒的肺腑之言,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馬上就被淹沒在人的「嗡嗡」聲中去了。接着也相同地和老呂一起變成了我們手中的肉醬。擠到前面的羣衆還聽到一些,但聽了也就聽了轉眼也就忘到了腦後──但你畢竟還聽到了世界上的另一種聲音和看到了世界的另一個側面,沒擠到前面落到後面的羣衆直到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雖然他們知道些別的但在猴之將死會發出各種不同的聲音上還矇在鼓裡呢。他們還在那裡喊:「也給我一點肉醬,哪怕是猴兒的呢!」
…………
月兒在天上掛着──一下就掛到了棗樹上,汽燈在臺子上掛着──一下就掛到了臺下;沒有羣衆的參加,臺上只是一種表演;有了羣衆的參加,臺下可就成了一場運動了。你們以爲你們可以掌握和引導我們嗎?現在我們已經被你們發動和引導起來了,你們能把握這場運動的發展趨勢和發展方向嗎?我們雖然不喜歡你們之間鬧矛盾和相互不服氣,你們的相互不服氣和矛盾接着就會引起混亂和傾軋,但在這社會轉型期和一切還沒有按部就班的時候,我們在混亂和無序之中卻能吃到猴腦。我們就是懷着這種恐懼和喜悅的心情,來搭就這個給你們和我們提供更大表演天地的舞臺。就好象我們兒時到牛屋去烤火和聽六指哥哥在剃頭挑子旁講鬼故事一樣。就是因爲害怕,我們才特別愛聽。夜深人靜,風在牛屋外「呼呼」地吹,我們恐懼而又喜悅地進入了鬼的世界。牛在旁邊安靜地嚼草或是反芻。說着說着就雞叫了和到了後半夜。鬼要回去了。故事要結束了。這時我們一個個倒不敢回家和回到人的世界中去了。──現在我們就要到鬼的世界和我們的運動之中了。誰知道將來是個什麼樣子呢?就是因爲不知道,它纔對我們具有更大的吸引力。當我們吃過你多一些我少一些搶到前邊就多一些落到後面就少一些上面還帶着地上的髒土呢但一切都顧不得了急急忙忙就吞到肚子裡的老呂和猴兒的肉醬之後,我們就把牛屋和糞堆的佈景給撤掉了如果它是一個圓形的可旋轉的舞臺就把它轉到後面和幕後去了,接着我們就轉出一個更大的舞臺和更大的天地。我們又到了老地方,我們又回到了老路上,我們又到了一有大事就會出現的村西打麥場上。打麥場,你好哇。當我們溫故到你的時候,你給我們留下了多少恐懼、辛酸或溫馨的記憶呀。故鄉的哪一件大事,能夠離開你到另外的地方去呢?你已經溶化到了我們的血液裡。就是我們平時不到這個地方,但是我們的心沒有一天能夠離開你。當我們把一場生靈關係的表演轉化成羣衆運動的時候,我們一下就覺得牛屋和糞堆旁的場地狹小,我們揮舞着還留着肉醬痕跡的雙手不由臺上人和生靈的分說就把他們架到了這裡。我們知道在你們分化和不服氣要比個高低的時候是呂伯奢暫時救了你們和增強了你們的團結──現在這隻鴨子被我們吃掉了馬上就要開始消化了你們之間不又要出現分歧、矛盾和又要開闢一個新的戰場了嗎?我們預料到了這一點,我們就給你們提供了一個更大的舞臺。好好表演,在你們提倡和引導生靈關係的時候。這時我們就不是乖乖地呆在舞臺的下面和一側,而是拿起刀槍和電錘把你們的舞臺給包圍了。當我們處在和平的日子裡,我們是一羣漫山遍野的羣盲;當我們被你們發動起來,我們比你們還先知先覺呢。我們一看到舞臺就興奮,一看到汽燈就心明眼亮。這個時候我們就成了主人你們就成了小丑。我們剛剛吃了猴兒醬,轉眼之間你們也會成爲猴兒。我們就是善於把嚴肅的問題給庸俗化。我們就是這麼舉重若輕。紫紅色的帷幕掛在臺前微微地顫動,我們不管你們在幕後如何化妝,我們不管你們是鐵幕還是竹幕,你們過去的行動我們只把它當作一種準備,現在我們纔開始觀看你們的正式演出。如果我們的故鄉只出現了一例生靈關係的話,如果糞堆旁只站着一對土耳其樂手的話,我們別無選擇;現在一下出現四對,這時主動就不在你們手上而在我們手中了,我們就有了一個挑選和比較的餘地──看誰代表着歷史的發展方向。本來我們還不敢這麼做呢,吃了猴兒醬我們就膽大包天了。你們之間的相互不服氣,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名正言順的選擇機會。看着大幕微微顫動和啓開,我們還一下回到了我們的童年呢。我們想到了當年汽燈、舞臺和關係的關係。爲什麼鑼鼓一響我們就像猴兒一樣蹦跳起來呢?爲什麼臺上剛唱了一句我們就呼爹喊孃的興奮上了呢?爲什麼我們搬着磚頭蛋子擁着擠着非要在前面佔一個位置好看個清楚所以戲散之後當我們呼爹喊娘回家之後地上就剩下一地的磚頭蛋子呢?我們就是要跟臺上接近一下。當美麗的小寡婦和英俊的小生出場的時候,我們在臺下表面看傻呵呵其實心裡不一下就把自己當成那個小生或是寡婦了嗎?這是一個公衆參與和發泄的場所。這是我們戲劇的起源。老呂和猴兒被我們吃掉了,現在的表演者表演完後會不會像老呂和猴兒一樣也被我們一對一對吃掉呢?比賽結果並不重要,但不比賽又沒有理由吃人。這纔是我們觀看這次表演和兒時參與的不同。大幕終於拉開了,一陣鑼鼓響,演員們已經開始拉着各自的生靈「鏘鏘鏘」地邁着碎步和細步開始上場了。一隻手挾着自己的腰,一隻手平舉在眉前引導方向。驢、羊、豬、兔,開始在各自主人的腿間跳來跳去。開場和序幕還充滿着和平的歡快嘛。動物們笨手笨腳地在那裡跳一個高,臺下就「譁」地起一陣笑浪。臺上的主人,也在那裡欣慰地笑了。這是大戲開始之前的花絮,這是實拍之前的試拍,這個時候觀衆也可以胡亂說話和嘁嘁喳喳。還有人擁來擠去跨過別人走到爹孃給你佔的位置上去。你剛纔哪裡去了?怎麼耽誤了這麼長時間?該不是到幕後去看女演員化妝了吧?這個座位說是留給你的,別人都不信呢。說這話的時候,爹孃又狠狠剜了身邊別人一眼。村長來了沒有呢?村長已經來了,牛蠅·隨人拍着自己的大腦袋坐在戲園子和戲樓子的正中,手裡正拿着一個薄皮大餡的包子吃呢。他的身邊坐着羞羞答答用一條花手絹掩着臉咳嗽的白石頭。老孬來了沒有呢?小麻子來了沒有呀?