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歡樂頌:四隻小天鵝獨舞之二

「操!」

當然這也是基挺·六指早已料到的回答。沒提問之前就知道這回答的必然,只是出於不死心、不放心、心存意外和僥倖,才繼續提出了這麼一個問題接着還眼巴巴地看着美眼·兔脣的嘴脣。現在得到這樣一個意料之中的回答,就好象明明知道出門之後是寒冷的東北風,還是心存僥倖地出了門──萬一出門變成暖陽高照呢?現在東北風終於灌到了你胸膛前和脊樑後,灌了你一個透心涼,你才終於放心和死心一樣。如果基挺·六指還算懂事的話,如果事情能到此爲止問題不再接着提出的話,事情也算有一個完滿的結局;但是不,南牆還要再撞一下──如果說基挺·六指有什麼可愛之處的話,這也就是他的可愛之處了估計在合體中是六指的基因──他總是要在適可而止的地方再往前走一步,他就是要在大家的倒彩聲中還不拉上大幕,因爲爲正是他要看和要收穫的。他要在倒彩的**中再掀起一個倒彩──要在你感覺不合適的地方再紮上一刀;如果他是一個醫生,他就要往你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他如果是一個政治家,他就要在混亂的社會背景下向我們開槍。爲什麼要這麼做呢?就是爲了讓大家無可奈何,讓你們厭煩和厭惡,讓你們噁心和嘔吐。同樣類型的題目我出了一道又一道,我要的就是你們終於忍不住會說上一聲「你煩不煩呀」這樣的話。如果厭了,煩了,懶了和憤怒了,接着你們見到我不就感到恐怖和害怕了嗎?當你們怕我再糾纏和麻達你們,我的快樂不就來臨了嗎?快樂和快樂頌就是這麼產生的。這也是我美容院的生意長盛不衰的主要原因和我對故鄉社會穩定所做出的貢獻。路不走不通,理不說不明,燈不撥不亮──如果不時時釀造一些歷史事件最後弄得一代人都沒有大的回憶了──當我們在這一點上終於醒悟也和基挺·六指一樣想得開的時候,我們就覺得這個合體人也是分外的可愛,可愛得和乖得就像是一個胖乎乎的乖兒子。他的小手努力地拍打着我們的臉就顯得更加柔軟和性感,他的指頭穿插在我們的頭髮裡就更加解癢和舒坦。頭皮屑已經像雪花一樣落了一地。他在努力工作,不管是在我們臉上頭上或是在我們故鄉的田野上或是繁忙的高速公路上。這是一個高明的有見識的主張──重複,就好象偉大的人物在主席臺上說的話往往是重複一樣。倒不是我在主席臺上說不出不重複和新意的話,而是如果我的話常新和日新,你們這些基本羣衆還能受得了跟得上那不就累死你們接着就會發生動亂和戰爭了嗎?──我們仍然以爲這個可愛的主意和主張是基挺·六指合體中六指那部分提出的,六指過去在歷史上就拉動過黃河呀,但六指卻開始謙虛地說:我過去是一個剃頭匠,一副挑子和一個大葫蘆瓢,哪裡會有這樣的遠見呢?還是基挺不棄,才與我合體;他老人家過去當過副總理,體內的一切大主意還是由他來拿。這時基挺也謙虛地說:這也沒有什麼,過去副總理也是這麼當的,副總理和一個掄大瓢的在行爲操作上沒有任何區別,無非是手中的刀不同罷了,一個是剃頭刀,一個是剃思想的刀。六指還在那裡爭:還是有區別。基挺肯定地說:一點都沒有。哥倆兒在那裡相互握着對方的手,一下倒弄得挺激動。他們一激動,我們的思想就更加通了,一下就和基挺·六指達成一致站到他的立場上了。一下也不覺得他提出的種種問題是重複和煩人了,恰恰相反,這是一種音樂,這是一種美聲,它就是這美容院所以高檔和高不可攀一下要蓋到140多層的原因了,這時已經不是基挺·六指的程序有沒有問題,潛臺詞、深意和一唱三嘆的問題該不該提,而是如果你不提,倒要把我們和顧客美眼·兔脣憋出毛病來了。這時基挺·六指又丟掉了他的膽怯恢復了他的自信。說發生這種情況也不是頭一回,而是所有來美容院的顧客都要經過這樣一個過程。這也是我們整體藝術和快樂頌中的一個章節。美眼·兔脣也承認:過去是我搞錯了,用一個膚淺的單詞來回答問題,用簡單對複雜,可不就驢頭不對馬嘴了嗎?但我不是一個多麼固執和不容易改變的人,我也特別討厭那些信念過於執着的人,接着我知錯改錯就是了。於是顧客和理髮師在這裡會達到歷史上第一個和諧的**。誰說在**之上就不能再掀起一個**呢?誰說倒彩聲中不能再演奏一個節目呢?雖然我在問題和節目的本身上沒有達到,但是我在事外和菜園之外的道理上還是達到了。雖然我談情說愛和花前月下沒有達到,但是我通過強迫還是達到了。雖然都是達到滋味有些不同,但是我們現在不是已經站到彼岸和頂峰上了嗎?山頭不同,高度一樣。我們是什麼?我們都是合體人。雖然一開始我們說不到一起和尿不到一個壺裡,但是最後我們還是能夠說到一塊和尿到一個夜壺裡的──我們把尿液摻到了一塊。一開始看似有些不愉快,但是爲了最後的更大愉快,你再提一個同樣沒意思的有潛臺詞的有深意的一唱三嘆的問題吧──美眼·兔脣在椅子上說。你再說一個「操」字把我給總結和槍斃了吧,你一下就斃到了世界的根本上──基挺·六指說。美眼·兔脣謙虛地說:還是沒有斃到根本上,還是問題提得好。基挺·六指說:還是斃到了根本上,問題倒提得一般。兩個人又在那裡對引起快樂的榮譽讓了一番,直到兩人覺得這種推讓也成了節目和問題的一部分時,直到兩人都覺得如果再推讓下去就有些好笑快樂得過了頭就曖昧了就發酵了就發餿了就不能吃了和不能要了於是兩個人捧着那個暫時還不餿但是再一推馬上就要瘻了的**──這瓜是開過的嗎?──相互開心到頂地說:我們還是馬上提問題和解答問題吧!──看他們對合體世界把握得多麼恰到好處和恰如其分而不是再走一步就掉下懸崖。誰說我們不會恰如其分和適可而止呢?就在這個頂點上和頂線上,再從山頂上走一步就下山了,再晚吃一分鐘瓜就要瘻了的時候,我們也就停步和開瓜了。我們也就提問和回答了。我們的問題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現了,我們的單詞就像小鋼炮的炮彈一樣塞進炮筒裡了──雖然單詞一樣就像剛纔的炮彈一樣,但是現在發出去的炮彈和剛纔射出去的炮彈打落和開花的地點是多麼地不同呀。一個是違心和懶意的、無可奈何和應付的,一個是積極主動的,不這樣不說別人怎樣自己心裡就不安這臉這頭就洗不下去。不提不行嗎?不行。不答行嗎?不行。這個時候就不是各自的體內相互一笑,而是兩個合體人之間相互一笑,基挺·六指和美眼·兔脣──基挺·六指說:還是說成美眼·兔脣和基挺·六指吧,美眼·兔脣馬上說:在文件上就不要改了,這樣排列就很好,提問題的在前,答問題的在後。基挺·六指馬上向美眼·兔脣敬了一個禮──相互之間一笑,接着基挺·六指又開始對顧客提問題和打啞謎:

「你現在還工作嗎?」

本來這個時候美眼·兔脣可以再說一個「操」字了事,但是這時的美眼·兔脣已經不是剛纔的美眼·兔脣了,她倒主動跟基挺·六指商量:

「這個問題提得果然有深意──比剛纔兩個問題還要有豐厚的內涵呢,要不怎麼拿它壓軸呢──現在我是先說它的潛臺詞呢還是一下就深入到它的深意和一唱三嘆呢?」

基挺·六指倒有些不耐煩:「其實你馬上說一聲『操』就完事了,不用再瞎猜和瞎琢磨了,我在後來的回憶錄裡不是已經說了,這些問題的得出,本身就是扯淡和垃圾!還是一個『操』字斃掉痛快!」

美眼·兔脣說:

「還是不能這樣。雖然你是隨口說出,大師說自己早年的作品是一堆垃圾,但我們也隨着大師這麼看,就是我們的膚淺和不懂事了,那不從反面證明我們恬不知恥地也和大師的晚年和最後的日子站立在同一個水平線上了?還是有所區別,起碼得有年齡的差別,有馬上玩完不玩完的差別;你馬上就要玩完了,你一輩子便宜撿夠了,你是不在乎了,你說是一堆垃圾,但我們還沒有玩完,我們不能跟着你這麼做,我們還想在這堆垃圾中翻一翻,說不定就翻出對我們有用還能指引我們一段的思想呢。『你現在還工作嗎?』這可不是一句一般的問話。是批評呢還是表揚呢?是剝奪呢還是要加冕呢?你爲什麼工作或是不工作呢?還加一個『現在』。如果放到理髮館的具體環境裡來講,如果單是翻找它的潛臺詞,那麼它大概是──我們只能說是一個大概──是指一個優秀的理髮員,一個工作總是不停的理髮員──美容院總是顧客盈門──『你現在還工作嗎』這句話只能是針對顧客提出來的而不能像以前那樣調轉槍口指向理髮員說成他的自言自語和自問自答只能是一個肯定式疑問而不是疑問之疑問和否定之否定──他過於繁忙每天見的面孔太多就像優秀的政治家每天見人與人握手也成了他一項重要工作一樣於是握着握着和理着理着就對曾經見過的人現在也認不出來了,這裡政治家和理髮員是沒有責任的──如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基挺剛纔有一句話講得還是對的和深刻的,那就是理髮員和副總理也沒有什麼區別,如果說在別的方面有什麼區別的話,起碼在見人和握手上,在撥拉人頭方面,你們沒有區別,我們順便又找着了你們所以合體的根本原因了──我們纔是一箭雙鵰呢──僅僅是因爲人見得太多了,僅僅是因爲這個人以前見過和似曾相識,現在一見面倒是僵在了那裡一下想不起這人是誰他是什麼籍貫、民族、年齡、單位、在位或是已經退下來了,甚至名字到了嘴邊,但就是想不起來和叫不出去,於是在那裡乾着急──也許我們以前根本沒有見過?但你們也要像曾經見過那樣到腦海裡去搜尋。理髮員和政治家,累着你們了。你們這樣處理並不是從你們自身考慮,而是你們要着意給我們這些勞動大衆一個驚喜: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了,你們還記着。我們。──就是我們根本沒有見過,但一見面你還是要說『我們以前見過』,接着在那裡做出想名字的樣子──你可知你一下在大衆面前給我們擡了多大的面子呀,他和副總理和塞爾維亞的著名理髮師是朋友。他馬上也就成了人們和媒體關心的焦點了。不管見過或是沒見過,你都做見過處理;不管以前怎麼問,我現在就這麼說;正是在這麼說和這麼處理的基礎是,在你見面和顧客親切打招呼和前提下,在你見了我們而不認識的情況下,當我們都想不起自己的面子丟在哪裡你還要給我們撿起的時候,似曾相識或者乾脆就不相認而你一下又想不起我們名字的時候,你不能像對一個真正的老朋友刨根問底發出正常問候,又不能像對陌生人那樣進行『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在幹什麼?』『我不認識你』『你得向我主動說明。』等盤查,接着給你剩下打聽我們是誰的餘地就已經不多了。這個時候你只能採用你的老戰術,也就是曲裡拐彎和旁敲側擊,你不能從下面主攻只能從側面徉攻了,你只能用『你現在還在工作嗎?』的巧妙問候,來達到盤查我們的目的。這個時候被動的馬上就不是你而是我們了,如果我們不是一個傻冒的話,我們就該聽得懂這是你對我們的愛護以及你實質上對我們的盤查,我們就該按圖索驥和順藤摸瓜地回答出我們從哪裡來和到哪裡去的種種答案。這時你一邊洗着我們的頭髮一邊就對我們的歷史全部瞭解得清清楚楚還能三歲看老的知道我們今後的前途和發展。你就心中有數和隨着我們的回答對這個世界越來越坦然和越來越有把握。抓住一個人就抓住了整個世界,接着你對我們要整什麼臉型和要理什麼頭型都心中有數和能猜出一個大概。接着再問我們要什麼臉型、頭型、什麼流海和什麼痦子和斑點你發問的時候心裡就在笑因爲你心裡已經跟明鏡和明鏡週刊似的一清二楚──你大體是這個意思嗎?你的潛臺詞是這樣嗎?我們說的全面嗎?如果我們說錯了或是即使沒有說錯裡面肯定還要有許多漏洞和不全面的地方就請你批評、指正和補充吧──因爲凡是按照大師的思路和意圖來走一趟的,中間不出毛病和偏差,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請你批評指正之後,我們再接着思考和回答這句話背後的深意和一唱三嘆。你看着是一堆垃圾,我們不明白的是,在這樣的垃圾和糞土之上,怎麼能長出這麼鮮豔的花朵和花朵怎麼就插在這堆牛糞上了呢?……」

美眼·兔脣滔滔不絕說完,鄭重嚴肅地坐起身來,停止洗臉和洗髮,請基挺·六指副總理和著名理髮師先做指示。其實在剛纔美眼·兔脣滔滔不絕的時候,基挺·六指已經幾次打着手勢甚至拉住美眼·兔脣的胳膊和握住了她的手,做出這一切解釋和發揮都是多餘老朋友在一起就是隨便聊聊天你怎麼就見外了呢的姿態和表情──已經可以打住了,已經說得很充分了;本來我真是一堆垃圾,我真是一個平庸的普通人,我不是大師和偉人,大師累了,一切都是假裝的,我如果用這僞裝騙一騙別人也就罷了,但我要把這種欺騙用到我多年的朋友和知已身上──雖然去年我們就見過一面,後來你就到別的地方也許是五臺山工作了,但是我們還是一見如故和臭味相投和重逢到美容院好象是見到多年的老朋友和親人一樣──我這樣說不算辱沒你吧?──我還算一個人特別是合體人嗎?在我守殘抱缺和守拙的情況下,你怎麼還一而再再而三地置我的羞慚於不顧一層一層往下揭我的畫皮呢?筍子已經剝到心裡了,再剝就光了,還讓我做什麼指示呢?美眼·兔脣又抓住基挺·六指的手,指手劃腳地在那裡說,哥哥你說到哪裡去了,你這樣糟蹋自己,我知道你是在故意捧我和擡星,你以你的自信來附合我的自卑;但你讓我聽出來了;現在我求你不要再謙虛下去了,再謙虛就過了就成了驕傲了;這個戲不要再演下去了,再演下去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了;你的好意我已經領了,但在你做了指示之後,我接着還要再挖掘下去呢。基挺·六指帶着哭腔說,我肚子裡確實沒有什麼貨色,我既沒有什麼指示──你已經戳穿得夠全面的了,已經成了一隻破燈籠了,也請你不要再糾纏下去,再解釋和破譯那些本來就不恥於人類的狗屎堆了──你何必要把我逼到絕路上去呢?說着說着,基挺·六指潸然淚下。當然這看起來就更加認真和好玩了,遊戲就做得更加逼真了──兩個人還像親兄妹一樣在那裡相互把着和扭着,基挺·六指說:

「趕緊結束,趕緊說『操』!」

美眼·兔脣說:

「不能,就算你不做指示,我接着仍要說一下深意和一唱三嘆!」

基挺·六指:

「哪裡有什麼深意和一唱三嘆。就算有,剛纔的潛臺詞也已經代表了。就到此爲止!」

美眼·兔脣:

「不說我心裡難受,意覺得對不起朋友似的!不要說在這種場合大師說了一句特意和特別的話我們要認真對待,就是一般的朋友在一起聊天,如果你對朋友的話語三心二意,似聽非聽弄得似懂非懂、只是弄懂一個大概和大體──爲什麼我們說着說着就說不清了呢?說着說着也就懶意了呢?說着說着就說亂了呢?還沒有開始就急着總結呢?最後就成了『大體就是這個意思吧』讓別人去理解和猜想了呢?──關鍵還是在於我們對朋友的不認真哪。雖然這種似是而非是我們追究的境界這樣的結果往往討巧和佔便宜往往歪打正着就到了理解、弄懂、弄清和說明白的地步了,接着就在眼神中相互理解和相對微笑了,但是我們並不總是一個效果和結果論者呀。這樣雖然好象是夕陽雖然好只是近黃昏一樣,我們最後懂了和通了,但是朋友期待我們闡述和發揮的思想我們總是沒有發揮和闡述出來。我們總是把一個偉大的思想埋沒到我們的肚子裡就像在異性關係時代同性關係時代生靈關係時代靈生關係時代自我關係時代最後雖然效果還是達到了,但是中間的過程怎麼能忽略和省略呢?樂趣倒是往往就在過程之中呢,結果倒對我們不是最重要的了。如果現在誰還認識不到這一點,那麼可以肯定地說,他雖然現在身處我們的快樂和快樂頌時代,他或者她或者它雖然已經是合體人了和到了合體的時代了,你的頭長到我的項子上,我的身行走在你的頭下和名下,但是在他內心深處離這個時代還有一段距離呢。他的開心就不是真開心,他的快樂就不是真快樂,他還沒有理解快樂和開心的真正含義,好象是懂了,其實還沒有懂。所以我不能停止到這裡,雖然我知道你出於好心纔來阻止我,但不管是從對朋友負責的角度還是對歷史負責的角度,我還是要說一說剛纔那句話的深意和一唱三嘆呢。前邊幾句話的深意和一唱三嘆當時我沒有說還自作聰明地以爲是佔了便宜和糊弄了理髮師,現在我就認識到最後吃虧和受到損失的還是我自己。從這個意義出發,我剛纔動不動就說『操』──用一個『操』就結束了一切做法,又是多麼地無賴和膚淺呀。你沒有揭破我這一點而是在那裡揮揮手就把我放行了,我當時看你是一種尷尬,現在我才明白是你在替我難爲情吧?說到這裡我甚至想一下發揮到底呢,不但要說剛纔一句話的深意和一唱三嘆,恐怕連前邊幾句話和前幾個問題我也有重新回頭再挖掘一番的必要呢。剛纔我沒有說好,現在能不能重說呢?能不能給我一個改過和改正、改造和改變、改革和改建、改編和改組、改進和改善,讓我做一個改過自新的改革派和改革者的機會呢?總不能讓我永遠落後和辜負這個時代吧?我認爲我過去已經很開心了,現在看開心的還不是地方和時代,還開心得不到位和沒有掌握開心的真諦,開心原來是一種假相,裡面包藏的是痛苦和無知。已經錯過一個時代了,讓我重新再來和從頭開始吧。雖然推倒重來十分複雜,但是就像歷史都需要重建一樣,我們能看着半途而廢的大廈因爲怕麻煩就不推倒重來嗎?讓我再說一遍『你現在還工作嗎?』到重說和重塑到『好久不見』好嗎?我求你了!……」

美眼·兔脣在低聲下氣徵得基挺·六指的同意。基挺·六指這時倒是憋不住先笑了:

「不就是打一場牌和做一場遊戲嗎?不就是說一句話和在垃圾上撒一泡尿嗎?說着說着你還真來勁了,真入戲和真認真了。當然這本身也是一種發泄和開心,但是你不覺得在一個節目上耽擱時間太長也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嗎?我們總是這樣轉車轂轤地轉下去,不說我們在浪費自己和大家的時間和青春,也好象我們已經沒什麼新的花招和新的遊戲似的。看你還急出了一頭汗。你是想回頭在一個事情上弄下去和弄到底,但是你仔細想一想,世上哪有一件事是弄到底和打了個穿的呢?事情就是要半途而廢,事情就是要丟三拉四,世界上都在講認真,而我們合體人就是要講這個不認真。一認真就出毛病,不認真和讓事物任其發展,事物本身倒是要按着自己的屬性和邏輯滾動出一個模樣來呢。臉要洗頭也要洗,問題要提樣子要做,但是你還是不能把朋友逼到沒個退路的地步趕盡殺絕。這時在殺着朋友的同時也在殺着自己了。一個潛臺詞就夠我受的了,還真要刨根問底地去追究深意和一唱三嘆嗎?這不是在罵我嗎?這不是要拆了我和解了我嗎?這不是要把我稻草人的本質暴露在大衆面前和光天化日之下嗎?這不是要庖丁解牛和秋風掃落葉嗎?對同志還是要有春天般的溫暖,不能讓自己開心的同時和爲了自己的開心非要把朋友給犧牲掉。我已經明白了你的惡毒用意和狼子野心了。如果是朋友的話,我們就趕緊結束;如果你非要我好看的話,我現在就把我的腦袋拔下來插到你的轉椅上!」

基挺·六指把話說到這種地步,美眼·兔脣就不好意思再追究下去了,這時兩個朋友──這纔是日久見人心路遙知馬力呀──相視一笑,就好象一場酒席和宴會終有散席的時候,雖然大家還有些戀戀不捨,但是我們總不能把今天的酒會開到明天早上吧?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就在這岔路口分手就在此灑淚相別和讓兄弟給你拜上三拜吧。前面山高路遠,兄弟一切保重。今天確是世界上最開心的一天。基挺還是基挺,六指還是六指,美眼還是美眼,兔脣還是兔脣,我們都還那麼可愛,身上散發着永遠不敗的魅力和芳香──於是兩人相視一笑,這時不是美眼·兔脣一個人,而是和基挺·六指一起──一個在轉椅上躺着頭朝上,一個在天花板上立着頭朝下,臉對臉和眼對眼地共同說了一句體現合作和友誼的話:

「操!」

接着相互問:

「今天好玩嗎?」

「好玩!」

「今天恐怖嗎?」

「恐怖!」

「今天開心嗎?」

「開心!」

這時爐火正紅。你還沒有問朋友有沒有身體糜爛和鉤蟲病,你就把她(他)(它)帶到家裡睡覺來了。你還沒有問路總共有多長,你擡擡腿就上路了──孩子,你的勇敢和朝氣就來源你的幼稚,到了晚年想到這一幕的時候你都感到有些後怕;40幾歲的人了,怎麼還沒有一個孩子心胸開闊呢?怎麼每次都是孩子給你讓步從來沒見你替孩子考慮什麼呢?平靜的日常生活中,充滿着刀光劍影;靜水深流的生活底部,充滿着勾心鬥角。我們常犯的錯誤就是愛自己挑一杆旗站出來,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當我們撤退的時候,身後就剩下一堆垃圾了。我們就在這垃圾上撒了一泡尿。我們不願意回想我們的往事。往事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太深和太值得回憶的內容和對象。每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我們除了遺憾就是遺憾。當時我們是那麼做的,事後我們想起來當時要不是那麼做就好了。但是到了下一次,我們又是那麼做而不是這麼做。我們還是狗改不了吃屎。這是我們的出身和階級本性所決定的。當我們是單體的時候,我們人人都這麼苦惱和苦悶。從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從同性關係到生靈關係,從生靈關係到靈生關係,最後又到自我和骷髏時代,我們回想起這一切一切都成了一個大概,我們單憑着一些記憶而不是事實本身就要和歷史重合。到頭來我們才知道我們不是和實物而是和它的影子在合影,當我們站到故宮和太和殿的時候。我們弄不清這些骷髏爲什麼總是悶悶不樂和愁眉不展。當然最後還是弄清了。不弄清就沒有今天。不弄清就沒有發展。不弄清就沒有單人時代的結束和合體時代的到來。但是現在我們要問:真的弄清了嗎?似乎是弄清了,其實還是沒有弄清。風雨交加之夜,一具具早年喪失的屍身排着隊回來了。它們轉了多少年代,你問它們把世界搞清了嗎?你是行屍走肉。你出去轉到了哪裡和找到了些什麼?去找了六指還是找了瞎鹿?如果世界上評最可愛的人,我知道你不會評我,你不會評孬舅,不會評豬蛋,不會評基挺·米恩或是巴爾·巴巴,不會評曹小娥或是女兔脣──如果我們還是把標準放到單體人的時代來議事和評選的話,大概你要評的是六指叔叔或是瞎鹿叔叔吧?會評老曹或是老袁嗎?……基挺·六指看到這種思路在他擦洗的美眼·兔脣的腦門上那腦門現在就成了一塊小屏幕圖像在那裡一閃一閃地跳動,當時倒是心花怒放了。一下就把剛纔的結束不結束能不能快一點說『操』的糾纏、糾紛當然也就是愉快和開心給忘掉了。一下就被新的更加開心的內容給吸引了。本來爐火已經通紅,趁熱打鐵就會成功,但是看到這一屏和這一幕時,他也將手裡的鐵和火,燒得通紅的火鉗和通紅的旋轉鐵球給停下來了。基挺看着六指。六指也意想不到榮譽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落到了自己頭上──圖像雖然沒有基挺,但卻有六指呀──於是還有些謙虛地對大家說:

「其實瞎鹿大哥,老曹和老袁大哥人也不錯嘛。」

又對美眼·兔脣一陣端詳:

「其實一開始小劉兒對你們倆也癡情過一段。最後也是少不更事,才轉了方向。」

兔脣這時也自知地說:

「他當時主要是針對美眼,不要搭上我。」

美眼又安排兔脣:

「你說一聲『操』,也就不把他放到眼裡眨一眨了。誰知道他那小腦子裡都轉些什麼東西呢?」

大家一笑。定睛一看。接着就知道該閒話少說和書歸正傳了。跑調跑的時間太長了。下坡下的距離太遠了。該上正路和該開機和該讓事情正常動作起來了。不知不覺水就從我們身邊流過去一股。水還是那麼清,山還是那麼綠。飛機的舷梯上是什麼樣子呢?寒風中的人民羣衆又是什麼樣子呢?我們總是用我們的真誠來對待你們的技巧,我們總是用一腔熱血來來堵敵人的槍眼。雖然我們現在再看那些事情就像大人在看當年有卡通一樣興奮。也是一種恐怖和開心。我們的腦子沒有閒着。時間是在兩相和兩想的過程中實現和完成的。一切都不固定。我們不知道我們爲什麼流到這裡和要說些什麼。就好象我們把車子推到了目的地,我們還不知道我們一路都想了些什麼一樣。但是:目的地已經到了。我們聽到「滋拉」一聲,頭髮已經燙糊了臉已經給燙傷了。美容院瀰漫着一股焦糊的氣味。當然這個時候我們重視和想看到的已經不是頭髮和臉──已經不是對象,而是從火裡夾出來的那個火鉗之上被燒得和烤得通紅的石頭──而是工具。紅石頭。我們一把抓起那塊紅石頭就到了陽臺。陽臺是多麼地寬敞。來回走動起來是多麼富有餘地。我們可以在陽臺上散步,我們還可以在陽臺上演講,我們可以站在陽臺上讓聚集在樓下的千百萬羣衆看一看。陽臺比城門樓子還要安全和方便。去上城門樓子我們還得走了陣路呢。但是陽臺就不同了。陽臺在我們自己家中。我們不用走那麼一段路,我們把這段路留給了人民羣衆;我們不用到他們中間去,讓他們到我們陽臺下來。這是誰想出的好主意?我們剛剛還在臥室裡睡覺,一分鐘之後,我們穿著睡衣就到了陽臺上。我們向人民羣衆招招手和對着麥克風說幾句話,接着就又回到了臥室。從牀上到陽臺上,從剛開始說着牀上的話到向人民羣衆說真理,中間的過渡僅僅需要一分鐘。也許你今天的起牀還早了一些呢。本來一分鐘就夠了,可你起來的時候離開會還有兩分鐘。手下的人還在陽臺上調麥克風的音量呢。怎麼有「沙沙」或「茲扭」「茲扭」的聲音呢?這時秘書或是秘書長提醒你,你還可以到洗手間刷一下牙。過去你對着麥克風說話的時候都沒有刷牙,雖然你嘴裡說出的是真理,我們不再爲了正義和和平而戰了,但是你嘴裡吐出的氣味,卻是隔夜的酸氣和臭氣呢。今天我們要讓真理隨着牙膏的芳香一塊噴射出來,給他們一個意外的驚喜。我們是在陽臺上。這就是我們的家。再也不會發生謀殺事件了。恐怖都留給了羣衆。驚喜都留給了羣衆。快樂和開心也都留給了羣衆。但是恰恰在你在陽臺上演講的時候,還是有人在下邊開了槍。你是在陽臺上剛剛開口就被打中的。一槍過後你還在吃驚沒有倒下,接着兇手又從容地向你開了第二槍和第三槍。三槍都打在胸膛上和脊樑骨上。血從衣服裡滲出來了。像在平空的秋色上開出了一朵朵豔麗奪目的花朵。在送你去醫院急救的路上警衛問:

「首相先生,你痛得厲害嗎?」

不管是孬舅還是基挺,這時都痛苦地由於這痛苦顯得特別慈祥地點了點頭。接着又安慰我們:

「痛是痛了點,但也不是特別嚴重。」羣衆都從陽臺蜂擁到醫院。

「首相先生怎麼了?」

「首相先生還有救嗎?」

醫院一下也顯得特別重要了。院長也一遍一遍開始走到醫院的陽臺上向大家發佈你的病情公告。一會是有救。一會是還活着。但停了一會就不行了。沒救了。心電圖扯平了。人工呼吸也不管用了你終於過去了。這時大家是多麼地悲傷呀。一下就失聲痛哭了──本來心裡有許多別的瘀積,本來有這麼多瘀積而找不到痛哭的場合,現在都藉着你的被刺發泄出來了──當人民因爲日常生活和家庭瑣事而胸悶瘀積得都快得了癌症了現在通過發泄終於痛快了輕鬆了和痊癒了,領袖也算是死得其所。接着大家就在漆黑的夜空裡點燃了手中的打火機。基挺·老孬,我們想念你。是你的死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醫療過程。這是醫院院長也沒想到就是想到也制止不了的結果。正是從這個意義出發,從深意和一唱三嘆的意義上來說,恐怖就是開心和歡樂。癌症一下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難過的心還沒有開嗎?什麼叫陽臺?──這是基挺·六指和美眼·兔脣還沒有走向陽臺,還沒有看到陽臺下已經聚集着幾千萬羣衆──羣衆倒也還是那些羣衆,無非是搬動了一下地方和給他們換了一個環境。我們總以爲到處有幾千萬人在歡呼和跳躍,到處都在等着我們和盼着我們,其實等待我們的羣衆永遠是那麼一小撮──基挺·六指向美眼·兔脣提出了最後一個開心的問題。當然美眼·兔脣也想到了羣衆、城門樓子、謀殺、醫院、癌症和打火機。這也是深意和一唱三嘆吧。但是當她想起這一切之後,就是忘了最後說一個「操「字。還是多虧了基挺·六指的提醒,她纔不好意思地想到了這一點,於是也就紅着臉和基挺·六指一塊說了一句:

「操!」

這時麥克已經給調好了。這個「操」已經不是那個「操」了,這個「操」通過麥克一下讓人民羣衆聽見了。於是人民羣衆就把這當成了他們演講的開頭或是演講的全部內容了。羣衆一陣歡呼。這個演講好。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於是歡呼聲像波浪一樣從後向前涌過來。涌過一浪,接着又是一浪。這也算是歪打正着,基挺·米恩和美眼·兔脣相互看了一眼,接着就笑了。真是開心和好玩呀。人民羣衆怎麼就那麼可愛呢?如果我們還不能給他們提供些什麼和做些什麼,別說我們對不起人民羣衆,我們連自己的良心都對不住。我們的心會不安的。我們夜裡會睡不好覺和動不動就驚醒出一身冷汗的。我們會做惡夢的。我們會聽到噩耗的。這時不要說人民羣衆要謀殺我們,我們自己都覺得應該殺身成仁以謝天下。從飛機舷梯到美容院,從春天到寒冬,人民跟着我們轉來轉去爲了什麼?這些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故鄉父老鄉親,其實要求並不高,僅僅爲了看一個稀罕和稀奇,滿足一下自己當然這麼多自己聚集起來就是羣衆的好奇驚訝。這就是呼聲和民意──他們想知道:你們要擱在火裡燒和架在火上烤的那塊石頭到底是誰呢?是不是就是我們身邊的那個白螞蟻家的兒子白如雪和雪裡迷的白石頭呢?我們翹首以待在寒風中等待,你以爲發生了什麼大事,其實沒有什麼大事,就是爲了看一塊石頭。我們對世界上的大道理都能弄明白說白了我們也不在乎,我們弄不通和弄不懂的就是我們身邊的石頭;當我們弄不懂和弄不通石頭的時候,我們心裡就憋得慌和受不了。是那個已經被我們綁上烤架上的白石頭嗎?我們頭髮裡眼窩裡都是土──在我們頭上和臉上都是土的時候你們到美容院洗臉洗頭去了,現在你們臉和頭洗完了,你們已經到了陽臺上,接着你們就該伸開你們的巴掌,讓我們看一看你們手中的那塊石頭了吧?是那塊石頭嗎?就是用它來補天嗎?以前他總跟我們在一起,一颳風一下雪他就迷路,找不到回家的道,怎麼在我們一不留意和一不留神的情況下,這小子突然就長成了一棵大樹颳風的時候就讓我們刮目相看了呢?它怎麼會不激起我們的好奇心呢?我們怎麼能不把它當成一個生活中的期待、期盼和謎底來對待呢?這也是支撐我們生活起碼是支撐我們從今年春天到今年春天到今年冬生活的主要動力和爲什麼要活着的原因。現在謎底就要揭穿了,巴掌就要打開了,在揭穿和打開之前,還給我們說了一個「操」字,怎麼會不讓我們激動和歡呼呢?我們個個臉上掛着激動的淚花。這時平靜和感到好奇的倒是你們這些掌握謎底的人也就是基挺·米恩和美眼·兔脣了。你們倒是一下子顯得活着沒什麼意思了。由於你們的掌握,你們就沒有了期待和期盼,就沒有激動和歡呼;雖然你們的臉和頭都剛洗過,但是你們就是沒有我們這些土頭土腦和髒頭髒腦的人幸福。我們倒是站在高地上,你們倒是站在低窪裡。我們倒是居高臨下站到了陽臺上,你們倒是孤零零──你們總共才兩個人──地站在了陽臺下和寒風中。面對着這麼好的人民,你們得有一個說法──雖然我們已經承認你們用一個「操」字開了一個好頭──就像你們面對着一個枯黃頭髮的顧客一樣,「你用的是什麼洗髮液?」──得有一個說法和解釋一樣。打開你的雙手吧。讓我們看到那塊燒得通紅的石頭吧。本來應該在別處燒烤,你們卻已經在美容院裡給我們燒烤好了;本來你們應該當到衆人給我們露一手和火中取栗,現在你們已經取出來就差讓我們看到。你們玩的是什麼戲法、手法和手段已經無足輕重,現在你們把結果亮出來讓我們看看吧;過程我們已經不關心了,我們現在關心的是目的。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了。過去我們生活的糊裡胡塗,我們生活在鼓裡和缸裡,我們的石頭和我們的心握在別人手中,現在就要見到光明瞭。我們都有些等不上了。我們都有些着急了。在不影響結果和成熟的情況下,就不能有一點提前量嗎?果子已經掛在枝頭,眼看已經通紅了,就不能提前把成熟的果子給摘下來讓我們嘗一嘗嗎?非要等它熟透自己從枝頭上落下來嗎?一定要讓我們望眼欲穿嗎?我們仰着脖子都得了脊椎炎呢。等它熟透了「啪嗒」一聲掉到地下就爛成了一團稀泥了。女大不可留說不定今天夜晚她隨着一個賣油郎就逃走了,你就永遠沒有女兒了。──不要再猶豫了。讓我們看一看那塊石頭吧。雖然我們也知道你這種拖延和延長會增加我們的期望,會將我們的幸福抻長和拉長,但是我們也得提醒您一下,也不要一下抻得和拉得太長,別您一不小心就把它給抻斷了和拉崩了。那時着急和哭叫的就不是我們了,你們就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也找不到舅舅了。您到時候怎麼向人民和羣衆交待呢?如果說過去的從不適可而止是您的美德的話,那麼現在您就試着適可而止一次可以嗎?

「美眼·兔脣姑姑,我們等不上了!」

「美眼·兔脣姑姑,打開你美麗的雙手吧!」

「讓我們看它一眼!」

「讓我們再送它一程!」

……

人民的浪潮在那裡歡呼和呼喊着。這時陽臺上金光四射。美眼·兔脣姑姑這時並沒有與基挺·六指商量──與你商量得着嗎?我們也認爲不商量就是最好的商量──只是看了他一眼,帶着焦黃的頭髮糊味,就找開了她的手掌。就在這裡交待了嗎?環境就是一個工棚嗎?洞房就是這樣嗎?從此我與生俱來的童貞就沒有了嗎?當然我從此就可以不在乎了?生活就是這樣可以割裂和斷裂嗎?真是有一個新的天地嗎?隨着美眼·兔脣姑姑手掌的打開,我們就真的到了一個新的天地和自由的王國了嗎──隨着美眼·兔脣姑姑手掌的打開,眼見着,通紅的石頭,像一輪通紅的太陽一樣在陽臺上冉冉升起。看得我們眼花繚亂,看得我們熱淚雙流,看得我們睜不開眼睛和擡不起頭來,到頭來我們倒什麼也沒有看清楚。我們一下就被籠罩在熾熱的巨大的包容性的光彩、光芒和光線之下。人間萬姓仰頭看,萬姓倒是萬姓了,仰頭倒是仰頭了,但是到頭來我們什麼也沒看清楚。我們沒有看見石頭長得什麼樣。

「我什麼也看不見,打開門。」

「打開門,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們的姥娘說。我們騙着姥娘說──在這姥孃的最後時刻:

「停電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就處在明晃晃的電燈底下。姥娘習慣地信任地把一切都交給你地說:

「噢。」

就不再懷疑和說話了。這時我們也信任了美眼·兔脣姑姑。我們什麼也看不見。你的光芒遮擋住了我的視線。你捂着我的眼睛讓我猜你是誰。由於你的捂眼,我什麼也猜不出來。眼見得石頭就在我們眼前,但是石頭髮出的光芒讓我們看不清它。我們不知道它是誰。也許就是我們熟悉的白石頭,但白石頭能放射出這麼強烈的光芒嗎?可白石頭爲什麼又不能放出這麼強烈的光芒呢?白石頭就生活在我們中間。白石頭的光芒就是我們的光芒,我們在自己的光芒下看不清自己。但是我們還是有些不放心,我們還是得查證一下和核對一下,我們還是想得到美眼·兔脣的回答。我們敲着我們一次性消費的紙盤子──用塑料的刀叉,有的人又在盤邊上開始倒芝麻鹽──我們要就着我們自己家裡製造的、在火上焙出的芝麻加熱鹽,把一塊石頭和太陽給吃下去。這石頭和太陽是我們燒烤出來的。太陽是我們的鄉親。一想到這一點,我們就又激發出一種興奮和感概來。美眼·兔脣姑娘,快一點回答我們,快一點給我們一個印證,印證太陽就是白石頭和我們自己。──你嫁出去有好多年了吧?

「美眼·兔脣姑姑,給我們一個印證!」

「美眼·兔脣姑姑,我們對你的話絕不懷疑!」

「美眼·兔脣姑姑,告訴我們,你手裡的太陽和陽臺和天空上的太陽是我們的白石頭和我們自己嗎?」

「肯定不會讓幾千萬都市──現在已經不是農村──的父老鄉親失望吧??」

「我們真不是在威脅你!」

「你不會回答出別的答案吧?」

「你不會讓我們一下子就撕心裂肺吧?」

「你一定會回答『是』對嗎?」

「想想你要回答出『不是』的結果和後果!」

「你一定看出我們的心虛來了吧!」

「我們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們把一切都交給你了!」

「我們都不是外人!」

「你要一下子不好回答,你就不回答也行,我們就把你的不回答當成是一種默認!」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現在就開始慶祝了!」

但是這個時候美眼·兔脣在陽臺上回答了。當然她的回答我們早已預料到了我們就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就算是美眼·兔脣想回答「是」或者事實上就是「是」,但是操作文字的小劉兒不管是從操作技巧和轉折來考慮,還是從合體時代的價值和快樂頌的標準來考慮,他都會讓她回答「不是」。風吹起了美眼·兔脣姑姑的衣襟。只要這句話一出口,人民就炸了,天空就陰霾瀰漫到恐怖了。人民失望和失落到極點,就使人民達到歡樂的極致了。白石頭就得救了,我們也得救了。美眼·兔脣果然微笑着張開她通紅的小嘴回答:

「操,不是。」

大都市就炸了和沸騰了。不管是你回答「是」或是「不是」,故鄉都會炸了和沸騰了。一個「是」或是「不是」的回答,對於世界竟是如此一樣地性命攸關和無足輕重。我們從春到冬,從廣場到陽臺,嘴幹舌燥一粒米沒打牙,最後還是中了美眼·兔脣和小劉兒的圈套。我們的陰謀還是被他們更大的陰謀給包藏和包容了。這時人民又露出了一絲自嘲的微笑。在這種包藏、包容和刀光劍影之中,美眼·兔脣彈起了她的土琵琶,跳起了她清新明快的小天鵝組曲歡樂頌中的一首舞蹈。但等沸騰平靜之後,等散了戲夜深人靜和人們開始反思之時,這時人們又忘了歡樂的主幹而想起和計較起一個至今仍沒有解決和令人擔心的問題:如果那塊石頭不是白石頭和我們自己──我們捆錯了人,那它又是誰呢?爲個時候我們又感到人人自危。美容院的基挺·六指哪裡去了呢?怎麼說不見「嗖」地一聲就不見了呢?這時我們人人出了一身冷汗:這塊石頭該不會是基挺·六指吧?

六指綰着頭髮,穿著雪白的衣衫和向身後飄去的長裙,翹着第六個梅花指,甩着長長的水袖,在天空中快樂地翩翩舞着。已經舞了43個晝夜了。這是美眼·兔脣給故鄉留下的個人痕跡和不願退出歷史舞臺的一個明證。都市的夜空本來就沒有過去鄉村夜空那麼明亮,都市的星星沒有鄉村天空的星星那麼多;本來這一天是沒有月亮的,但是在都市一扇扇窗戶燈光的映照下,我們又似乎天天行走在月光之中;真到了有月亮的那一天,我們又把這月亮給忽略了。都市車流排出的廢氣擋住了我們仰頭觀天的視線和心情。麗晶時代廣場決沒有過去的打麥場那麼清靜明亮。但是真要讓我們回到故鄉去割毛豆,在直接的炎熱的大太陽底下割過來又割過去,這時又沒有一個人像當年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一樣那麼踊躍了。我們僅僅是在排除這一點可能性之後,才說我們要做一個故鄉精神的不撤退者。我們的執着都是建立在一切都不可能發生的前提下。六指寧肯在霧障之上起舞,舞着舞着眼看他的白裙子都變成了灰色和黑色,但是他還是不願意拋棄我們這片天空和我們這些觀衆。他還是不願意再發生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擡頭看不見六指。到了夜晚,在一片藍色的襯托下,我們也只能看到他舞來舞去的白影子。他的影子映在都市高大煙囪吐出的黃色的紅色的煙柱之旁。他也就是舞一個意思,他也就是舞一個整體,他也就是舞一個戰略──當然他就是舞得再仔細再認真,我們在重重迷霧之中只能看一個大概,你何必多費力氣呢?一開始還是一個新聞。說我們的天空上除了月亮和太陽,現在又多出一個不停的舞者,長袖善舞,白色善舞。太陽和月亮還有進有出一天回去休息一次,而我們可憐的六指就在那裡不吃不喝和受着大氣污染──而這種種的污染又是我們造成的──在不停的舞着。一刻也沒有休息。舞完一個曲子,接着就是另一個曲子。跳完了芭蕾,接着就是民間舞。他的鼻孔早已是黑泥和污垢的聚集地,他43晝夜水米不打牙我們不說他餓不餓人是抗餓的但還是抗不住渴經不住沒有水喝呀,但時間長了我們就像久病牀前無孝子一樣開始習慣了和聽其自然了。雖然我們有時候也聽到天空中突然傳來「渴了你就給我一碗水」的樂曲,但是我們行色匆匆車流如水偌大的都市沒有一個人理睬我們過去的朋友。這個時候我們才明白落後的農業社會的人說的一句話了:城市真是冰冷的城市呀。城市的心都凍結和麻木了。城市真是恐怖當然接着就是開心了。這還只是天空不下雨天上有太陽的時候,如果天上再降下瓢潑大雨和落下大如席的一片片雪花的時候,我們的六指不就變成一隻落湯雞或一隻大凍蝦了嗎?但據後來的六指──合體中的基挺哪裡去了呢?──又過了好多年,已經從天空中下來了,已經不舞了和不瘋了這時開始回首往事和寫回憶錄了──說道:當時他在天空中起舞的時候,其實不像我們想象得那麼苦。當然苦還是苦,但不像你們揣測和想象得那麼苦。苦的是身體,甜的是心尖尖。身體再苦再累,但一想到自己一個人在天上跳舞而人間萬姓都仰頭就像半夜三更爬起來到泰山之巔看日出就像八月十五這天正好不是陰天──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六雪打燈──這還是咱姥娘說過的話呢──大家都像看這滿滿的臉盆一樣的月亮一樣在看我,泰山的日出你不是天天能看到的,你不是天天住在泰山之上,八月十五也是一年纔有一次,而不會天天都是八月十五──而我現在天天都在天上舞着,雖然有霧障,雖然月不亮星也不明,但是你們總能看一個大概,我不就成了你們天天的太陽、月亮和明星了嗎?一想到這一點,雖然飽受皮肉之苦,但是心裡還是甜呀。人活着圖個什麼呢?不就活個心靈嗎?想着想着就樂了,想着想着雖然口乾舌燥但是就開心了。這還是一般的日子。在你們的想象之中,恐怕雨天和雪天我就更加難受了吧?其實情況恰恰相反,越是這樣的天氣和天空,我越是激動和感到有氣氛呢。雨中之舞,「渴了我就喝點水」,就好象是在雨中踢足球一樣,也別有一番情趣呢。漫天的大雪降了下來,我在天上和雪花共舞。席大的雪花就飄蕩在我的四周。你們在地下摸到的是靜止的雪花,一落到地上就成了泥,而我是在鮮活的雪之精和雪之靈共舞。我一下就有了舞伴,我一下就到了天國。空氣是那麼清新。雪花和我的舞之靈充滿了天地。沒有媒體在報道,沒有電視在轉播,沒有人在關心我,但我是自由的。這時我就不是舞給你們看而是舞給我自己的心了。我什麼也沒有舞,我什麼也沒有動,我身體不動的情況下就一切都在舞了,因爲我的心在動。我的心也沒有動,我是隨着雪花飄落的節奏和音樂自然而然地在流。我的身體和心都在流。我是多麼地舒暢啊。我是多麼地不管不顧呀。爲此我還得感謝美眼·兔脣姑姑呢。不是她──雖然我成了她在世界上的最後一道痕跡──我還到不了這一步上不了這天空和跳不了這舞呢。在照亮別人的時候,我也點燃了自己。沒有燈下黑。──雖然從回憶錄中看到這一段我們也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有沒有爲了回憶錄的藝術效果故意在那裡誇張和加水的可能呢?真的在高處不勝寒的風裡雨裡就是那麼樂嗎?或者乾脆爲了氣我們這是他的一種手段?怎麼我們在地上從來沒有這樣的體會呢?拉了一車煤一車面或是一車白灰,行進途中遇到了大雨,我們和煤、面、白灰一起成了落湯雞,怎麼他一上天就那麼浪漫和瀟灑呢?過去他可不是這樣的人。他雖然也有些人來瘋和偶然的慷慨大方,但他實質上對一草一木一點一滴對人和天氣都斤斤計較──天氣的變化都會影響他的寫作,怎麼現在一到回憶錄裡就這麼大方和大度了呢?他在天上跳舞的時候我們視而不見,「天上有一個人在跳舞。」就是偶爾往天上看一看,也不是要看那個跳舞的人而是想看他突然是不是就不在了呢?在是尋常,不在纔是新聞呢。但是令我們失望的是,我們每次仰頭的時候,也都在那裡不知疲憊和不遺餘力地接着跳和繼續跳呢。在他不遺餘力的時候我們都替他疲憊,現在到了回憶錄中他怎麼說得那麼輕鬆和忘我呢?當時他的舞蹈一天天沒有變化都是老一套,但是到了回憶錄中他怎麼說一天一個新花樣呢?他甚至在回憶錄中說,當年在我們故鄉大收割的時候,在我們的紅薯地裡,我們故鄉的整個天空成了一個大銀幕,我們在上面放着一個永遠重複的電影,我們銀幕上的一個人頭,就有一座山那麼大,我們銀幕上的一個**,就像一個面盆或一個衛星接收鍋那麼肥,我們銀幕上的一個情緒,就像天上裂開的一道閃電那麼劇烈和那麼急速──在我們的故鄉還是鄉村的時候,我們要表達什麼,還要藉助現代技術和激光的天幕電影;現在我們故鄉成了大都市,由於我在天空中的存在,連天幕電影都已經不需要了。但是我們的天空並沒有閒着,我們仍有一個天人合一的靈魂在引導着我們的精神。她是那麼自然、放鬆、不技術和不做作。就好象天上本來就有太陽和月亮,就有風和雨,就有春風和雨露一樣自然。這個時候你再想起來與狼共舞是多麼地膚淺呀。我們想說的就是這個。──他在回憶錄上振振有詞地說。說到這裡喝了一口水。馮·大美眼──我從電話裡聽到你的聲音,直到下午還令我不安。我們分別已經有半個月了。但想起來好象就在昨天。我並沒有把和你在一個上午的交往像往常遇到另外一個人一樣在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再掐着昨天的一分一秒來對照、想象和補充昨天或是前天的同一時刻我們在幹什麼,我們在說什麼,你的一顰一笑,你的一言一語,你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低頭或是擡臉的笑容和拒絕,或是你把手擱在你臉的一旁來阻擋伸過來的另一隻手──區別原來在於阻擋而不在於千篇一律的默認。也許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反其道而行之理解六指叔叔在那43晝夜到底是怎麼渡過的和在那43晝夜之中他一邊跳着舞腦海裡一直在想着什麼。每一天想的都是43天前的那一天嗎?是對那一天的重複、補充和想象嗎?如果是,我們就承認你43天的每一天都是自然的常新的和不重複的──哪怕你的舞蹈動作是重複的,但是你的心和你在天幕之上的動作是不重複的和全新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可就要對你的當時和你後來的回憶錄提出足夠的置疑。這個時候六指還是狡猾啊,在《六指回憶錄》首發式上,當媒體提出這樣一個尖銳問題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當時我是在想着43天前的那一天。」