豬蛋來了沒有呀?──噢,豬蛋仍被我們放逐在野外,他的翻轉翻身因此給故鄉帶來了又一個翻天覆地變化的新時代還沒有來臨──老曹來了沒有呢?老袁來了沒有呀?基挺·米恩來了沒有呢?小劉兒來了沒有呀?瞎鹿來了沒有呀?馮·大美眼來了沒有呀?卡爾·莫勒麗來了沒有呀?故鄉的頭面人物是不是都到齊了呢?我們是不是組織一個評委會呢?不然他們在臺上的比試和表演怎麼分出一個高下呢?這個標準由誰掌握呢?本來我們在搞同性關係,我們並不懂生靈關係,生靈關係對於我們還是一個陌生,我們還有一個接受和適應的過程,但正因爲是這樣,臺上這些懂生靈關係的人──就像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一樣,就把判斷和掌握這個標準的權力,交到了我們這些不懂的人手裡。本來是你們帶着我們走,現在還得我們給你們指引方向。本來我們認爲我們運動中只能得到一把肉醬,沒想到你們把歷史的鑰匙和方向盤也交到了我們手中。假如我們從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過程的轉變中對此還沒有清醒的認識的話,現在到了生靈關係我們就一通百通了。村裡的頭面人物也突然醒悟,開始大模大樣以歷史主人的身份本來不通現在裝着通了坐在臺下評委的位置上。他們坐下以後,還毫不慚愧和理所應當地接過一條條熱氣騰騰的毛巾擦臉呢,擦完臉,又在脖子四周擦了擦,纔將毛巾扔回去。這時小劉兒那個老雜毛爹也趕來了。他倒和往常一樣趕得急如星火和氣喘吁吁。來到以後也和前時代一樣,一下就擠到了前面、正中和評委的位置,接着一個大巴掌,就扇到了他兒子小劉兒頭上──本來已經靜場了,臺上的演員走場之後已經要開始正式表演了,恰恰在這個時候,小劉兒那裡響起了兩個清脆的脖兒拐。村長和村長「夫人」都嚇了一跳,記得我童年時玩尿泥的夥伴這時穿著紅旗袍的白石頭還誇張地驚叫了一聲。哪裡來的這個蠻子呢?但俺爹並沒有發現這一切,還在那裡得意洋洋地教訓兒子呢:
「操你個大爺,我還是你爹你還是我兒嗎?別的兒子都知道開戲之前給當爹的佔個位置,你倒人模狗樣地坐到了戲場子當中忘了你爹。你不給我佔地方我不生氣,讓我生氣的是當你看到我來了之後,就不能站起來把你的位置讓給我嗎?」
本來已經安靜的場子,立馬又亂了起來。俺爹看到一掌下去這麼奏效,像在歷史上任何一次囂張一樣,在那裡更加得意忘形和動作誇張起來。已經有人在那裡起鬨和嗷叫了。俺爹得意地把袖子捋了起來,一次次環顧四周,表示這只是一個開始,好戲還在後頭呢。小劉兒一邊驚慌歷史的重演──歷史在不斷地發展,關係的發展也經過了好幾個階段,怎麼我和俺爹的關係一點都沒有改變呢?──一邊預備躲閃爹的下一次不知什麼時候的襲擊,一邊趕緊從座位上站起來,要把自己的座位讓給爹。但在這個時候,我們可愛的村長牛蠅·隨人站了出來。到底是民主制度下出來的領袖,就是和我們以前的村長不一樣,以前的村長看着小劉兒在那裡捱打,都是束手無策甚至是架着膀子在一旁看熱鬧,動不動嘴裡還說:「快打快打,我還等着拾一個二斤半呢!」孩子在村裡沒有保護;但是現在的牛蠅·隨人就不同了。雖然我們沒有見他在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中有什麼作爲,但在「救救孩子」方面卻能仗義執言,這個政權就還有一半存在的基礎。我以前在歐洲是幹什麼的?不就是一個遊手好閒的小流氓嗎?在歐洲沒有發展起來,現在到了小劉兒的故鄉倒是發展起來成了大流氓,這個時候你們膽敢再欺負孩子、小劉兒和我的過去,我就跟你們沒完。一切都安靜了,戲就要開場了,你怎麼說上去扇小劉兒一巴掌,就扇了他一巴掌呢?雖然你是他爹,但這不是在你的家裡,而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就是他哪個地方做得不對,也輪不着你動手動腳這裡不是還有村長嗎?村長還沒有說話你一個老雜毛爹倒是毛手毛腳地就動手了。還有沒有王法了?這村子咱們還搞不搞了?別說現在社會又進了一步要搞生靈關係了不但你要學習就是我也得學習和適應新的情況,不然我們還坐在這裡看錶演幹什麼?就是以前我們搞同性關係的時候,歷史的舞臺之前也輪不着你撒野呀。你怎麼就那麼牛氣呢?你這哪裡是扇小劉兒呢?你簡直就是扇向時代和我呀。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可以直接給我提,你不該用打孩子的方式要挾我──不給你佔地方又怎麼了?不給你佔地方並不是他不給你佔,是我故意耍你這個黃皮膚(這話說得有些傷衆了。但因爲他說這話是在此情此景的特殊時候,也是一時氣急說出的氣話,我們黃黃的土地和故鄉也就不計較他了──我們這個引進的白皮膚的村長)的老雜毛又怎麼了?你以爲這地方是誰想坐就可以坐了?這裡是評委的位置!要不你坐到我這裡來得了,你這個老雜毛!這時俺爹已經在那裡草雞了。一邊哆嗦着身子在那裡篩糠,一邊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他也就在自己兒子面前逞一逞兇狂罷了,真是到了外場和白皮膚村長面前,他也只有篩糠的份:
「村長息怒,我不知有您老人家在這裡。這孩子我不再管了,一切都交給您就是了。村長您不要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我就沒有立錐之地了。我怎麼能坐到您位置上去呢?──如果是那樣,我不就成您爹了嗎?我哪裡會有這麼大的造化呢?我不該在這裡搶位置,我不該在這裡撒野,我現在就走,我站到外圍和外圈,站到一個您老人家看不到的地方不再惹您老人家生氣也就是了……」
說着,扯着身子就要往外走。本來這時我們的村長還沒有完呢,氣只生了一半還剩着一半呢,衆人說起來也不答應呢,臺上的戲還沒看臺下的戲也是剛剛開演呢──按照村長的意思,他還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本來想說你不走在這裡繼續逞英雄把英雄逞到底我說不定倒是佩服你倒是對你不生氣了但是這樣說走就走說就溜我老人家就真的生氣了,我就要把你抓回來哪怕我們今天的戲不看我們的生靈關係先不搞我們先清算一下克服一下糾正一下以前同性關係和異性關係給你慣出的毛病再說!我是有這個氣魄的。沒這個氣魄我也不當這個村長。俺爹眼看着就要倒黴和歷史上第一次栽到我手裡了,但這時天上飛過一隻鳳凰,接着又飛過一隻草雞,接着又飛過一隊斑鳩,接着又飛過一隊燒狗,就像《烏鴉的流傳》中1960年我們在村後大水圍困的土崗上見到的情形一樣。這個時候大家只顧看天上的往事,一些歐洲人還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譬如講不懂這些的就有我們的村長所以這時白石頭以「他」並不見長的年齡第一次給人當上了歷史的解說員,大家只顧忙活過去的天空而忘記了目前,俺爹纔算鑽了歷史的空子溜出了人圈。等天上一隊隊祥雲飛過之後,大家覺得再來重說俺爹的那一點臭事也沒有意思了,於是都惡狠狠地照地上和俺爹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又轉過臉對着舞臺說:
「看戲!」
舞臺上的鑼鼓傢伙又重新敲打起來。就像我們在巴黎和倫敦看到的服裝表演一樣,這時在我們故鄉的鄉村野外舞臺上,也有了輪番的替換。但我們故鄉還是比巴黎和倫敦富於跳躍性呀,誰說社會階段和人類的發展不能跳躍呢?它在我們的故鄉就實現了。巴黎和倫敦的表演不管怎麼花樣翻新──它們的思維和感覺、對待世界的方式,充其量還停留在小劉兒他爹的水準上,但我們這裡已經大踏步地跨越了小劉兒他爹,到達了郭老三和小蛤蟆的階段。這時假裝成歐洲教授劉全玉的郭老三又站出來說──他也是想把貪天之功歸己有的另一種表演,他說,故鄉的這一切變化,恐怕都是和他在歐洲的留學、考察和教學分不開的,光有故鄉的積累還不行,還得引進和吸收新的東西。他這麼一說,凡是隨着馮·大美眼從歐洲來的一夥人都歡呼雀躍,都想起了自己和自己故鄉的歷史作用,不管是基挺·米恩也好,還是卡爾·莫勒麗也好,不管是巴爾·巴巴也好,還是呵絲·溫布琳也好,不管是歐洲和小流氓也好,還是已經從歐洲的小流氓到了我們故鄉發展成大流氓也好──到底是誰在改變誰呢?你在歐洲是小流氓,到了我們故鄉不就成了大流氓了嗎?你在歐洲是人渣,到了我們這裡不就住進五星級飯店了麼?──都在那裡歡呼。他們覺得郭老三在別的方面也許是小聰明和聰明反被聰明誤,但是到了大是大非的面前,一下就有了目光。但郭老三的這點看法,嚴重地傷害了我們故鄉人民的感情。這不是自輕自賤嗎?還有點民族自尊心沒有了?怎麼一切進步都成別人的了?民族之間就是這麼不平等和不講事實嗎?看看眼前舞臺上的人吧,看一看舞臺上的生靈吧,哪一個不是故鄉人和故鄉的生靈呢?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你劉全玉不就在歐洲呆過幾年嗎?怎麼一下就淪爲漢奸了呢?你不也是黃皮膚嗎?歐洲那麼進步,你怎麼也隨着一幫歐洲人又回到我們故鄉了呢?臺上一個歐洲人和歐洲生靈都沒有,臺上的人和動物都是從三國或者先秦留下的。這麼說剛纔我們吃了三國的老呂和猴兒也是不對的。我們做了親者痛和仇者快的事。我們一下就胡塗了。我們一下就憤怒了。說着說着打麥場上又要混亂。這時村長牛蠅·隨人心裡可有些發毛。這牽涉到兩大洲的評價問題呢。這就不像剛纔對付俺爹那個老雜毛那麼容易了。但牛蠅·隨人這時到底變成了大流氓呀,到底還是我們故鄉給他培養得這麼儒家和有涵養了呀,他倒沒像以前小流氓時期那樣一下就動了怒,如果那樣的話,我們的表演還沒有開始,另一場表演就又要出現了,這個時候的矛盾就不是個人的而是民族的了。如果他還是在歐洲的樣子,安定團結的局面一下就要砸在他手裡,幸好他在我們的故鄉已經成長爲大流氓了──到底是我們的故鄉戰勝了歐洲,還是歐洲戰勝了我們故鄉,不說臺上的表演,單說在牛蠅·隨人身上的體現,不就昭然若揭了嗎?所以大流氓沒像剛纔處理俺爹的問題那樣發火,而是看着這種就要爆發和爆炸的局面,在那裡束手無策地開始傻笑了。不要小看這個傻笑呀。也許他是真的束手無策,但是出來的效果,給我們羣衆的印象,卻是大智若愚和對我們的嘲笑:這麼一點問題,也值得在這裡爭論嗎?這種爭論的本身,對於我們今天的表演,又有什麼實際價值呢?如果是別人這樣傻笑,譬如俺爹,我們就覺得他是一個傻冒我們看着他就更加來氣,但是我們的村長這麼傻笑特別是在他處置了我們都不歡迎的爹之後再這麼傻笑我們就只能看成是一種大智若愚和對我們的嘲諷這時問題就不在他而在我們身上了。還有必要參加他們這種爭論和給一方或另一方增添什麼社會力量和羣衆基礎嗎?如果是那樣,我們倒是傻冒了。於是我們看着村長在那裡傻笑,我們也都自嘲地傻笑了。差點上了郭老三和劉全玉的當。郭老三就是郭老三。這時當年的世界名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領頭雁馮·大美眼站了出來,她又在我們愁思百結的腸胃裡,灌了一劑泄藥。她揮了一下美麗的小手說:「到底誰改變誰,看看我這村姑的模樣,不就清楚了嗎?」