「還不止這一天,當時我腦子裡還在想着別的東西!」

「我對一邊跳舞腦子裡一邊想着別的東西就好象平常一邊做事情一邊在腦子裡胡思亂想一樣從來都是勇於而不是羞於承認的!」

看着他上了我們的當,我們緊逼着他問:

「當時你胡思亂想些什麼?」

就好象我們當年對骷髏的逼問一樣。

這個時候六指就被逼到了牆角。本來他是描寫天空的,現在終於在地面上被我們擒住和堵住了。但在天上跳了43晝夜的六指,已經不是以前的六指了。這個時候他也遊刃有餘和對答如流了。何況這個時候他已經不是在跳舞而是到了寫回憶錄的晚年和老年了。他已經是一個老奸巨滑的老狐狸而不是當年開美容院時年輕氣盛的可愛的美容師了──什麼在世界上顯得可愛呢?也就是各種動物還不明事理和不諳人事時表現出的幼稚和憨態了,就是那種孩子似的驢頭不對馬嘴的答非所問了。這個時候我們以我們的年長和有知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的年幼和無知及所答非所問而感到他的一絲可愛和對他的一絲憐憫。但六指已經不是一隻小狐狸了。他已經不是剛出生三天腿還軟軟地站不起來眼還沒有睜開還要靠我們人爲地來給他掰眼的那個需要我們幫助和呵護的小傢伙了。我們的天性還是樂於助人的,只是看到這種幫助對我們是有害的還純粹是一種顯示和一個樂。看,我是多麼地善良和愛幫助動物和幼小呀。我是多麼適合當幼兒園的老師指引和引導別人呀。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的指引和引導,你想會是一種什麼樣子呢?你就永遠站不起來了,眼睛就永遠睜不開了。從我們內心深處來說,我們都有想當幼兒園老師的傾向──在不遠的將來和章節裡,我會作爲幼兒園的老師帶着你們故鄉所有的人和孩子到一個山清水秀和碧海藍天的地方去洗澡。所有的人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都讓你們光着屁股。這是度過危機的最好辦法。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們覺得大人特別神聖和嚴肅,他們所做的一切都經過深思熟慮而我們所做的一切都顯得幼稚和需要教導;但是當我們也成長爲大人後,我們才知道大人不過是一幫老奸巨滑以自己的利益爲出發點來制定社會和自然規律的老狐狸罷了。他們抽菸叫嗜好,我們抽菸就叫學壞。他們亂來和亂搞,從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從生靈關係到靈生關係,再到自我和骷髏時代,一切都能歸結到人類發展或是人性發展的根由上去,小劉兒叔叔不就是這樣站到成人的立場上去闡釋這一切的嗎?而我們在樓梯口或是桑柳趟子裡一次過家家,讓大人碰見我們馬上氣餒的承認:「我們瞎玩呢。」你們還要劈頭給我們一巴掌:「怎麼不玩些別的呢?怎麼就不學好呢?」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哪裡還有我們孩子的活路?──但是現在六指已經不是孩子了。他已經長大了。他已經不是在跳舞而是和我們一塊到了晚年開始寫回憶錄了。他已經是一頭老奸巨猾的狐狸知道如何將自己的尾巴給藏起來把自己抹了粉的俊俏臉蛋給露出來了。我們知道他當時在天上也是機械地在跳着重複的舞蹈,他當時什麼也沒想;就是給他規定和教給他的那段舞蹈,等跳到最後的第43天他還沒有完全熟悉呢;他還跳得很蹩腳和很試驗呢;如果說他還有什麼不重複不機械今天和昨天不一樣的話,那也是因爲他對本來的舞蹈和段子一次次跳得走樣但他在心裡還是極力想把它們跳得一致和標準只是沒有掌握它們的規律無法從必然王國到自然王國罷了。如果他到達了怎麼跳怎麼有的階段,我們相信他一邊在跳的時候,心裡一邊還在想着別的東西,腦子裡衆說紛紜和紛至沓來,馬不停蹄往事像走馬燈一樣旋轉,這個時候他首先感到的不是腳累和腿累,而是腦仁疼;但現在不是這種情況,他把腦子和腦力都用在規定的舞蹈動作上還顧不過來還丟三拉四還顧得了頭顧不住腳還在捉襟見肘,他哪裡還會有時間去考慮別的風雲往事呢。但是歷史真相就這樣被晚年的老奸巨猾和六指給埋葬了。不用的都埋葬在了地下。都不露和再也不說和不提起了。長期的不提起,不說我們相不相信他編造的回憶錄和謊言,問題是他自己首先就相信了。他倒不是用一種故意的欺騙來對付我們如果是那樣倒好辦了,現在他是用一種真誠和他首先相信歷史的真相就是這樣的態度來說話,如果我們再不相信這種歷史這時首先需要懷疑的就不是他而是我們自己和過去的歷史了。當然從這種意義出發,世界上所有的回憶錄又都是真實的了。我們甚至可以不相信當年的歷史而要相信我們的回憶。當年到底是什麼樣子對於我們的現在不是已經都過去了嗎?認真的追究和考察還有必要嗎?我們尋找歷史和當年不都是爲了現時的一種情緒和一種感覺嗎?於是回憶中的歷史倒是更加真實更加具有美感和藝術性哩。這時老曹老袁站出來,又從反面舉例子說,我們在歷史上統治過故鄉那麼多年,也算是鼎盛一時吧?當年也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吧?但是後來被小劉兒書寫成什麼樣子呢?不也成了一堆臭狗屎?我們不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如果你真要較真,你就非得讓人和這樣的歷史給氣死不可。更深一層的道理是:如果你再較真,你是跟誰較真呢?歷史從來都是大而化之的,空子到處都是誰都可鑽,你不去惦着鑽空子而是在較真,較來較去也就較着你自己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對六指的大言不慚的回答也就聽之任之了,我們對他的逼問就成了一種形式,如果他能將歷史改頭換面編造得讓我們心服口服,我們就承認他的43天每一天都是新的,他在跳舞的時候確實是思緒萬千,就和他回憶錄中的描寫接上了頭和對上了號,角角落落都砸到了實處,他就是我們的狡猾的同類而不是孩子了,我們也就氣味相投和意氣用事了,我們就會說「跳得好」和「寫得好」而不會說別的了;但是如果你回答不出你當時想的是什麼──你編造不出什麼和篡改不了什麼──問這個問題的前提我們知道你肯定會編造出什麼和篡改些什麼,因爲這對於一個晚年的老狐狸是不困難的──那麼我們也只好無奈地承認你說的和寫的一切倒是在篡改和作假,我們就不相信你的回憶了。雖然我們的日常生活就是用大好光陰去苦苦等待着一個陰謀詭計的結果,我們對結果充滿着期盼和希望,期盼和希望之中還不由自主地夾帶着許多私貨,但是我們在讀了你們的回憶錄之後──如果你們篡改得好的話,我們才知道我們窮盡一身,我們對你們的瞭解還是很皮毛,我們不過是你們棋盤上的一個無足輕重的棋子罷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是把我們的一生安排得如此豐富和複雜,我們還搞了一系列的人生目標和過程,我們從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又從同性關係到生靈關係,從生靈關係到靈生關係,又到過自我和骷髏時代,我們的目的和理想雖然和你們的目標毫不相干,但是到頭來我們還是被你們包容在你們的目的、理想、規定和你們的陰謀詭計之中。但令人慚愧的是,我們還活得很好,就像我們不管生活在什麼時候,不管是戰火紛飛的戰爭年代或是繁榮昌盛的年代都照樣繁衍生息一樣──什麼叫繁榮昌盛?標準又是你們確立的,你們剛剛說過繁榮昌盛,轉眼又說國民經濟到了崩潰邊緣──當然後來從你們的回憶錄中我們才知道崩潰的標準也被你們篡改了。這時你們又得便宜賣乖地說,這場戰爭是不需要的。如果沒有這場戰爭,你們回憶錄中的豐功偉績又從哪裡來呢?你們還能名留青史和成爲民族的英雄嗎?任何一個世界英雄,都是在民族的圈圈裡打轉轉,然後你們才走向了世界。就好象我們小孩子的日子在你們成年人眼裡都不是日子,我們的一切努力都處在準備階段都是爲了長大成人和你們一樣一樣。這時我們對你們的喜怒無常倒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本來事情和我們毫不相干,一切都不是我們造成的,但是到頭來事情的一切結果和後果,你們的一切怒火和憤怒,遲早還要砸到和發泄到我們頭上。所有的反差歸結到一點,僅僅是因爲我們年幼無力。逮着我們這個弱點,你們就會把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外延化,就會把你們的無能和憤怒演變成一場戰爭,我們的好鄉親和好兒郎,又會踊躍參軍開赴前線。說到這裡,老曹和老袁又站出來顧盼生姿地說:

「這有點接近歷史真相,當年我們在歷史上就是這麼搞的。官渡之戰爲了什麼呢?就是因爲一個小小的沈姓寡婦。但是戰端一開,犧牲的就是幾千萬人民了!」

說完這個,還有些大言不慚的樣子。倒是沈姓小寡婦因爲這種重提又遙想起自己的當年,在那裡捂着已經滄桑的老寡婦的臉,像當年的少女和初孀時一樣開始羞澀,讓人看着既感動又有些滑稽。人什麼時候才能成熟和自知一些呢。人什麼時候才能適可而止和從容自如呢?人什麼時候才能無故加之而不怒、驟然臨之而不驚呢?到頭來我們只好把各人的回憶錄當成歷史的真實,就好象我們只好把老曹、老袁和沈姓小寡婦的遙想當年成當年一樣,不然我們連這個比喻和聯想的虛假的事實都沒有了。我們就更加虛無主義了。幼稚的六指叔叔,當年你一個剃頭匠在天上跳舞連跳舞本身都顧不過來,顧得上吹笛顧不上捂眼,你哪裡還有精力胡思亂想呢?但是當我們追問到他這一點的時候──當然這本身也是一場遊戲,他竟順應歷史潮流理所當然地說當時自己腦子裡思緒萬千我們也只好相信他了。當我們接着逼問他到底胡思亂想些什麼,他又如此聰明地答──真是一頭老年的狐狸呀,你沒有辜負我們對你的信任──:

「操,什麼都想。」

這才叫滴水不漏的回答呢。接着你還怎麼盤查呢?就好象你到一個飯店裡坐下來問人家都有什麼菜人家回答「操,什麼菜都有」一樣,接着尷尬和發窘的就是你自己了。你捧着菜本反倒什麼菜也點不出來了。到底是開過美容院的人。到底在美容院裡貼過標語。到底剃過形形色色不同的腦袋。到底孩子長大了──讓孩子的一切努力都是爲了長大成人的理論現在看起來還是沒有錯。接着我們只好一鬨而笑和一鬨而散了。今天的飯不吃了。於是,六指當年在我們都市的天空上跳過43晝夜的永不重複的舞蹈,從此不但成了六指進而成了美眼·兔脣在故鄉保留的最後一條劃過天跡的流線,而且也成了我們所有人回想當年和遙想當年的一個保留性標誌。當我們晚年也成了老狐狸的時候,當我們給我們的孫子和腿軟得還站不起來、眼還沒有掰開的小狐狸講兒童故事的時候,我們總是一邊捋着自己稀稀拉拉的鬍子或是拉打着自己胸前已經乾癟的垂掉的大奶說:

「當年我年輕的時候,天空中有人跳舞,一下就跳了43晝夜,天天都不重複。我們一天一天看呀看地,看得脖子都酸了。」

孫子或小狐狸仰着脖子問:

「六指爺爺什麼時候還會來呀?」

這個時候我們往往深刻地說:

「當年的好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一切都寄託到你們身上了。」

馬上孩子的現在就不是現在了。孩子的現在都是爲了等待和將來了。

──「一切都太做作了。這樣做和這樣說太恐怖了!──救救孩子!」

終於有人在歷史上提出了疑義。對我們曾經說過和描寫過的一切。這個人是誰呢?就

是我們的另一個合體人莫勒麗·小娥。渾身穿著皮衣皮裙顯得乖小俏麗的莫勒麗·小娥,現

在開始氣勢洶洶地對歷史進行反思和指點江山。當時她對歷史的結論也沒有提出什麼置疑,

到頭來她在回憶錄裡又要跟我們反攻倒算-她又想借這種反攻夾帶什麼私貨?當時她對我

們說:

「我是不會揭穿你們的。」

「我是不會跟你們秋後算賬的。」

但是後來還是揭了和算了。她也是一個有話當面不說,一切都留到自己的回憶錄裡去說的人。當我們在回憶錄裡和她回憶到這一段時,我們雖然無可奈何但也有些憤怒,我們對六指的彌天大謊都隨着六指的回憶認可了,現在羊羣裡怎麼又跑出一匹駱駝,讓我們美好的夢又破碎了呢?它一下就改變了我們的習慣和認可,一下就打碎了我們的既成和夢想,本來我們對世界做的還是甜美的夢,現在它一下就把我們的夢底和謎底給揭穿了。它告訴我們:世界不是這樣的,世界還是兇險和恐怖的,我們日常做的還是惡夢多於美夢,我們日常生活中受的欺騙遠遠多於真誠,天空中的舞蹈與回憶背道而馳,現在由我來給你們揭穿這一切和說明事實真相吧。親愛的莫勒麗·小娥,就不能讓我們渾渾噩噩的過上一段嗎?就不能讓我們糊裡胡塗地沉浸在回憶之中嗎?真相一旦揭破,今後還讓我們怎麼向兒孫們講故事?講過的還算不算?但這一切請求都得不到她的允許,就像我們對於孩子一樣,她在我們身上也寄託着她的希望呢。本來我們對世界的要求是一成不變,是平靜和安祥,只要今天的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們就袖着手蹲到南牆根滿足地呆着。沒說什麼並不是我們沒有話說,而是我們覺得話語在這個時候是多餘的,我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好天氣;與其說些什麼,還不如做些什麼;譬如,還不如脫下我們的棉襖來擒捉衣縫間爬行的蝨子呢。就是說些什麼,我們也是雞一嘴鴨一嘴地說些東家長和西家短,好象在說些什麼,其實什麼都在我們的話題之外;我們越是說着它們,它們就離我們越遠,就好象異性關係時代同性關係時代生靈關係時代靈生關係時代我們離哪個人和動物越近,我們實際上就離他(它)越遠一樣。「你們都談些什麼,當你們蹲在牆根曬太陽的時候?」事後常常有人這麼問;我們當時就回答:「我們什麼也沒談。」得到這種回答的人,要麼說我們對他們不信任,要麼說這場談話一定高深莫測,不然談了半天怎麼什麼也沒有談呢?要麼就是談的太多了,太複雜了,一下有了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其實事情恰恰相反,我們就是什麼都沒談,你們一下高估了我們。如果你們低估了我們我們還可以圖個清靜,第二天照樣可以輕輕鬆鬆地去曬太陽,但是你們高估了我們和在一個簡單的事情上加上許多複雜的猜想和自己的私貨,就不是我們所能承受的了。最後我們只好承認我們是在說東家長和西家短。你們馬上就拍着巴掌說:看看,看看,如果我不追問,就真讓你們給矇混過去了,既然你們承認說了東家長和西家短,那麼你們的談話一定超越了它們本身,一定對這個世界發表了什麼看法,這東家和西家,這張家和李家也就是一個寄託和載體、載重和載波罷了。南牆根就是一個載波機,在這載波之上,一定會有別的深意和一唱三嘆──那麼接着說說它的深意和一唱三嘆吧?說着說着就又來了。本來我們曬了一天老陽兒很輕鬆,現在就讓這世界的追問和刨根問底給破壞了。下次曬太陽和捉蝨子就感到心情沉重和有心理負擔了。我們只好又說了一下捉蝨子。你們馬上又說,就是這捉蝨子,恐怕也不單是曬太陽的延伸呢,蝨子也有蝨子本身的內涵呢,捉的時候滿腔仇恨,放到嘴裡「嘎崩」「嘎崩」地嚼,這蝨子就不是那蝨子,咀嚼的時候肯定大有深意吧?全世界的人民,幾千萬的人民,排着隊蹲在牆根一邊曬着老陽兒一邊在整齊劃一地捉着蝨子,說捉出一個都捉出一個,說擱在大拇哥上都擱在大拇哥上,說處理掉就一齊處理掉,一個人單獨擠死一個蝨子不算什麼,但是這麼多手擠蝨子這麼多蝨子這麼多蝨子一齊被擠死和擠掉,同時發出的「嘎崩」聲就如雷霆,從兩手之間噴射出的鮮血,就一股股射向天空如同掛在天邊的一道道彩虹。你們還說什麼了?除了東家西家和蝨子之外,我們還說今天的太陽好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發覺我們已經上當很深了。你們馬上振振有詞地說,不管是大人物還是蹲在牆根上擠蝨子的,見面說到天氣,裡面肯定就大有深意了。不管雙方在戰場上殺得如何你死我活,滿天的鮮血如同一道道蝨子的彩虹,但談判時見了面,不都首先從對天氣的共同看法開始嗎?豈不知你們在捫蝨子時說着天氣恰恰把天氣給忘記了。我們的親人,在我們沒有埋藏什麼的地方你們非要挖地三尺掘出些什麼,在有什麼的地方你們倒是浮皮潦草地給錯過去了。這讓我們是多麼地失望和失落呀。但是莫勒麗·小娥還不僅僅是這樣──如果她是這樣還要好一些呢,她在盤問了我們的蝨子和天氣之後,在掌握了我們的一切之後,她馬上開始還擊了。她首先釜底抽薪地笑眯眯地告訴我們:

「別看今天老陽兒好,天氣預報說,明天就是一個陰天,西伯利亞的寒流就要到了!」

我們馬上就驚慌了。別說明天要轉陰天,就是回想今天的好天氣和溫暖的太陽我們也沒心情了。她不但破壞了我們的明天和將來,我們的孩子和花朵,她連我們的今天和現在,連我們的成年和老年也同時給破壞和敗壞了。她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呢?僅僅是爲了顯示與我們的不同和從羊羣裡跑出一匹駱駝嗎?在我們都被渾渾噩噩關在一間悶熱無窗的小屋子裡世人皆醉的時候,她獨醒?她在用指責白石頭的方法和方式來指責我們嗎?她對白石頭的空中舞蹈和我們的已經認可說:

「一切都太做作了。這麼做和這麼想太恐怖了──救救孩子。」

這就等於給我們說溫暖的老陽兒之後馬上就要狂風大作,趕快把你的爬滿蝨子的棉襖給穿上吧。不要再擠蝨子了,不然就不是你捉不捉蝨子的問題了,而是你的棉襖也要馬上被颳得無影無蹤了。你不但連你的將來捕捉不到,就是連你的現在也保不住了。你不要再說你想不想當秘書長,我還告訴你,我們同夥中能當秘書長的人多了。但是莫勒麗·小娥的預告和攻擊並沒有到此停止。她並沒有以擊落天上飄舞的六指和擊中太陽下的蝨子就罷手了,就停戰了和停頓了,就停車了停滯不前了,不,這還不是她要說的根本呢,她還剛剛開了一個頭。她一槍把天上的六指擊落之後──當然也是把我們的心在高空擊碎之後──現在我們剩下什麼了?也就剩下一顆破碎的心了──吹着冒着藍煙的槍口,接着甩出胳膊又打了第二槍。第二槍是打向哪裡呢?就不是打向六指和我們的當面而是打向六指和我們的背後了。我們倒下了,我們以爲事情已經結束了,他已經達到目的了,但我們在地上和死後又聽到清脆的第三槍。前兩槍只是第三槍的一個信號,前兩槍只是爲了給第三槍排除一下障礙。那麼莫勒麗·小娥接着把第三槍開向誰了呢?她把槍竟然對準了剛剛退出歷史舞臺她的痕跡和流線還在天空飄動和滑動的前一個同類和合體人美眼·兔脣。對她開槍的原因也非常簡單,天空上的六指是她放上去的,石頭是她在陽臺上亮出來的。雖然那塊石頭並不是這塊石頭,就使得這塊石頭留到了天空和供她自己私用──看來她對一切都還是有安排的。當然在我們看來這種安排並沒有什麼不妥,雖然後來六指在他的回憶錄中有些誇張和恐怖,但這是他自己蛻化變質的結果而和當年的美眼·兔脣沒有什麼關係,就好象我們只能管事情的起始而管不着它的結果,只能管孩子的出生而管不了他成人以後會不會成爲殺人犯一樣──正是因爲這個,我們才煞費苦心要把孩子的時間不當時間一切都讓他爲了成年呢,只能管羊角麪包剛一出爐的時候讓它香噴噴而管不了它45天之後是不是會變餿一樣。但是莫勒麗·小娥不這樣看,她就是要順藤摸瓜,她就是要一追到底,她就是要順着六指和我們追溯到當年的美眼·兔脣。她在批判了六指和我們之後接着話鋒一轉,矛頭就直接對準了當年的美眼·兔脣。她吹着冒着藍煙的槍管說:

「現象發生在六指和你們身上,但是根子還在美眼·兔脣那裡。天上的舞蹈和做作,天下的不堪和恐怖,你們的愚昧還只是一種現象,一切都是美眼·兔脣造成的,一切還得到她那裡去解決。如果沒有合體人在這裡搗亂,就你們一個個的單體人和過去人,怎麼能發展得這樣圖騰和載歌載舞呢?」

我們還在那裡替我們過去的領袖和崇拜偶像美眼·兔脣開脫呢,就好象在歷史上當後來的君主否定和歪曲前朝君主的時候,我們出於善良的本能總是在維護前朝一樣。她在歷史上還是做過好事的,她還不是一團漆黑和一塌糊塗。但是後來她們的同類卻不依不饒,一定要弄個清楚,就是勞民傷財也在所不惜,一定要把前朝君主押上歷史的審判臺。這時我們對前朝和過去光陰的審美感和懷戀感,由於距離而產生的距離美都顯得那麼地模糊、混亂、混淆、無力和無足輕重了。歷史的方向盤已經交到另外一個人手裡了。剩下的就是她要反攻倒算了。她要割斷我們和以前的感情紐帶。一定不能讓你們再聽過去的午夜的收音機不能再在眼裡充滿過去的天空的舞蹈,一定要給你們一個全新的天地和一個全新的世界。親愛的同胞們,不抹掉她,怎麼會有我呢?我不想僅僅是在歷史和前人、在古物和遺蹟面前和她們合個影就算完了,我要開創一個新思維和新天地,我不能只消滅過去朝代跳出來的表面上天空上那些小丑和孑孓,還得找到和揪出造成這種歷史遺蹟的罪魁禍首。她是誰呢?就是當年從廣場到美容院,從飛機舷梯到陽臺上美眼·兔脣。她纔是我們要找的罪魁禍首,她纔是我們的槍口要對準的地方。把槍口對準她的鼻子和眼睛,預備──放!接着她的合體臉和合體鼻就成了一團稀爛。這纔是我們要看到的。我們還在那裡替美眼·兔脣開脫:

「美眼·兔脣姑姑看上去還不錯呀!」

「她在陽臺上亮石頭是我們要求的呀!」

「何況那塊石頭並不是天上的六指呀!」

「天空的舞臺寂莫了這麼長時間,從當時的歷史條件和歷史環境看,放上去一個六指也很新鮮呀!」

「至於後來六指在回憶錄中犯了錯誤,那隻能是六指個人的原因,和美眼·兔脣並沒有太大的聯繫。」

但是莫勒麗·小娥不依不饒。她一臉壞笑地說:

「還是美眼·兔脣的錯。」

「不但往天空中放六指不對,當初她在陽臺上亮石頭就不對!」

我們慌忙搖着手:

「當初能在陽臺上亮石頭也大出我們意料──我們也是好開心和好好玩。至於後來把六指放到天空中去,雖然她也有想留一道痕跡和掃帚星的膚淺想法,但是從整體和創作的角度來看,還是屬於一種隨意之作和意外之筆,還是屬於弦外之音和徐徐散去的瀟灑之舉。不能用後來六指在回憶錄中的所作所爲來給美眼·兔脣定罪。人民的良心還沒有死去。莫勒麗·小娥姑姑,不要因爲你一時的逞能,又把人民拉到水深火熱的戰爭年代。如果六指所做的一切已經造成了影響,你讓宣傳部門發一個通知把他的回憶錄全部收回焚燒掉不就得了?如果你覺得天空已經讓別人弄髒了,我們上去再把它擦亮行嗎?還你一股清新的空氣,還你一個明亮的天空;還你一個新的場地,我們在那裡載歌載舞;還你一個新的陽臺,讓你在上面揮手──只要不起戰端;就好象如果我們是孩子你們做爹孃的只要不爭吵還我們一個清靜的夜晚,今後我一定好好學習,一定按你們的要求對我自己進行重塑我不拿自己當人不拿自己童年的時光當時光我長大以後一定成爲你們的理想接班人成嗎?娘,你就饒了爹爹吧,你就給他一個機會吧,做兒女的求你了。」

俺娘莫勒麗·小娥搖搖頭:

「不行。這次再不能原諒你爹了。他犯的錯誤太大了,太致命了,我一定要跟他離婚。不能什麼委屈都讓我受了!」

接着莫勒麗·小娥又對我們一笑:

「不過從這件事中我已經看出,孩子還是好孩子,就是你爹那個王八蛋太不爭氣了。人民還是好人民──在別的人民和民族都在那裡只見新人笑哪裡還聞舊人哭的時候,你們卻在這裡傾聽舊人的哭而排斥新人的朗朗的浪笑,你們的舉動就顯得別具一格了。世上哪有永遠的新人呢?新人總會變成舊人。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和美眼·兔脣又沒有什麼根本性的衝突了。我們在天空和陽臺上有衝突,但是我們在時間和天氣上沒有衝突,因爲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舊人,我也會變得和美眼·兔脣一樣,原來我還擔心天長日久當我由新人變成舊人怎麼辦──當我還是新人的時候──這也是我另一種歷史眼光的體現吧,現在看到這樣的民族和人民,我就放心了。當有一天我也成爲舊人的時候,你們能像對待美眼·兔脣那樣對待我,我在孤獨和沒人理睬的一隅,我在臺下看着臺上的時候,也就心滿意足了。我死了以後,請你到我墳上燒張紙。但是這並不妨礙當我是新人的時候對前人和舊人的否定和批判。七八級打倒七七級,這是歷史的必然。但是當你們有了這種懷舊情緒的時候,我起碼可以把我的態度改變一下,我不再憤怒而要心平氣和了。我就不開除她的故鄉籍而放她以觀後效了。當然這也可能埋下她有一天會捲土重來和反攻倒算的禍根。但是我還是要心平氣和地給歷史留一個餘地──不然將來歷史怎麼評價我呢?我還是從人民的舉動之中得到了啓發,我還是要在處理歷史遺留問題的時候來一個左右逢源。這也是牽制臺上另一種勢力的一個手段呢。不一棍子打死。一棍子打死對誰不利呢?不但對她本人不利,更大的不利和反座力恐怕還是要落到我身上。傻子和沒有掰開眼睛的小狐狸纔會那麼做呢。請放心──我對美眼·兔脣也不會全盤否定,她在歷史上還是做過一些好事嘛,總體上她還是一個讓我們開心的人嘛,還是要四六開,她的歡樂頌她的小天鵝舞曲還是能吃六十分的。我剛纔所說的一切並不是要完全否定她,而是說她在陽臺上還有做得不夠和不對的地方,如果說那麼做效果已經有些恐怖了──已經很開心了,但是還是恐怖得方向不對,因爲方向不對所以就顯得程度不夠,因此人民開心得還不到位和徹底──錯誤在這裡。本來我們能讓人民開心得更好一些和更多一些,本來我們能夠做好我們還沒有做到極限事情剩的還有餘地,還可以再往前走兩步,爲什麼我們就在這一步停下來了呢?本來事情還可以再開心一些,我們何樂而不爲呢?我也僅僅是從這一意義上來批判美眼·兔脣和她的陽臺的。這個時候的不對就不是說她亮不亮石頭的問題,亮不亮石頭都一樣,而是說她把石頭拿到陽臺上的本身就是不對的。當然不拿着石頭站到陽臺上就沒有效果,但是這個效果並不是事情本身應該具有的效果;效果本來還可以更大一些,卻讓她因爲石頭搞得半途而廢,把我們扔到不上不下的地步我們還不自知──這纔是我們的悲劇所在呢。我們爲什麼要因循守舊呢?我們爲什麼不能改換一個方式和往陽臺上拿另外一個東西呢?美眼·兔脣,你辜負了當時的時代和人民,辜負了那麼春光明媚和寒風瑟瑟的陽臺。這個漏洞非常明顯,稍有一點生活和藝術常識的人都應該看得出來──但是你們卻沒有看出來,這纔是讓我替你們痛心的地方。問題的關鍵在於:如果人民已經在別的地方把石頭架到了烤架上,已經知道你在陽臺上也會把這塊石頭給亮出來,只是不知道這石頭是不是那石頭的時候,你在美容院呆了半天,你已經洗過臉也洗過頭了,你伸開了你的巴掌,這時你手中亮出的果然還是一塊石頭,人們還會有什麼大的吃驚、恐怖和開心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這樣做的本身,就是低能和重複的表現,就是沒有創新和開拓精神、能力和氣魄的體現,你對不住人們的熱情。在藝術上講也是一個敗筆──如果你不把責任硬往小劉兒身上推的話,當人們知道你要亮出什麼的時候,你果然給人們亮出了一個什麼,這本身就是對藝術的褻瀆。幸好人們還有無知的地方,人們用自己的無知錯過了你的低能,你的低能鑽了人們無知的空子,當人們還糾纏在一個具體的問題上──這石頭是不是那石頭,人們倒是給你憑空創造了一個懸念──而忘了與你計較整體,忘記想的是石頭拿出的果然是石頭這事實的本身是多麼地讓人失望和沒勁,纔給了你一個意外的效果和能達到60分的可能。你和低能的人們倒是在這裡達成了一個共同的默契:我們誰也不要揭穿誰。但是當初不揭穿並不等於長遠不揭穿,單體的人們──他們看起來人多勢衆,其實把他們一個個翻過來和掉個個兒或是單個地來看,一個個都是單體的空心蘿蔔啊──不揭穿你並不證明合體的同類也會袖手旁觀看着世界被你弄得這麼混亂而置之不管。因爲我們還可以搞得更好一些。事情還有餘地。世界上就剩下一塊石頭了嗎?給人們說過石頭就一定找不出別的東西來了?給孩子講故事都不能這麼簡單。說大灰狼來了果然就來了,孩子還有什麼期盼和震動呢?說是大灰狼來了,但是來的不是大灰狼而是一個骷髏,孩子纔會發出驚叫一頭鑽到你懷裡,你纔有可乘之機接着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呢。雖然後來放到天上的是六指而不是白石頭──幸虧,但這也是換湯不換藥的一種人爲和故意,而不是自然而然走過來的一排骷髏。天上劃一道痕跡是如此的表面和浮淺,到頭來人們對43天的空中舞蹈視而不見也就不奇怪了。這時人們倒是在潛意識中覺醒了,但是這種覺醒又是多麼地不自覺和渾然不覺因此在既成事實面前也就顯得更加可悲了。你的恐怖不叫恐怖,你的恐怖沒有美感,你的恐怖是單一的而不是多重的,你的恐怖是單體的而不是合體的。你枉爲一個合體人。當你已經合體的時候,你的尾巴還夾在單體的門縫裡。要把問題提到這樣一個高度來認識。如果換了我我就不會這麼做,不但在天空中不會換湯不換藥地放上去一個六指──你頑固到底還放上去一個白石頭倒要更好一些呢,當我從美容院和臥室走向陽臺的時候,我手裡就不會拿石頭而會拿着一個別的東西!」