這話說得纔像一個老鄉。這下就和郭老三和劉全玉扯平了。這下我們可以安心看戲了。我們再不安心看戲再節外生枝興風作浪就有些對不起故鄉和歐洲了。雖然幾個歐洲人對這話也有些嘀嘀咕咕和翻白眼皮,故鄉里面有叛徒,歐洲裡面也有叛徒呀;但是他們雜在我們故鄉還能有幾個人──茫茫的草原上還能有幾隻羊,到底勢單力薄,大家一陣嚷,這嚷就蓋過了過時的幾種不滿意,接着重新想看戲。一下就到了太平時光,一下就是春風盪漾,一下就是歌舞昇平,一下就是笛笙悠揚。戲纔是我們的主題,戲纔是我們的生命。生活中的煩惱,會在戲裡得到溶解。大幕不是拉開又閉上了嗎?現在再重新拉開吧。驢、羊、豬、兔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怎麼跟人搞個事就這麼難呢?一人演出,怎麼一下附加上那麼多社會的人生的民族的和人種的內容呢?這就是我們和你們同臺演出的悲哀了。你們和我們演出在人中興高采烈出了風頭和領了歷史潮頭,可知我們犧牲了自己和你們演出,一個個都像猴兒一樣心中充滿了眼淚和辛酸呢。你們在人中借我們成了人傑,到了我們動物身上可就成了墮落。你們在人中搖身一變跨越階段由小流氓到了大流氓,我們本來就是大流氓這一次卻還原成了人渣或是動物渣。如果你們永遠這樣下去我們就去幕後休息了,問題是當我們疲倦要休息盼着你們再爭論和爭奪一會兒的時候,你們的爭論已經完了又要和我們開始了。我們要不要打起精神迎奉你們呢?你們從來在時間和節奏上不知照顧我們的情緒我們這個時候是不是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但是我們已經看到,當你們看到我們疲倦,你們馬上就又把一個社會性的舉動加到了我們身上──你們手中舉起了皮鞭。這皮鞭既對着驢,也對着兔,既對着羊,也對着豬,磨到霍霍向豬羊──我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加入表演和比賽的,你說這時比賽的本能價值和在生活中的實用性又在哪裡呢?我們的對手不是表演對象首先是一個皮鞭,這除了說明人不但在別的方面不是東西到了根本上和關係上也不是東西外,再不能說明其它了。當我們看到我們不是你們的朋友首先是你們的俘虜的時候,我們就知道這個表演肯定得不到推廣和它失敗的結局了。千把年來的人的關係,聚集着千把年的仇恨。坐在臺下的一片一片的觀衆,你們什麼時候能醒悟到這一點呢?我們的一舉一動,你們倒是看出了和分析出了本來不是我們的是你們自己附加的處處和點點的精彩。你們看出了我們和你們的不同,但是你們就是沒有看出這對於你們從根本上來說也是一個陷阱,是什麼增加了我們的一直性和趨同性。我們在替自己悲哀的同時,我們對你們也有了同情;我們在替自己憤怒的時候,純粹是出於報復,我們也在鑼鼓和皮鞭的威脅下挺起自己的胸昂起自己的腦袋搭起小手邁着小碎步「鏘鏘鏘鏘」地在臺上轉起了場子。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反倒沒有什麼悲哀了,一進入節奏和程序我們就張開了歡樂和可愛的翅膀──這是我們和你們人的另一種區別。驢兒尥起了蹶子,兔兒撇起三瓣嘴打起了噴嚏──噴嚏難道也能寫成散文嗎?豬兒將尾巴捲成卷兒在場上「吱吱」地跑,老山羊翹起了嘴眥起了牙對着天空。前奏鋪墊得恰到好處,這時我們共同扯着手,唱着歌,提着籃子和提着裙邊到山野上去撿蘑菇。野草青青,天上剛剛下過一場小雨;燈紅酒綠的舞臺,紅燈上蒙的是紅色的紗幔。雨打芭蕉的聲音並沒有停,郭老三和驢兒首先出場了──開始用腦袋和蹄兒撞大山。巍峨的羣山一開始紋絲不動,後來竟也在我們頭上落下土來。撼山易,撼我們的關係難。臺下的觀衆和評委鼓起掌來……接着旋轉的舞臺又轉動起來,兔兒出場了──母兔兒畢竟比公驢溫柔一些,她是隨着小天鵝舞曲出場的。在那裡跳了一旋,一曲終了,藉着全身撲倒到地上的結束動作,突然在我們面前豎起了一座城門。裡面住的都是人嗎?兔兒接着又對着臺下喊:誰在歷史上趕過大車呢?進城去看一看嘛。這時我們在臺下一個個張大了自己的嘴巴。原來這裡還有一段觀衆參與呢。這時路村丁就被大家推舉出來,你早年不是老跟着小劉兒他姥爺推車給鄉里送田賦嗎?現在你就推着車進城走一趟吧!單是一個村丁推着車子在路上走,是不是也顯得太單調和在鏡頭上不好處理呢?能不能再帶上一個孩子呢?讓孩子在前邊拉一根繩子走得滿頭大汗小路在後面掉着屁股推車子看上去是不是更富有動感和畫面感呢?這個孩子該推舉誰呢?這時大家想起了小劉兒。這孩子從小就有愛逛街和愛進城的毛病,1960年他不就隨着姥娘進過城嗎?小路和小劉兒,你們在臺下的時候只代表你們自己,但是現在你們一上臺就代表着大家和臺下所有的觀衆呢。你們推上車進了城,我們大傢伙也都一塊進了城。城裡到底有什麼和我們鄉下不一樣的地方呢?生靈關係和人和人之間關係的區別又在哪裡呢?你們不是隻帶着你們自己的眼,你們要渾身長滿了我們的雙眼纔對呢。當我們出發的時候,小路叔叔已經把車襻帶套到脖子上我已經把繩子放到肩上拉直的時候,當我們已經在舞臺上要上路的時候,鄉親們就像當年送兒從軍一樣,把我們送了一程又一程,囑咐了一遍又一遍。一拐過大路口就看不見了,鄉親們還站在那裡向我們招手呢──這讓小劉兒一下又回到了三國,就像當時隨着孬舅給曹丞相送兔子一樣。路上剛剛下過雨,空氣很清新。我與小路叔叔一前一後,他推着車,我拉着車,兩人走得興高采烈。一邊走我還一邊問:
「小路叔叔,城裡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小路本來也不知道,他幾輩子都是孤燈野火他哪裡知道城及城的區別呢?但他故作前輩和經常進城的架式說:
「城裡也就那麼回事。人多一些,買賣多一些,牲口多一些──我是見怪不怪,於是我就不像有些人進一趟城事先那麼激動和迫不及待──進一趟城趕回來,也讓人精疲力盡呢。我是進也不驚,出也不哀。這樣也好,回到家不感到那麼疲倦我不感到城裡有什麼激動和讓人眼花繚亂的地方!」
小路叔叔振振有詞地告訴我。我年幼無知,就上了小路的當。但等我們推着車子望見城門的時候,我才發現小路叔叔比我還不如呢,一見城門比我還要激動和慌亂。眼看他的手已經把不住車把了,眼看他的眼睛就不夠用了,鄉親們的囑託和信任,早被他忘到了腦後。進城之後,燈紅酒綠之中,我也攏不住自己了。城裡怎麼就那麼熱鬧呢?人的城我就見得不多,生靈的城在我眼前就顯得更加新鮮了。人靈混雜,豬狗狂奔,熙熙攘攘的生靈人流,一下就讓我們回到了宋朝。大家都穿起了宋朝的服裝。甚至我們怎麼在生靈隊伍裡又看見我們的老朋友髒人韓叔叔呢?怎麼他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呢?──在宋朝的日子裡,他怎麼穿著現代的服裝嘴裡唱着現代的歌謠呢?他的身上還是一如既往和有繼承性地那麼髒或更加髒,他身上的髒已經到了掉渣的地步。他穿著一雙稀爛的草鞋,邊閉着眼睛打着手中的梆子,邊在生靈隊伍中唱着他千年不變的蓮花落。歌詞當然還是諷刺他將來的朋友和同行:
一進城,嚇一跳
個個戴着大高帽
有白的,有藍的
都是給百姓要錢的
……
聽到這熟悉的歌聲,看到這故鄉的親人,我激動地在那裡大聲喊:
「髒人韓叔叔!」
但髒人韓叔叔倏然間就不見。這時我們看到生靈隊伍在那裡開始橫流。整個城裡都混亂了。剛剛還是清晨,怎麼轉眼間就夕陽西下了呢?我們剛剛進城一切還沒有看夠,怎麼就聽生靈在那裡喊「要關城門」了呢?我們不敢遲疑,掉頭就往回走。儘管我們還沒有看出人和生靈的區別,但是我們不願在陌生的城在全軍覆滅。但在我們慌不擇路馬上要逃出城門時,城門卻在我們的眼前慢慢地關上了──眼前一片黑暗,我們被關在了城裡。鬼進城。嚴絲合縫的城門,這個時候你哪裡撼得動呢?我們只有張着大嘴在那裡傻哭的份了。這時我們聽到城門外的舞臺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我們被包了餃子。我們又到了正月初一。看來女兔脣和這隻大白兔在這次比賽中奪冠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女兔脣還很文雅地提着自己的衣襟,對着舞臺下的觀衆和轉身對着城門裡的我們分別屈了幾下膝──這有點歐洲禮節了。我和小路叔叔,在黑暗的城中張着傻嘴哭得更厲害了。我們還是上了鄉親們的當,原來他們的送行和囑託都是虛情假意和給我們設下的圈套。這時舞臺繼續旋轉,小蛤蟆和他的紫花披頭羊出場了。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呀。披頭羊設置的背景是高粱地。雖然還沒有看到他們的表演,但是憑着過去的經驗和對將來神秘的好奇,我們就對他們的上臺報以熱烈的掌聲。精彩的節目層出不窮,觀衆的情緒又往上高挑了幾度。臺上臺下已經達到了敵我不分和水乳交融的地步。每一個人都忘記了自己看戲的責任,觀衆忘了,評委也忘了;臺下忘了,傳染得臺上也忘了。於是這就不是一個表演而是大家酒後在一起翻腸倒肚掏心窩子話的相逢了。什麼話都說了,什麼舉止都變形了,以至第二天大家見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頭天晚上喝得太多了吧?在喝多和昏頭的情緒下,我們怎麼自己把自己剝了個淨光呢?衣服剝了,皮毛也剝了。過去的印象一下就模糊了,過去的記憶一下就亂碼了。兩個得意的人羊,這時開始在臺上對敲着兩根棒槌引頸高歌唱起了二人轉。接着舞臺也轉了起來,臺下的觀衆也轉了起來,萬人圍着二人轉,我們的打麥場上又掀起了一個新的**。臺上領歌的頭,臺下共對歌的尾。大家一邊唱,身子還一邊跳,就像在迪斯科舞場我們看呵絲·溫布爾的領舞和領唱一樣,她一唱我們就跳。現在人羊一唱我們就跳。竟到了小蛤蟆的山坡上放羊的時代。成千上萬的人一起舞動,像一浪推過一浪的大海的波濤。當然這個波浪和當年異性關係時代呵絲·溫布爾的波浪還有所不同,當年我們一浪接着一浪也就推過去了──那時異性關係已到了成熟階段瓜熟蒂落階段當然也是沒落階段,說推過去就推過去了;現在我們的生靈關係還處在幼稚和開始的階段呢,我們的波浪一下子還有些推不過去呢。我們的腳步隨着歌聲一齊往前邁了半步,但接着我們心裡就沒了底,這半步就又收了回來;歌聲又起,又邁了半步,接着又收了回來。看着沒有成熟的波浪雖然幼稚,但是卻比成熟時候急速呢。一躥一退的人羣,在臺上臺下形成了歌聲和舞蹈的半部海洋。這不是我們的末日,這只是我們的開始;這不是我們的退休,這是我們剛剛接班。臺上的人與羊唱:
桃花三月春風暖
我們衆人在臺下對:人羊相偎就出了圈
人與羊:過了初一是初二
衆人見這樣通俗,何況我們又想起了餃子,就更加興奮和大嗓門地:過了初二是初三
臺上臺下馬上就形成了一個**。衆人前腳一擡一收,身子一搖一晃,波浪一推一涌,這時披頭羊笑了,用她柔潤的尖嗓子唱:要問你人羊到哪裡去
小蛤蟆的破鑼嗓子:到老丈人家把親串
衆人都笑。都爲蛤蟆的這點機智和幽默而高興。以前沒有發現小蛤蟆還這麼有智能呢。真是時勢造英雄呀。誰是你的老丈人呢?誰是你的丈母孃呢?你以爲你是誰呀?連披頭羊也笑了。這時小蛤蟆對我們作了一個媚眼,接着開始和披頭羊在臺上轉圈作行路科。大海暫時平靜了。平靜之後,隨着樂曲越奏越快,腳步越來越急,披頭羊又有些挑逗地唱:
走着走着到高粱地
這時我們就聞到了高粱成熟的醇香。我們聞到了青杏成熟的甜味。我們聞到了土地在發熱。我們聞到了老牛在太陽底下行走曬着的皮味。我們聞到蛤蟆跳到水裡瞬間濺起的水花的水味。我們聞到了小劉兒姥孃家院子裡的大棗樹的樹味。我們聞到了瞎鹿哥哥頭上的禿瘡味。太陽從東方升起又從西方落下。在這太陽八九點鐘的時候,我們和親愛的披頭羊,怎麼走着走着就到了高粱地呢?既然到了這裡,就讓我們在春風中做一次生靈關係的夢吧。但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小蛤蟆揚着粗脖子接着唱道:
一把大火燒個光