說完這個,莫勒麗·小娥就有些憤怒掩蓋下的洋洋自得和躊躇滿志。這個時候我們也被她的話給打動了。我們是太膚淺了。我們是太保守和太相信舊人了。我們上當了。我們鑽到枝節裡而忘了整體。本來我們在別處綁吊的是石頭,到了陽臺果然也是石頭,當時我們怎麼就沒有發現這一點還在那裡激動和像傻冒一樣歡呼呢?我們剛纔還在那裡與新人和莫勒麗·小娥爭辯,現在一下變得怯生生和有些氣餒了。莫勒麗·小娥姑姑,既然我們過去全錯了──過去的開心和恐怖當時看雖然也開心和恐怖,現在看就是一場膚淺的小孩遊戲──我們就不能這麼膚淺下去。雖然我們也知道這種重複在歷史上屢屢發生,後來的新人都要把以前的舊人打到九層地獄說得一無是處讓我們拋棄舊人擁戴新人,但是我們還是發現我們這次犯的錯誤和以前的不同,這次錯誤還是有這次錯誤的新意。我們太一成不變了。我們太迷信石頭了。誰讓石頭從小是在我們身邊長大的孩子呢?我們還是顧得了親情顧不了歷史,顧得了眼前顧不了將來,吹起笛子就捂不上眼。──當我們承認我們過去的全部不對的時候,接着剩下的問題就是:如果當時換了你,你與美眼·兔脣有何不同呢?你會讓我們感到什麼更大的恐怖和開心呢?你拿進美容院的是石頭,當你洗了一個臉和洗了一個頭之後,你走到陽臺上,接着會變出一個什麼新花樣呢?隨着我們的賣身投靠和角色轉換,我們馬上就把自己的錯誤放下不提,開始把矛頭反過來又對準了莫勒麗·小娥──這也是我們人們在歷史上常用的以攻爲守的策略。莫勒麗·小娥姑姑,接着就看你的了。這時我們大家都張着嘴,像一羣在污水坑裡的魚兒水中實在是缺氧受不了了──不是莫勒麗·小娥姑姑提醒,我們還不知道這是一個污水坑呢;如果不是他來關心我們,我們遲早會被這一潭死水給憋死呢;一羣魚兒在水中被憋死了,這就是我們最後的歸宿嗎?現在好了,有人提醒我們了──於是我們就集體地將自己的小口千篇一律地伸出了水面,開始向提醒我們的人提出我們的要求了。當我們向你提出要求的時候,你再不改變我們和現狀將一坑魚兒憋死在裡面可就是你的責任了。我們的頭腦一下就清醒了,我們的身體一下就有力氣了。做着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還狡猾地向提醒我們的人做出感激的樣子。

「莫勒麗·小娥,唯有你!」

「莫勒麗·小娥,唯有你!」

接着坐蠟的就是莫勒麗·小娥本人了。你在打倒別人的時候誇下了海口,現在我們跟着你打倒別人之後,你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呢?你說當你站到陽臺上的時候,你會給我們帶來一個意外會是一個別樣的東西而不是一塊我們早已熟知的石頭──我們過去太庸俗、太懶惰、太習慣和太墨守成規了,石頭是一個什麼東西?不就是白螞蟻家那個渾小子嗎?我們已經見過他幾千年,現在百年不遇一個機會,還要犯賤地讓他在陽臺上證明一下世界嗎?確實不是他就好了,但是我們在心底裡怎麼還盼着是他而不是別人呢?當另一塊石頭六指在我們天空中跳舞的時候,我們怎麼也司空見慣那麼容易原諒別人和不在意自己的天空呢?歷史爲什麼循環往復換湯不換藥呢?爲什麼是一塊石頭和另一塊石頭呢?原因不在別人身上,是我們自己誤了自己,是美眼·兔脣欺騙了我們。幸好莫勒麗·小娥姑姑不與我們計較,在她終於也回到孃家和故鄉的百忙之中,還抽出寶貴的時間來校正和挽救我們,來給我們揭穿歷史真相的開闢未來──那麼現在你手中亮出的將是什麼呢?等到了那個時候,恐怕恐怖就不是過去的恐怖了,快樂頌就不是過去的庸常演奏了,一般的小夜曲或是單調的二胡或是京胡弓弦上發出的聲音我們也不屑一顧,一下就會出現大氣磅薄漫山遍野的樂隊的轟鳴和合奏。一下就氣吞山河,一下就讓你發出恐怖的驚叫一下就快樂地昏了過去。這不一下就開闢未來和麪目一新了嗎?一下不就開闢歷史和從頭再來了嗎?什麼雕蟲小技,什麼美眼·兔脣,這時已經煙消雲散像秋風掃落葉一樣被掃到歷史的垃圾堆裡去了。我們再也不回頭了。我們一下就跳出了髒水坑到了大海。過去我們只會在河裡和湖裡游水──怎麼會不憋氣呢?現在我們到了大海。只是爲了這個,爲了這個紀念,爲了這個標記,爲了我們的新生,爲了我們的看到。爲了我們的身體、耳朵和嘴巴,我們理直氣壯地要求莫勒麗·小娥早一點打開她的巴掌。你不是說世界上有大海嗎?現在你就帶着我們出發吧;你不是說在大海里可以遊得更遠和更深嗎?你馬上就換游泳衣吧;你不是說有漫山遍野的樂隊嗎?你現在就讓他們排出來讓我們看一看,演奏起來讓我們聽一聽吧。我們以爲這種要求會激怒和冒犯莫勒麗·小娥。理直氣壯之後,我們又有些怯生生的。但是誰知我們這樣的要求恰恰是中了莫勒麗·小娥的下懷呢?連上懷都不是,還是下懷。後來她在回憶錄中說,當她否定了美眼·兔脣和論證了我們的污水坑──本來是清清的水,怎麼就能把它論證成一潭污水呢?接着提了一下公用的大海──之後,當她提出石頭重複論之後,她當時怕的就是人民的沉默而不是向她提出新的要求和要她回報新的展示,如果不提要求她就等於一切工作白做了,美眼·兔脣打倒了,提出要求她就達到了目的和正中她的下懷。不提是讓她失望的,提出正是她所希望的。把別人推翻的目的是什麼呢?不是爲了推翻完事,而是爲了取而代之和自己上臺。請你們再陪我演練一遍歷史吧。這個時候你們在感謝我,可知你們在感謝的同時,我從心中也感謝你們呢。你們在怯生生的時候,我心裡也有些打鼓呢。當我們終於從不同的方向共同走到一起的時候,你們長出了一口氣,我的心也終於放回了肚裡呢。

這羣傻冒!