使我們猝不及防。接着大炎「嗶嗶剝剝」燒了起來,整個高粱地的天空都被映紅了。更令我們顫慄的是,一片大火中的羊羣,怎麼突然發出了人的聲音呢?就好象瞎鹿的三絃一樣,彈着彈着,怎麼就出現貝斯、薩克斯的和鳴、共鳴和轟鳴了呢?羊「咩咩」地顫抖着說起人話,聽起來更讓人頭皮發麻呢。我們全身都空了。所有神經都被剪斷了。我們已經不存在了。我們都成羊了。我們飄浮到了空中。我們聽到了天上地上所有的空間都在顫抖和喘息。這時我們飄浮到空中想,還是生靈關係好呀──小蛤蟆和披頭羊纔是這次比賽的冠軍呢──正是因爲發出人的聲音,不是和人也沒多大的區別嗎?這不也很通俗嗎?這不也很好實行嗎?我們不是也可以馬上加入其中嗎?於是臺下的觀衆發一聲喊,開始擁到烈火中去搶奪──名義是搶救──臺上的生靈,就像剛纔到臺子上搶奪呂伯奢和猴兒一樣……
…………
(此章到此斷裂。)
附錄
大火中所剩殘牘
……曹小娥和披頭豬也慌不擇路地上場了,令我們沒想到的是,它們竟引來了東江之水……
……俺爹又鑽了歷史空子,他也爬上了航空母艦,要從腥紅的海水中打撈些便宜……老曹和老袁端坐在炮臺上……
……好好的一場表演和一臺戲,終於又演成一場騷亂。打麥場上又被攪得周天寒徹和飛沙走石,對臉看不見人。這是人性的本來爆發呢,還是人和生靈接觸之後獸性的一點復歸呢?幾個鐘頭過去,打麥場上屍橫遍野。俺爹也成了一攤肉醬。這時天已經五更了。月明星稀之下,公雞打鳴了。打麥場上又迴歸成一片寧靜……這時在黎明的晨曦中,怎麼像春天的青苗抽芽一樣長出來滿地的螞蟥呢?螞蟥像老鼠一樣「嘰嘰嘰嘰」叫羊,在打麥場中滿地旋轉和亂跑。螞蟥是誰引來的?誰是螞蟥?待我們要突然清醒的時候,螞蟥已經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了我們的屍體──只是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時候,螞蟥才告訴我們:
「看着我們當時收屍很風光,其實收屍之前,我們也已經沒有了心。我們的心,也早已扔到驢頭口袋和籮筐裡去了。」
這才使我們知道,原來這場戲的導演也不是螞蟥,而是驢皮口袋和籮筐。由於我們和螞蟥命運的最終相同,我們在臨死之前終於鬆了一口氣。這時螞蟥又問:
「知道你們當初爲什麼要搞生靈關係嗎?」
我們搖搖頭。
螞蟥說:
「因爲驢皮口袋和籮筐說搞生靈關係可以使人成爲劉邦、阿斗甚至是佛祖啊──你們才這麼踊躍、爭奪和起騷亂!」
我們又大吃一驚。
插頁斷裂
1995年3月24日8時25分,小劉兒的姥娘去世。去世時天上下着雨。昨天颳了一天風;今天下了一場雨。姥娘在縣城的病牀上鬧了好幾天要回村裡。非等我死了再往村裡擡嗎?她大口小口喘着,這樣問小劉兒──她從小養大的一個黑孩子。當然不能。村裡也已經做好了準備。戲也因此停演和斷裂了。戲演到一半就不演了。聽聽小劉兒一個人在後河溝裡的哭聲吧。所有的人連那些看着姥娘不錯的外賓都隨着大家跑到了村後。但臨到去擡她的時候,她又說不走了。理由僅僅是颳風。第二天走了。第二天下着雨。小劉兒心中的故鄉也因此斷裂。從此他再說自己是孤兒和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就不是一種說法和矯情了。連老曹和老袁都說:這也會影響到我們的命運呀。平日看小劉兒不算什麼,也就是給我們捏捏腳擠擠黃水,現在他姥娘一去世,我們可就覺得他的重要了。我們命運的發展不都在他的筆下嗎?他情緒的萬分之一的波動,差之毫釐,都會使我們謬以千里呢。這和我們平時的命運掌握在幾個沒有正業的瘋子手裡有什麼區別呢?這是我們和白螞蟻小劉兒他爹這些不着腔調的人甚至和巴爾·巴巴或呵絲·溫布爾這樣的球星和歌星看問題所不同的角度。我們畢竟搞過政治。本來沒覺得他的重要,他姥娘一去世,我們可就覺得他的重要了。這些天他在治喪,我們的命運不就要停止了嗎?這個戲不要再演下去了。再演就是演我們自己了。看看這孩子在後河溝哭得多痛。孩子斷裂了。我們去勸勸他吧。勸他也是勸我們自己。孩子,不要再胡塗了。說得村長牛蠅·隨人和正在春風得意的俺爹都頻頻點頭和眨巴眼。當然這也成了俺爹怒氣衝衝磨挫我的另一個理由。本來我在戲臺上會有更出色的表演──航空母艦我都爬上去了,都是因爲你姥娘死了,弄得我無法再表演下去。但這個時候我重孝在身,我能說些什麼呢?我只能說:爹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俺姥娘就是死了,你說怎麼辦呢?臺上正在表演的小蛤蟆和披頭羊、剛剛表演完的女兔脣和大白兔、郭老三和大黃牛倒是比俺爹還懂事和忍耐一些。他們馬上偃旗息鼓和停住了手中的鑼,連小路手中的鑼都停住了──謝謝你,小路叔叔,到底你跟過俺姥爺。曹小娥和披頭豬還沒來得及表演,這時也顧全大局說:先治喪,好戲固然還在後頭,但是小劉兒的姥娘死了。體現了開闊的胸襟。謝謝你,小娥姑姑。連與我多有過節的白石頭這時也灑下了一掬同情之淚:沒想到她老家去得這麼快,本來我們想伴着老人家走完書的全程,誰知到書的中間出了斷裂;怎麼說去就去了呢?沒有姥娘哪有咱們小劉兒兄弟?沒有小劉兒兄弟雖說沒有這個張屠戶我們也不至於吃帶毛豬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畢竟少了一個可愛的玩伴日常我們怎麼和他玩他不是都不惱嗎?衝着這個,我們得去勸勸他和給老人家燒張紙──聽着這些話,黑孩子的淚在臉上更是唰唰地流了。他說:叔叔大爺們──這是姥娘教給他的話呀:孩子,出門在外,見着比你年齡小的就叫叔,見着比你年齡大的就叫大爺──謝謝你們。如果我以前有什麼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就請你們原諒我吧。說着,黑孩子趴在街的正當中,給叔叔大爺們磕了一個頭。重孝在身的頭,磕得村長都感動了和揉起了眼睛,轉身對小路說:村西糞堆上的那面村旗,也下半截致哀吧。