……

這是她在回憶錄中這一章節的結論。接着一切就重新開始了。這時你後悔都來不及了。戲臺還是過去的戲臺,但主角已經不是過去的人了。去年冬天一個賣蔥的,現在我們又看到了他。夢中的故鄉早已變化,本來是一馬平川,現在黑黲黲的大山已經逼到了我們的村落。姥孃的墓就在這氣吞山河的山的下邊。天空已經被我們擦洗乾淨了。是那麼地明靜和明亮。星星已經出來了,是那麼地透徹和清晰。大都市的夜晚,它的天從來沒有這麼寧靜、乾爽、透徹和深邃過。這個時候莫勒麗·小娥手中的放映機就「嚓嚓嚓嚓」地開始放映了。倒也還是過去的十六毫米的帶子。無非電影機的手柄和開關在她手裡掌握着。她是一個掌機人。整個天空的銀幕於是也就激活了。並沒有經過我們同意,我們的歷史和過去就洶涌地一排一排地出現在了銀幕上。我們的過去就是這樣嗎?我們從別處涌到了一個陽臺前。銀幕是太大了,我們的頭和身就像是一座座的山丘在天空中晃動。我們在那裡瞎喊什麼呢?本來我們當年的生活還是彩色的和自認爲是有聲有色的,怎麼到了銀幕和歷史上就成了單調的和黑白的了呢?我們的身和我們和臉,我們的心和我們的感情,現在看起來就成了醜陋的扁形了。我們當年就這麼簡單嗎?我們不知道世界是由多種色彩和各種形狀組成的嗎?但是我們當年就是這樣。這就是當年的紀錄片留給我們的歷史。就好象當年我們在別處接受檢閱時心情是那樣的激動澎湃,但是幾十年後我們再看當年的紀錄片,我們就成了一羣固執笨拙沒頭沒腦的蒼蠅。我們見了人「啪」地一下立正,接着就把我們的長胳膊或是短胳膊遠遠地伸向前方,「嗨,俺孬舅!」我們自己都爲當年的歷史臉紅。當我們只是在用腦袋回顧歷史而不是看自己的紀錄片的時候,我們還津津有味地給後代和孫子講着我們當年的故事,當我們看了自己的紀錄片明白歷史真相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的童年和現在的子孫沒有什麼區別,我們也是一羣腿還沒有站起來眼睛還沒有掰開的幼稚的狐狸。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甚至有些懷疑莫勒麗·小娥有些不懷好意和故意讓我們出醜的嫌疑了。就好象我們已經40出頭了還要揭開我們的屁股簾讓我們看一看自己的羞處和私處一樣。這時它還能是像童年時期嫩豆腐一樣可愛的小屁股嗎?我們明白我們40年都白過了;同時我們後悔和後來的先知先覺的接觸使我們明白了時間流逝的真相。不明白我們還可以得過且過,明白了再不對自己進行治療和改正,敢過和自新,重換一個新屁股從頭開始就沖刷不了舊的紀錄片就不能掀過這一頁重新做人了。問題是:都已經40了,還改得過來嗎?但屁股簾已經揭開了,紀錄片已經在天幕上放映了。我們只能蹲在陽臺前,在不變的風景和背景下,重溫一下我們當年的可憐和可笑的歷史。你出了一身冷汗。你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次你可不是爲別人而是爲你自己。你真想找一個地縫鑽進去。這就是我們創造的過去嗎?這就是寫到小學生課本里的夜壺嗎?一切都是盲目的和無緒的,一切都是沒頭沒腦的,就算我們本來是歷史的英雄現在也被莫勒麗·小娥釘到了歷史的恥辱柱上。我們在那裡歡呼什麼呢?我們不是知道美眼·兔脣進去的是一塊石頭接着她亮出的還是一塊石頭嗎?怎麼會不給後來的莫勒麗·小娥留下可鑽的空子呢?我們是該着。就是在我們歡呼了40年之後,再出現一個後來人來收拾我們。就該我們用社會實踐在一條道路上走了40年當我們已經老了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個路標:此路不通,接着你還得換另一條道路重新走下去和走到底。這個時候你的腿腳已經老嘍。但是在新的機場和海關,你還得接受別人的檢查和掀起你的屁股簾。黑紫就黑紫吧。過夜的油餅就過夜的油餅吧。到了這個時候,你就是想掩蓋和遮醜,一切也由不得你了。天上正在一幕幕放映,你還得坐在都市的麗晶時代廣場和美容院的陽臺之下翹首以待。多麼地做作和讓人噁心。包括你現在的放映。是100分鐘的片子還是120分鐘的片子?是單集上下集或是多集?──當然,我們看着看着也就習慣了。雖然我們發現了許多我們的醜陋之處和恐怖之處──當然這裡的恐怖就不是那種引人開心的恐怖,但是我們也從中發現了我們當年的幼稚可愛之處呢。腿腳果真就是站不起來,眼睛果真就是掰不開。這雖然是我們的童年,但和我們現在的七老八十也有某些共同和相通之處呢。我們現在的老腿不是也站立不起來嗎?我們現在昏花的老眼每當午睡起來不是也睜不開還要藉助我們的兩手把兩條縫給掰開嗎?看我們當年理的鍋蓋一樣的傻頭。看我們當年一身藍或一身綠的上短下長的中式制服。看我們穿著帶襻的布鞋。看我們當年張着大嘴在那裡傻笑和雙腳齊跳的表情。看我們的滿頭大汗和一臉塵土。而陽臺上的人卻衣着整齊剛剛喝過牛奶和咖啡腦門上還浸着一層細密的汗珠呢。──我們一開始看着還爲自己的過去在那裡羞愧和懊惱,就像回到了當年的骷髏時期,在野地裡死了都不安心和讓人安心。你安身守命不行嗎?不行。這不符合人類發展的歷史規律。但是看着看着,我們自己也習慣了和感到自己過去的好笑和可愛了。這時就不爲過去慚愧而變得大言不慚和厚顏無恥了。看着自己就像是看着別人,這時就忘了自己單指着銀幕上的別人而在那裡嘲笑和「哈哈」地傻樂。於是一個悲劇和尷尬馬上就變成了喜劇。這就是我們故鄉和都市的特點。我們是能在災難之後忘掉災難找出救災英雄和表彰英雄的羣體。於是到頭來我們也就成了一羣沒心沒肺的糾合。我們馬上就還原了自我,我們就和後來的救星莫勒麗·小娥一起,在那裡指着銀幕「哈哈」地傻樂。莫勒麗的傻樂還有目的,而我們的傻樂是沒心沒肺。這時我們就完全和莫勒麗·小娥站到一起甚至比她還先走了一步呢。我們也覺得歷史是空心的歷史有重寫和重新排練和再演一遍的必要。羣衆和配角都不要變,就變動一下主角,看一看效果會是怎麼樣。歷史的老片就不要再放下去了。開始新的拍攝和開闢新的歷史吧。黑白停止吧,開始彩色吧。莫勒麗·小娥還沒急,我們兀自在那裡着急上了。已經半夜了,天也有些累了。說不定馬上就要起風了,起了風會把銀幕給刮歪的。把「嚓嚓」的機器聲停下來。但是莫勒麗·小娥並沒有像我們那樣着急。老片子又「嚓嚓」地放了一陣。而且有的鏡頭還是可有可無的。有些就是陽臺的空鏡頭,還有美容院大樓的空鏡頭。雖然你要是仔細深入地研究,把它們和上下文的鏡頭連接起來看它們一定大有深意和一唱三嘆,具有氣息散發和餘音繚繞作用,但是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它們所包含的大體涵義,就沒有必要再在具體和一點一滴上加深我們的印象了。印象已經烙到我們心裡和流淌在我們的血管裡。響鼓不用重錘。你一遍一遍地翻來倒去說不定還起反作用呢,說不定還會反胃呢,說不定還會激起我們的逆反心理和破罐子破摔的情緒呢。我們就是這樣,怎麼了?我們還就是這麼膚淺,我們就是不願意深刻下去。累不累呀。我們就是要活一個大概。我們就是不願意動腦子,我們看着人拿一個石頭進去,就是想看他怎麼再把石頭拿出來。拿石頭是對的,拿別的我們倒不稀罕了。聽到十六毫米放映機的「嚓嚓」聲,看着我們在銀幕上的黑白相間的過去的生活,我們雖然捧着大碗吃着淡飯粗茶,人生艱難歲月簡單,但是當一切都有人替我們思考好了和給我們指出和開闢出了規定的道路,我們生活的又是多麼地省心、熟悉──當然也就感到親切了。就好象我們天天生活在大都市,一下回到我們過去的山村,看着黃土高坡,雖然街上到處是雜草,人羣中鑽着牛羊和豬狗,男人們個個扛着菸袋穿著大襠的褲子,女人頭上還扎着紫花頭巾,頭巾的下襬就勒在婦女的嘴巴骨上,但是我們又是感到多麼地親切啊。這纔是樸實無華的生活。這才符合人性和自然呢。雖然骯髒懶散,但是從容自如。我們袖着手在豬狗橫行的街上走來走去,我們看着太陽好就蹲在南牆根曬老陽兒和捉蝨子,下雨天就躲在家裡打孩子。倒是現在都市的繁忙和快節奏一個個走在街上大步流星的樣子就像是去奔喪,不給你一點空閒,既不能捉蝨子也沒有蝨子可捉,陰天還得匆匆忙忙地上班不能躲在家裡打孩子,不給你留一點發泄和遺漏的空地──倒讓我們像在髒水坑裡一樣感到憋得慌呢──我們對世界的憤怒和對自己的不滿到哪裡發泄去呢?還有街上八九點鐘的塞車,讓我們忘記了此時的太陽。我們還煩着呢。我們還不習慣呢。讓我們回到銀幕上去吧。你再放下去,說不定人民又會必出這樣的吼聲了。一切都不要做過頭。什麼人都不要太自信。水能載舟,也能覆舟。水能覆美眼·兔脣,也能覆莫勒麗·小娥。你要把事情做絕把我們逼急不給我們留一點面子和餘地,那麼最後吃不了兜着走的就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了。──當然莫勒麗·小娥也不會傻到這種程度,傻到這種程度也不可能當上我們的新領頭,在提出新口號和開闢新天地之後,她的黑白片也不會放到人們已經不能忍耐的地步。她還是可以適可而止的,哪怕是爲了自己的利益她還是能把人們的情緒和願望放到心中的。當她看到人們一開始憤怒她的老式放映機還在那裡「嚓嚓」地響無非是再逗我們一下再跟我們開一下心,但是看到人們真要憤怒和反水了,這黑白片和過去的生活如果再看下去人們真要沉浸進去不能自拔了,人們對它就不再憤怒而是要產生懷舊情緒的時候,她馬上就從大局計適可而止了,轉臉「嘻嘻」一笑,也就扭轉歷史掐斷歷史順着人們的願望和因勢利導地開始新的一章了。雞叫頭遍的時候舊片子還在放映,到了雞叫兩遍頂多是三遍的時候,她就戛然而止割斷過去開始用環球立體聲的放映機放映現在正在進行的我們的五彩繽紛的生活了。這時我們還有些不習慣呢。她一下就中止了我們和過去的聯繫,當然也包括我們和美眼·兔脣的聯繫。她不說過去的我們和美眼·兔脣終於來開始說她了。她不再譴責美眼·兔脣拿進的是石頭拿出的也是石頭了,吃進的是桌子拉出的也是桌子了──她開始表現自己如何吃進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了。當然,天空的銀幕馬上就是一副新的天地。馬上也就出乎我們意料當然是在她意料之中耳目一新。天空馬上就是彩色的了。馬上就有了五彩繽紛的鮮豔的花朵和飛舞的蝴蝶,還有高山上流下的潺潺的綠色的水波──而在過去的黑白老片子中一切都是單色和模糊的,動不動還抖動一下片子上還劃出一條條的痕跡;而且機器沒有噪聲,沒有「嚓嚓嚓」的煩人聲響,一切都顯得那麼安靜和舒服。好的沒得說了。我們在銀幕上的形象立即也變了,我們到陽臺前的笑容是那麼地燦爛,我們的等待是那麼地有信心,我們不再是農業社會的男人個個都穿著大襠棉褲,頭上勒着一條髒兮兮的羊肚子手巾,女人都袖着手吸溜着鼻涕頭巾的下襬勒在下巴骨上──男人個個都是筆挺的西服和領帶,手裡拿着一支搖曳的鬱金香,女人都穿著大叉開到腿根的旗袍,上邊燙着飛機頭,打着口紅和描着藍色的眼線。頭髮不亂、旗袍不亂,開叉不亂和領帶也不鬆散。大家鬆了一口氣,還是彩色和現代好,雖然農業社會、故鄉、鄉黨、黑白片會給我們以親切,但是親切頂個屁用,親切並不能當飯吃,守着一個破舊的寒窯吃窩頭,還是沒有坐在麗麗瑪蓮酒店吃着蓬鬆柔軟的奶油大蛋糕要好。骯髒的街道、老陽兒、蝨子會給人自然和懶散,但是在緊張塞車的時候,我們坐在開着冷氣或暖氣的房車裡,就不能用典雅的法語和流利的英語和身邊的小蜜談天嗎?我們拋棄過去和美眼·兔脣跟上現在、現代、現實、現場和莫勒麗·小娥還是對的。這表達了我們的嚮往。當我們坐在麗麗瑪蓮大堂聽到鋼琴聲和青藤之中流下的潺潺水聲喝着咖啡的時候,我們頭上的汗就自然而然落了下來,我們在寒冷天氣中僵硬的身子就自然而然暖和了。空調機噴出的暖意,還是要比南牆根的老陽兒更讓人周身通泰一些。我們的壞心情沒有了。我們不留戀和懶意在舊的社會裡和老片子裡,我們覺得新的嚮往要更有出路一些。當我們的情緒轉過來和好起來的時候,我們又覺得我們還不是那種破罐子破摔的羣體,我們不是因循守舊的人,我們也覺出拿進去一塊石頭再拿出來一塊石頭的膚淺和簡單,我們還是想看一看拿進去的是石頭當她再走到我們等待的陽臺的時候,她手裡現在亮出的到底是什麼。我們現在又對這個懷有極大的興趣和希望。本來我們還想發問罪之師,但是這師走到一半,搖身一變就成了慰問團和勞軍女郎。我們在那裡唱歌,我們在那裡跳舞,我們在敵軍行進的行列旁說快板或是敲大鼓,我們鼓舞着別人也鼓舞着我們自己的信心。在別人還沒有感動的時候我們自己先感動了。我們在陽臺前歡呼。拿進去的是石頭,等她出來我們就再也看不到石頭了。我們已經覺醒了。我們已經感悟了。雖然我們嗓子都喊啞了,我們臉上落滿了塵土,但我們的情緒始終一浪高過一浪。我們覺得我們的心都被掏空了,我們人人作爲一個個體淹沒在人羣中,但我們感到一身輕鬆。歡呼之後,我們開始有節奏地集體鼓掌,接着就看臺上的、被歡呼的人如何給我們回報和表演了。我們的轉變已經完成了。我們戴着紅領巾揹着書包回家。接着就看陽臺了。就看莫勒麗而不是看美眼·兔脣了。我們已經將手裡牽着的猴子給變換了,我們手裡的鏜鑼已經敲過了,接着就看新的猴子出來表演了。但是,羣衆的情緒發展到這裡又容易向惡劣的方向轉變,後來在我們一個個羣衆的回憶錄中大家也承認,歷史一到轉換的時節,一到大革命運動蓬勃開展的時候,在我們歡呼、跳躍、遊行和示威之後接着我們要做的可就是在打麥場上哄搶,這時我們馬上有了玩世不恭接着看你怎麼辦和有些要看你下場的味道了。這個時候歷史的責任和民族的去向我們倒是不大關心了。我們已經開始賭氣。我們忘掉了我們的目的。一切又開始違反我們的初衷。當然這個時候我們不自覺地也給猴子留出了更大的可以鑽空子的餘地。但是從古到今,從中到外,沒有一個猴子能利用這一點。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當我們從玩世不恭中又走出來達到冷靜的境地時,這是最讓我們傷心的。這時倒是我們後怕得出了一身冷汗。大好時機,就這樣被你們錯過了。美眼·兔脣是這樣,莫勒麗·小娥當然也不例外。當我們已經在陽臺下歡呼過鼓過掌接着就有些懶散和玩世不恭地要看你還能給我們玩出什麼新花樣不管玩出什麼新花樣我們都不感到新奇的時候,她還在那裡興高采烈地沉浸在剛纔羣衆歡呼的情緒中不能自拔呢。她沒有覺出人們情緒的變化──再遲一步他們就對一切變化心安理得了,針對這一點,事後我們也曾向歷史上所有在陽臺上站過一刻的老一輩請教過。從老曹老袁開始,一直到髒人韓俺孬舅豬蛋牛蠅·隨人基挺·米恩橫行·無道還有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他們的回答莫衷一是,有承認當時確實是當局者迷的,有事後諸葛亮一下就沉浸在回憶錄情結中的,但有一點他們的回答是共同的:當時他(她)(它)們全認識到了這一點,無非在那裡將計就計和將錯就錯罷了。莫勒麗·小娥也說,你們的歡呼我聽到了,後來你們玩世不恭和對歷史毫不負責任的態度我也看到了,不過當時我是聽到當作沒聽到,看見當作沒看見罷了;我不管你們情緒的變化,我的戲要按照固有的節奏在臺上繼續演下去。原來是怎麼演的,現在還怎麼演,原來是怎麼唱的,現在還怎麼唱,猴子原來是怎麼耍的,現在還怎麼耍。這說明一個什麼問題呢?說我是無動於衷,是木頭,是沒眼色看不出羣衆的變化也好,說我沒有歷史洞察力也好──可是如果你把這看成是一種厚顏無恥呢?看成是一種心理承受能力和心理防線不那麼脆弱的表現呢?要增加我們的抗擊打能力。外在的變化,和我接着要做的事和要演的戲有什麼關係呢?羣衆情緒是一回事,我要演的戲是另一回事。任你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之。人民羣衆是重要的,沒有你們的巴掌、歡呼和鮮花我的戲就缺乏基礎,但是當你們抱着肩膀接着就要看我和要我好看的時候,就等着看我戲的下場和看我能唱到幾時的時候,當你們的嘴角都露出嘲諷的笑容的時候,我依然如故地將我的戲演下去是不是更出你們的意料和更讓你們失望、冷落和傷心呢?莫勒麗·小娥接着說,我還不知道羣衆是怎麼一回事嗎?我在臺上的演出首先就不是演給你們看的,我是演給歷史看的。因爲你們看着巴掌裡亮出的是你們司空見慣的石頭當年你們也歡呼過,現在不是石頭換了別一種東西當然你們出於一種新鮮和激動也會歡呼,但是過後你們也像狗熊掰棒子一樣就像把當初的石頭丟到腦後一樣而不加深思了,當我們還拿它當回事的時候,你們已經不加深思地就丟到腦後和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羣衆一時一刻的情緒變化哪怕是針尖或麥芒或是天上飄過的一絲流雲或是小河裡流過的一股潺潺的細水這樣微妙的變化我都能感覺得到,這纔是我所以要喚醒你們在你們情緒發生變化我的情緒也發生變化又一次置你們於不顧的根本原因。我在乎你們和感謝你們的僅僅是:你們在我的勸導和指引下終於拋棄了美眼·兔脣上了我的圈套給我提供了一個表演的舞臺和天地、氣氛和環境罷了。甭說現在幾千萬父老鄉親還在陽臺下站着無非在情緒上有些不穩和發生了一些變化,就是當你們給我提供了陽臺之後,臺下走得一個人不剩,我也會照樣將這戲演下去。我還是要按部就班和一步一趨地將手裡的東西亮出動讓歷史看一看顯出我的從容不迫。──吹牛皮!──後來大家看了她的回憶錄都這麼說。但是從她這種對我們事後的諷刺和挖苦也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的態度看,我們倒是對她當時是不是像後來在回憶錄中說的那麼厚顏無恥,膚膏和盔甲是不是那麼堅硬,心裡是不是像寡婦的心一樣磨出了苔蘚一樣的厚繭,我們倒開始有些懷疑了──回憶錄和當年的歷史往往不是背道而馳的嗎?

「懷疑什麼?你們說嘛。」

她還攤着手向我們要求。當然,我們不會上她的當──雖然我們想置疑的是:誰的繭花一開始就那麼厚呢?就不需要生活的磨練和一個積累的過程嗎?你當時剛剛上臺。──但是我們沒有說話──我們在用我們的沉默表示我們的置疑。她又說:

「你們只說當時,我的表演是不是繼續下去了?彩色片是不是越放越精彩了?」

「那倒是。」

我們搔着頭對當年的歷史說。但我們還是不願意相信她的回憶錄。這是有歷史教訓的。這時莫勒麗·小娥倒大度地說:

「不相信也就算了。我們還是以電影爲準吧。彩色紀錄片上記錄的一切,總是歷史真空的還原吧?」

我們嘬嘬牙花子,沒有說出什麼來,只好又回到歷史中跟着她去看電影。當然,懶散和玩世不恭過久,使我們的情緒又發生了變化,現在我們中間的一部分人,又恢復了好奇心想看一看莫勒麗·小娥除了石頭到底能變出什麼新花樣和亮出什麼新東西來。就像看一部拖沓的長片子最後倒是想看一看結局一樣。甚至有些羣衆已經在底下對自己人抗議開始給臺上人鼓勁:

「莫勒麗·小娥不要理睬臺下個別人的搗亂,電影接着放下去!」

「我們要看你手中最終亮出的是什麼!」

「我們支持你!」

「我們等得正來勁呢!」

……

在我們的回憶裡,在嘈雜的環境裡,電影又繼續放了下去。爲了這個,莫勒麗·小娥在回憶錄裡倒假惺惺地說,這時她倒被廣大羣衆的熱情給感動了。我是不懼嘈雜的,我是聽得到羣衆的呼喊和歡呼的,擁護我的人還是大多數,就像球員在場上踢球不怕羣衆呼喊一樣──你越是呼喊,我越是聽不到這呼喊,我越是鎮定自若;聲音離我越近,我就離這些聲音越遠,我越是隨機應變和隨心所欲;越是能將自己的技巧和智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正是這樣,我的鎮定自若還不僅僅是我大家風度的體現,和這些人民的呼喊和急不可耐還密不可分呢。莫勒麗·小娥開始在那裡對人民歌之詠之。雖然有些假惺惺,但不管在莫勒麗的歷史上,還是在曹小娥的歷史上,發出這種對人民的詠歎和柔情畢竟是頭一回。莫勒麗是一個動不動就操刀一快的人,曹小娥是一個唆豬尾巴的人。歷史上這麼兩塊兇惡難纏的廢料,現在組合在一起就成了不但能對歷史的往事花樣翻新,還能像一代君主那樣對人民歌之詠之、擊節而歌和一唱三嘆,這就是我們合體時代的最大勝利了。她面對着她所導演的人們唱道──她真是爲自己的電影藝術給感動了。她是在歌之哭之嗎?她是在爲人們的熱情而歡呼嗎?她是在爲自己的境界而感動嗎?後來她在回憶錄中說,一切都不是,她是爲了一個她自己創造的人們的和自己的影子在哭。她在和自己的影子合影。她在爲自己的影子走路。她在和自己的想象和嚮往而感嘆,她在爲現實和實在中不能實現的一切而張燈結綵和搭起了龐大的白色的靈棚。天人共哭慈顏隨風而去,大賢大德日裡夜裡覓尋。她在說她和人們之間的關係,她柔情似水好象是在說朋友,也好象是在說自己的童年──到底是歐洲的童年還是故鄉的童年?這是她進美容院之前和美眼·兔脣所想的不同。這是她進美容院開始洗頭洗臉之前的準備和前奏。這是她進去時拿的是石頭出來的時候要拿別的東西的一種情緒的醞釀。我們聽着感動但是我們不明其中含義。不但我們不明白,連塞爾維亞的理髮師基挺·六指也不明白。他仍停留在美眼·兔脣和他樓梯轉角處標語口號的階段。他不知道世上除了美眼·兔脣姑姑我們還會有一個莫勒麗·小娥姑姑。他以爲我們故鄉當年只是出嫁一個姑娘呢。其實我們出嫁完這個,接着我們又出嫁了一個。我們已經看到了天幕上放出的鏡頭,我們從鏡頭中已經看到了從空鏡到人物的轉換。怎麼就那麼地風流倜黨呢?怎麼就那麼歌着舞着就進了美容院呢?怎麼懷揣着石頭進去嘴裡還念念不忘她和他人、朋友、童年和故鄉的關係呢?人生的哲理怎麼就讓她說盡了呢?這樣兩個合體的毛丫頭。這時我們再反觀樓梯上的標語口號,怎麼一下就成了呀呀學語連呀呀學語都不如呀呀學語還有它天真可愛的一面它連天真可愛都失去了一下就顯出它的蒼白和稀鬆來了呢?當時美眼·兔脣看到這些標語還在那裡猶豫了一番和思考了一陣,現在的莫勒麗·小娥看也不看和視而不見,就忘情和忘我地唱起自己的美容院之外的歌。有氣魄,有對比,有感染力。單憑這一點,本來還在地上懶散和玩世不恭的剩下的那部分觀衆,也開始停止自己的放任和遊戲,也開始和大多數觀衆一起鴉雀無聲地把天上作爲一種至高無上的藝術來欣賞了。一下就進去了。真是出手不凡。真是先聲奪人。莫勒麗·小娥姑姑一下就佔滿了我們的眼睛。我們被她征服了。由此我們知道,這還僅僅是一個開頭,好戲還在後頭呢。本來我們不相信這一點,現在我們終於開始相信了。一場戲下來,她就是一個大明星。莫勒麗·小娥姑姑,原諒我們剛纔的眼拙,剛纔我們對你還有些懷疑呢。現在我們就感到臉紅了。你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是放鬆的明星的派頭。樓梯在鏡頭中搖啊搖,她怎麼就像唱山村野調一樣唱出那麼深刻的哲理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呢?美容院和理髮師一下就不在她的話下了。現在他們只能是一個配角。過去他們還對美眼·兔脣出謎語勇氣十足,現在他們看到這種陣勢,恐怕就不敢再提出「多日不見」,「你洗髮液用的是哪種牌子?」「我今年不準備去渡假了」的種種問題來麻煩和討擾顧客了吧。他們一下就怯下去和蔫下去了。人還沒有接觸,先聲已經奪人──在後來的回憶錄中,莫勒麗·小娥還故作謙虛地說:當時你們也看得過於嚴重了,把我做過的一些事情都誇大成民間傳說了,其實當時沒有那麼複雜和誇大,其實我上樓也沒唱什麼特殊的──接着小聲地:我還告訴你們,我當時心裡甚至還有些打鼓呢,不比美眼·兔脣好到哪裡去──我也就是想起什麼就隨便唱了兩句,說不定唱歌也是爲自己壯膽呢,就像夜裡上漆黑的樓梯一樣。當時唱的是什麼?我也給忘了。──雖然她給忘了,但是回憶錄裡並沒有忘,在那裡明明白白寫着呢。這就給我們瞭解她和她的性格、爲人、處世和說話的方式,打開了一扇方便之門。歌曰:

國其莫我知兮,獨堙鬱其誰語?