這面半截飄揚的黑色村旗,可是世界上飄揚的規格最高的村旗呀,俺村長過後還說,在這期間,世上也不是沒有死過人,好多國家的總統和首相也都去球了,但是我們的旗幟不還是在我們的糞堆上高高飄揚嗎?我們該怎麼搞還怎麼搞,什麼人都沒有影響我們由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再到生靈關係的進程,雖然糞堆上經常變幻大王旗,但這並不影響我們旗的飄揚;但是這次不同了,小劉兒的姥娘死了,不說是我,就是以前老曹老袁或是豬蛋執政,他就不下半旗了嗎?看着村旗在村西的糞堆上徐徐降落,小劉兒趴在街上把從姥娘屍身下抽出的稻草和稈草給燒化了。稈草「轟」地一聲就着了,掀起了沖天的在火。火堆中飛起了一隊隊姥孃的靈魂,這些靈魂一個個牽着小劉兒的小手。這是1960年嗎?這是當年隨姥娘進城的路嗎?夜已經很靜了,人都回家睡覺了。這時後河溝子裡,怎麼又傳出小劉兒那小黑孩兒的魂靈的淒厲和不顧一切的哭聲呢?叔叔大爺們雖然都困爲這哭場耽誤了各自的覺和夢──有的還在做事呢,你看這敗興不敗興?白天不都照顧他了嗎?我們的旗不都給他降了嗎?怎麼說着說着就又來勁了呢?還有個頭沒有了?怎麼就得寸進尺給他個面子就蹬着鼻子上臉呢?白天我們一切都不答應他,恐怕一切也都給他憋在那兒了;想着想着大家又對現在的村長牛蠅·隨人也不滿意起來。真是心裡沒個譜呀,真是見不得人的淚蛋蛋呀。不知道我們的故鄉是不相信眼淚的嗎?這也就是我們故鄉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誤和難以發展的根本了。小劉兒說他和他姥娘過於善待這個世界了,難道我們不是和他犯了同一個毛病現在這個毛病不就犯在他本人身上嗎?故鄉還搞不搞了?同性關係還弄不弄了?生靈關係還發展不發展了?我們可正在牀上幹着正事呢──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火。但讓人感到窩囊的是,一個黑孩子的小髒手捂着小臉正在後河溝子裡哭,誰又能把他怎麼樣呢?既然睡不着,就聽一聽這可憐的孩子哭個啥吧?姥娘,你太不象話了,姥娘,你要走跟我商量了嗎?是我沒給你照顧好。我看到了你,也就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你沒有去世,我看着生活還是一片混沌,你的去世,怎麼讓我看着生活是如此地細緻和美麗呢?這個時候我就是看着糞堆和看着白石頭到村中鋪子裡去打醋,我都覺得一切是如此地生動和美好;但在這一切面前,你已經不存在了。過去我怎麼沒有發現這一點呢?過去在暮色中你總是喊:
「小劉兒,快回家,到鋪子裡去打一瓶醋!」
世界上汪洋恣溢的醋,現在都白存在了。當然世界上開始白存在的不僅僅是一瓶醋,後院的花朵和秋天裡村西的桑柳趟子,一行一行和一條一條的大路,天上飛的一朵羽毛和地上爬的一隻蛐蛐,都是我爲你哭泣的理由。哪個王八蛋不讓我夜裡哭呢?哪個王八蛋說我打擾了他的夜生活呢?看我小劉兒平日好欺負,那是因爲有俺姥孃的存在;現在俺姥娘不在了,我還怕你們個甚和鳥?誰如果這個時候敢攔着我,我就一瓶子醋砸在自己腦袋上,接着我就把自己的醋頭吊在你們家的門楣上,讓你們家頭門吊着一死一活兩個夜壺。小劉兒說到這裡,從未有過的英勇和悲壯起來,把自己的小身子揚起來,撅撅地對着這個世界。這是以前我們沒有見過的小劉兒的姿勢呀。我們習慣看他只是一個在地上爬的狗的靈魂呀。反正夜生活也被他攪了,就是再過也顯得勉強和影響它的質量了,於是我們不如平心靜氣等待他的轉變吧。怎麼一個人的去世,就使另外一個親人變成無賴了嗎?這一點生活的常識和規律以前我們還沒有認識到。連牀上的羊和兔都這麼說。它們也有好奇心呀。於是叔叔大爺們羊嬸和兔大娘們懷揣着鬼胎,表現上關心小劉兒的角度出發,不約而同萬衆一心從不同的牀上爬了起來,戴上胸罩,穿上比基尼或大花褲衩子,屁股後帶上糞兜,頭上紮上頭巾──外邊天氣冷,你再紮上一個吧娘,多扎一個頭巾不凍臉,孩子以爲他娘又去大路上拾糞呢──一聲不響出了門,羊的頭巾上還露着兩隻羊角,踏着夜路和黑暗,慢慢地從遠到近攏到了後河溝。人和生靈如影子,腳步無聲,這些影子前後重疊地聚攏到小劉兒的周圍。他們懷着多麼大的好奇心呀。他們對小劉兒的斷裂感到突然和可惜現在才發現這正是自己所盼望的,這是正常生活中的弦外,這是與同性關係生活和夜生活毫不相干的插曲。這下世界上可剩下他一個人了。過去和他打架,打得他頭破血流他還哭着喊着去找他的姥娘,現在他姥娘死了,我們再打他他還能去找誰呢?當然,過去他是我們說打就打的一個出氣筒和閒磕牙的一個話題,現在聽着他的哭聲和喊聲,從聲音裡看他的形象,怎麼就變成和我們一樣的雄赳赳的無賴了呢?真的是物極必反好事就這樣變成壞事了嗎?我們爲什麼要一言不發的和默默地向這個靈魂聚集呢?我們是感到了還是找到知音了呢?是我們的孤獨還是小劉兒的孤獨?是小劉兒在尋找我們還是我們在尋找小劉兒?是姥孃的死給他提供了一個機遇或是我們的尋找造成了姥孃的死亡?是我們萬衆一心的思維混亂還是小劉兒的一時清醒?他攪得我們心裡不踏實呢,他新的出現引起了我們對舊的世界的懷疑──要說這小子在什麼地方打擾了我們,還不單單是耽誤了我們的好夢和我們的夜生活呢──你欠我們的太多了,我們不是經常聽到這句不絕於耳的話嗎?本來你姥孃的離去或是存在和我們沒有關係,但我們讓這毫不相干的客觀攪亂了我們的心。我們默默的腳步聲中也有我們的膽怯,我們的膽怯之中也有對現在小是兒的不知底細──過去把他剝一層皮我們也能認出他,問題現在不是我們剝他,而是他自己在剝自己,這就讓我們有些措手不及了,這比讓他來剝我們還讓我們吃驚呢。他說着說着不是把我們的腦袋變成醋瓶掛在我們的頭門上,而是把他自己的醋腦袋和我們的夜壺聯在一起──成爲我們的標誌,這就讓我們惶恐不安了。說來說去他姥娘去不去世倒沒有什麼,但是他姥孃的去世給他提供了一種反彈,於是他的斷裂也就成了世界的斷裂,這樣事情就大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讓他姥娘去世呢;早知去世會是這樣一個結果,還不如讓我們自己去世呢。小劉兒從此就要揚着小身子在那裡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了嗎?我們把同類變成異類不感到害怕,但是眼見着一個異類變成了我們的同類,就好象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看到一個剛剛還躲在牆角看我們臉色下菜的人,轉眼之間就坐在麗麗瑪蓮的大堂裡蹺着腿叨着雪茄和我們平起平坐談着同一個話題在每一個話上他比我們的主意還要多一樣,我們是多麼地吃驚、傷感和無可奈何呀。我們不怕把自己的同類變成狗,我們就怕一條狗的魂靈又變成了人。就因爲一個姥孃的去世嗎?本來是憤怒,現在就變成了好奇;本來是好奇,現在又成了懷疑──但等他們躡手躡腳和鋪天蓋地來到後河溝旁的時候,他們竟發現他們的尋找再一次使他們失望了。他們要找的小無賴沒有找到,他們看到的小劉兒,這時卻成了一塊石頭。石頭本來是硬的呀,但這時他們看到的石頭竟是那麼地揉和、柔軟和柔情似水。他們看到的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汪水,一匹綢緞,一縷清風和一朵流雲。雄赳赳挺着小身子的形象沒有了。這讓他們看了一個稀罕,也讓他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但令他們失望的是,這塊柔情的石頭,溫暖的態度並不是對着他們這些叔叔大爺的;看來石頭生前也是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呀;它對着的竟是它自己,竟是自己的內心。石頭在石頭面前已經是不存在了。它是那麼地忘情和投入。它兩條腿跪在地上,它的冰涼的手向前伸着,似要抱住一個把它領走或把它留下的親人的腿。這個人一定是慈祥的它的長輩吧。一定是從小把它養大的人吧。是誰從小把石頭養大了呢?誰懷裡一直揣着一塊石頭呢?現在這個人走了,還留下一塊石頭在那裡習慣地伸着手呢。它的石朦朦的眼睛裡,充滿着希望和企盼呢。它知道走了的那個人總有一天還會來抱起它和帶走它。鋪天蓋地走來的人它不在乎,這一切都跟它沒有關係,它只是等待來回抱它的人。當叔叔大爺們羊嬸兔大娘們感到吃驚和憤怒甚至爲石頭的舉動有些動情和感動之後,他們又理智地說,說它是一個傻冒它真是個傻冒,說它是塊石頭它真是塊石頭,海枯石爛,哪裡有這回事呢?誰能等得到那一天嗎?這樣的等待在我們故鄉歷史上不是沒有過,瞎鹿當年不是天天到打麥場等待他兒子陣亡的消息後來不是天天到打麥場等待他「媳婦」歸來的日子等來等去都成了一個冰人後來又冰消雪化還是等了一場空嗎?我們現在無非又看到另一個瞎鹿而已。這些藝人和文痞,硬是把他們的理想當日子過哩。如果你們把這一點錯亂用到藝術上無可厚非,但是如果你們在生活中也人戲不分地苦苦等待,到頭來吃虧的是誰呢?無非你也變成另一個雪人和另一塊石罷了。我們故鄉是一個連眼淚和尿臊都不相信的地方,怎麼還能相信你一個雪人和一塊石頭呢?看來看去,原來看了一個荒謬。這下叔叔大爺們放心了。他們打着得勝鼓,唱着凱旋歌,離開後河溝回家繼續上牀。天剛矇矇亮,還可以再睡一個回籠覺呢。但是叔叔大爺們生靈嬸孃們哪裡料到,就在他們得意和料想世界上這個陰謀難以得逞的幾百年之後,一股清風和一朵流雲就真的飄到了這個故鄉的上空。故鄉遍地,一下就開滿了蒸騰的黃色的花朵。天空中飛滿了祥鳥。音樂由天邊從低到高響了起來。太陽出來了。俺姥娘回來了。這是石頭跪了幾百年的代價。姥娘充滿天地地走了過來。她還是那麼地慈祥和家常,她仍然穿著掩襟的褂子,腿上綁着裹腿,胳膊上挎着一個割草的籃子。她滿面笑容,就像幾百年前和孩子在地裡割草或是在燈下談話的模樣。她慢慢走近,一把就抱住了地上的石頭。孩子的心在幾百年後有了着落。孩子幾百年空空的手終於抱住了自己的姥娘。姥孃的淚唰唰地就流了下來。姥孃的淚流到了石頭的頭上、身上和腳上。姥孃的淚流到了石頭的眼睛裡。歌聲轟鳴了。石頭慢慢地溶化了。石頭又變成了一個剛會說話的孩子。姥娘說:
「孩子,咱們走吧。」
孩子點了點頭。幸福地趴在了姥孃的肩上。他沒有問姥娘要帶他到哪裡去。姥娘到哪裡,他就到哪裡。孩子臉上還掛着淚,就在姥孃的肩上幸福地、安靜地、一切都感到安全地睡着了。孩子跟姥娘走了。後河溝子裡的石頭不見了。但是睡眼惺忪的故鄉的叔叔大爺們,並不知道石頭和孩子哪裡去了。偶爾起五更到後河溝子裡拾糞,還瞅着這塊空地和石頭印子說:
「這塊石頭哪裡去了呢?被哪個王八蛋撿便宜扛回去當了拴馬樁呢?」
接着就後悔自己怎麼沒有早想到這一步呢?便宜怎麼讓別人佔去了呢?石頭對我們視而不見和熟視無睹,我們怎麼也能對石頭視而不見和熟視無睹呢?當然,他們接着又英勇地說:
「就是後河溝子裡沒有石頭,我們到這裡拾糞和放羊一下子感到不習慣,但是這並不能影響我們繼續我們的理想和繼續搞我們的同性關係呢。我們理想不滅。不就是一塊石頭嗎?不就是一個小劉兒嗎?少了一個小劉兒,我們也就是少了一個麻煩。因爲他的事我們損失得還少嗎?連村長都有些不着腔調了。糞堆上的半旗,不就又可以升成滿旗了嗎?」
接着故鄉像一部機器一樣,又轟鳴着正常運轉起來。停車只是一瞬,斷裂只是一會兒,接着一切又照舊熱鬧起來。衆人和衆生靈又開始在打麥場上羣魔亂舞。糞堆上的滿旗,隨着風在那裡「呼啦啦」地飄揚。但是,從此,小劉兒和姥娘,在這個故鄉就不存在了。小劉兒再在故鄉天邊的縫隙中出現,就已經是又一個魂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