鳳飄飄其高逝兮,固自引而遠去。

襲九洲之神龍兮,浯深潛以自珍。

彌融瀹以隱處兮,夫豈從蟻(是指白螞蟻嗎?)與蛭蚓?

所貴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

使騏驥可得系羈兮,豈雲異夫犬羊!

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

歷九洲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

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得輝而下之;

見西德之險徵兮,搖增翮而去之。

彼尋常之污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

橫江湖之氈鯨兮,固將制於蟻螻。

…………

唱完這個,也許是渴了,拿起轉彎處的涼白開「咕咚」「咕咚」就喝了一碗。美眼·兔脣當時就沒敢喝,只顧想這碗和這水的深意了。爲什麼這裡擺這麼一碗白水?擺在這裡是什麼意思?水在此又是什麼意思?只顧想這個了。但在莫勒麗·小娥眼裡,在她的歌和詠面前,一要都顯得無足輕重和不在話下;水就是水,渴了你就喝碗水。單憑這一點,莫勒麗和小娥都不愧當年是操刀一快和唆過豬尾巴的人,做事還是比美眼·兔脣有氣魄和爽利。許多坐在陽臺前和坐在飛機翅膀上的觀衆,都在那裡不分男女老少地鼓起掌來。也許她唱的歌我們聽不懂,但是她渴了就喝水的舉動我們還是能看明白的。事情和世界一下就變得簡單了。過去我們只是跟着美眼·兔脣在那裡琢磨它的深意現在到了莫勒麗·小娥時代才使水變成了水而不是別的東西。唱歌的時候我們沒鼓掌,喝水的時候就響起了暴風雨般地掌聲。當然也有一部分觀衆說他唱歌的時候就鼓掌了──證明他對歌的聽懂,譬如劉全玉教授,就躊躇滿志地說他全聽懂了。還有老曹說他也斷斷續續地聽懂了──說完這個還心虛地加了一個註腳:我在歷史上也是做過詩的呀。接着突然又想起什麼,又有些興奮,補充道過去小娥沒有出嫁之前就是我的女兒,這裡面有許多詩還是我跟她耳鬢廝磨的時候共同創作的呢……但是到喝白開水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跟着拍起了巴掌。好象誰拍得越響,誰就越看懂了白水不但看懂了白水也聽懂了剛剛唱過的歌和詩一樣。他們不敢像劉教授和老曹那樣用歌和詩來證明自己,他們只能用白水來證明一切了。對於大夥兒這種用白水來濫竽充數爲詩的做法劉全玉和老曹當然又有些憤憤不平,都開始產生生不逢時的感覺了,怎麼和這些無知而又打腫臉充胖子的人混在一起呢?怎麼能用白水去證明這些小雅、大雅和古歌呢?他們在那裡搖着頭。倒是歌者和詠者莫勒麗·小娥不大在乎這個,也不硬去分析這掌聲中成份和層次的不同,全部慷慨接納。歌也好,白水也好,歌和白水雖然涇渭分明,現在被觀衆是非不分地給混淆了,但是從接受美學的角度講,這也算是觀衆和讀者參與的一種嘛。不要分出是非,重要的是參與。雖然被混淆了,但是懂和不懂的人共同吃一個雜合面和大鍋菜有什麼不好?莫勒麗·小娥姑姑大手一揮,就把我們像鯽瓜子過江一樣放過去了。你說這是她的大度不與我們計較也好,你說這是她的一種不顧客觀自得其樂也好──就是衝這一點,她就是一個到了一定層次的人──,我們都對她舉額稱歎。但是事後她在回憶錄裡又說,當時她不與我們計較的主要原因是:一切都在詩裡了,還何必在詩之外計較?倒把我們對她的一切猜想和感激又給否定了,讓我們有些掃興。──但在當時我們按照我們的猜想對她是多麼地崇拜啊。她喝了一碗白水以後,還對着鏡頭也就是我們廣大觀衆笑了一下,接着瀟灑地抹掉滴拉在下巴上的水,又自顧自地唱了起來──原來還沒有完呢。歌又曰:

且夫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

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

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

忽然爲人兮,何足控摶;

化爲異物兮,又何足患!(事後我們才明白,這是她給將來在陽臺上的展示出的東西做思想工作呢。以爲這歌是白唱的嗎?一下把思想工作都含在其中了。把時間和目的安排得這麼井井有條,又讓我們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是讓我們看了一場寓教於樂的好戲。真是讓我們開了眼。真是讓我們開了心。我們原以爲她是唱給我們聽的,我們原以爲她是唱給自己聽的,到頭來我們才知道她是唱給將要亮出的手上的東西聽的。我們覺得這比唱給我們和她自己聽還讓我們恍然大悟和具有恍然大悟之後的領悟和開心呢。)

小智自私兮,賤彼貴我;

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

貪夫殉財兮,烈士殉名;

誇者死權兮,品庶每生。

怵迫之徒兮,或趨西東;

大人不曲兮,億變齊同。

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

至人遺物兮,獨與道俱。

衆人惑惑兮,好惡積臆;

真人淡漠兮,獨與道息。(明白了嗎?現在的一切和現在的你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道和手裡將來亮出的東西。)

釋智遺形兮,超然自喪;

廖廓忽荒兮,與道翱翔。(這是你痛快的結果。接着再往下看。)

乘流則逝兮,得抵則止;

縱驅委命兮,不私與已。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澹乎若深淵之靜,汜乎若不繫之舟。

不以生故自寶兮,養空若浮;

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

細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

是呀,何足以疑?芥蒂瑣事,纏繞在我們心中,於是我們心裡就疑乎和猶豫了。疑乎和猶豫的只是將來要在手裡亮出的東西嗎?不知道以身殉道和殺身成仁嗎?還有我們這些糊裡胡塗的觀衆。過去我們的胡塗我無知不單表現在我們對美眼·兔脣進去拿的是石頭出來時拿的還是石頭的相信和不疑,還表現在我們對莫勒麗·小娥手裡將要亮出的東西的懷疑。對過去的不疑就是對現在的懷疑,後來你對過去懷疑了你對現在依然懷疑──你心不誠的本身就讓人難過。所以這首歌唱下來還沒等我們和將要在手中亮出的物體感動莫勒麗·小娥自己首先就爲歌和詠的內容感動了。我的心還是這樣嗎?我還能對人民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諒嗎?我的感情還這麼一唱三嘆循序漸進嗎?自顧自地就感動得涕淚雙流。順着臉頰和鼻溝往下流。電影還拍得這麼忘情和煽情。連當年的影帝瞎鹿都心服口服地說,從這一點來看,我們還真不能小覷莫勒麗·小娥,她是一個好演員。一個好演員的首要標誌就是自顧自地對戲演着和唱着,在觀衆還沒有鑽到裡面和扎到裡面的時候,自己首先就鑽進去和扎進去了,接着才能帶領觀衆。──看着莫勒麗·小娥這麼感動和苦口婆心,我們也一下給感動了。過去的一切懷疑都是不對的,對過去的懷疑是對的對現在的懷疑是不對的。對美容院和美容院梯子轉彎處的標語和白水懷疑是對的,對我們將要看到陽臺上巴掌裡亮出的結果懷疑是不對的。不聽這歌我們不知道,一聽這歌我們才知道聽與不聽是不同的。這也是對我們將來要看到的東西的一個思想鋪墊和不可或缺的理論導引。不聽我們就不知道將要看到的東西的意義和普通性。這個序曲太必要了。我們不能沒有序曲就直接進入主題。我們不能太突兀和太直接。我們不能匆匆忙忙趕往劇院而忘記穿燕尾服就像在劇場的大幕拉開之前不能沒有一段準備音樂一樣。我們不聽一會各種樂器的調音和對音就像我們沒穿拖地長裙一樣感到不舒服。當時我們不知道將要在莫勒麗·小娥手中亮出的東西是什麼感受和心情,是不是和我們的感受和心情相同,但是到了後來,到了一切都成了現實而不是一個期待和不見分曉大家都提着膽和懸着心當然事情發展的不可知性的魅力也就在這裡──的時候,這東西也告訴我們,本來它也和我們一樣是渾渾噩噩的,它對於一切的到來也是沒有思想準備,甚至抱着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思想,但是聽着聽着──一開始沒有將這歌聽進去好象姑娘做針線的時候旁邊開着一收音機一開始並沒有聽進去一樣,還在那裡自顧自地想自己的心事呢,但是聽着聽着,怎麼就聽出一點意思了呢?怎麼就聽出與自己有關了呢?就感到自己的情緒也漸漸脫離了自己的心事和芥蒂,脫離了自己的煩惱和瑣事,也就一下脫離地面跟着到達了高空,也就看到了白雲也似的花朵,這時再居高臨下地往地面和人間一看,一切也就成了一疙瘩一疙瘩的人間城廓了。思想一下就開闊了。境界一下子就提高了。原來在這世界上,除了自己身邊那些瑣事和破事──不要老用你孃家的那些破事來煩我──不要老用婆家的那些破事來煩我──,還有這麼多捨生取義的爲人和道理呢。世界上還有這樣純淨的氣氛和環境呢。在一種環境和氣氛裡我們可能是懦夫陷入煩惱不能自拔,到了另一種環境和氣氛中,我們就是捨生取義和用自己的胸膛來堵槍眼的英雄了。東西說得好有道理,現在我們也到了後一種氣氛和環境之中──在莫勒麗·小娥的歌和詠之下──我們和她手裡將要亮出的東西終於會合了。我們都隨着她涕淚交流,我們都隨着她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我們而到達了她。我們都在她的歌之中和詠之下去赴湯蹈火也再所不辭。早一些進入正題好嗎?我們已經對這結果望穿秋水了。我們想早一點看到你亮出的巴掌。不但是我們這些觀衆,就是她手中將要亮出的東西,這個時候爲了真理和正義也急不可耐了。快一些把我亮出來吧。這個時候做針線活聽收音機的姑娘手上的針就不是一般的繡花針了。我們分明看着這針是一根被燒紅的鐵棒現在正在空氣中穿行。莫勒麗·小娥剛剛唱完,我們立即也敲着一片片破瓦站在河邊和易水之上和道:風蕭蕭兮易水寒──一定是冬天──,壯士一去兮不復返。誰知這個時候莫勒麗·小娥卻依然不着急──不爲我們的着急而着急──莫勒麗·小娥說:我從來就沒有着急過,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一切都讓他自然而然地發生和水到渠成吧。法定的程序還要遵守。在亮出東西之前,我還得先坐到電椅上和躺椅上讓理髮師給我洗頭洗臉呢。話還是要問的。臉還是要拍的。「好久不見。」──但是你對理髮師的問話也是可以不回答的。沒看到羣衆的情緒嗎?但是到了後來的回憶錄中,莫勒麗·小娥又得便宜賣乖地把一切先見之明都歸到自己身上說,如果這樣的問話還要回答,那你也就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世界和在巴掌裡花樣翻新了;你也就無法把世界握在手中在和玩於股掌之上了;你的回答就是對他一切價值系統的認同,你什麼都不回答,聽着就像沒聽着,這時把他當做一個做針線時的收音機,你洗臉就是洗臉,洗頭就是洗頭,不就是對他最大的否定世界在你面前不就出現一條新的信道嗎?你對世界馬上就主動了。問你話的人倒開始在那裡心虛。她答都不答,是不是從反面證明我這問題本身就有問題呢?不屑於答吧?太膚淺了吧?太不夠答的層次了吧?後面幾個問題的提出,他也只好當作一個人爲的程序,就好象過去美眼·兔脣回答到後面的問題開始對「操」怯生生的沒有底氣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回答就是一個「操」字對不對行不行可以不可以她倒不想說「操」字了呢,現在理髮師心裡對接着的不回答也做好了思想準備純粹是爲了程序沒有這個程序就無法洗臉洗頭一切都是爲對方考慮才接着問下去和拖了下去,才怯生生又問了「你最近還工作嗎?」一直到「最近我不準備到海邊度假」的話。當然莫勒麗·小娥躺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她在那裡躺着享受和真的把理髮師大有深意和一唱三嘆的問話當成了一個做針線時的收音機或純粹就是一首催眠曲如同正在進行行體上的輕柔按摩一樣。果然,我們眼睜睜地看到她在天幕上摩天大樓的美容院裡的躺椅上給睡着了。天幕上就是一個睡着的美麗的頭。我們這時都看不到塞爾維亞的理髮師基挺·六指了。頭顱被固定成一個特定,我們只能看到基挺·六指的小手在一個闊大無比鬆軟如麪包的白臉上拍打或一個小拳頭在腦袋上捶夯。小手和小拳頭和闊大無比的臉太不成比例了。一看就知道一個心理無比放鬆本來臉也不大也是桃紅小臉和瓜子臉現在就自發地膨脹成鍋蓋或是面盆一樣的大臉了,一雙本來是粗壯的男人的手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兩個男人的合手現在由於心理的膽怯和萎縮就就了幼稚的膽怯的還不懂世事和人事的小孩的手。一切都不敢太大膽呢,一切還都是一種試探,這樣做這樣拍打和這樣捶夯是可以的麼?本來有挺熟悉的技巧,在千萬張笑臉上已經做過一遍又一遍了,但是從今天開始,一切又成了頭一次。成了大閨女上轎頭一回。本來是莫勒麗·小娥出嫁的故鄉呀,現在莫勒麗·小娥倒是像孃家人,基挺·六指倒是在歷史上頭一回被我們出嫁了。本來這樣的手和拳在別的臉上都不在話下稍稍一動就攻佔了領土就淹沒了嘴臉,現在好象千萬支部隊到了別國的領土上,一個師一個師都是睜眼瞎,都摸不清方向和找不到道路,如同將沙子扔到了大海,轉眼之間就不見了。倒是那大臉在那裡安然不動。頭髮呢?就如同淹沒士兵的無邊的叢林。小手在其間搔撓和穿行,我們看不到綠色的士兵;我們不但看不到地面部隊行走在什麼位置,連空中支持的直升飛機也不見蹤影。只見樹林和叢林,不見士兵。整個天幕上就是一張大臉。鼻子就是一座高山。既是喜馬拉雅,又是岡底斯山,既是太行山,又是乞裡馬紮羅。當然還有山上的雪。瀑布是一團團流下的鼻涕嗎?眼睛就是一汪大海和大洋,面部就是沙子和戈壁,微微張開的嘴噴出的熱氣就是一座座火山的噴發。接着還傳出一陣陣輕微的酣聲。她睡得可真是着迷呀。她可真是天上沉穩的一個睡美人呀。過去我們在歷史上從來沒有看到過。可憐的基挺·六指,現在他連打擾美人睡夢的勇氣都沒有了。拍打和按摩顯得小心翼翼。但是又不敢停下來。萬一因爲停下驚醒了美人呢?同時他還擔着另外一條心,就是莫勒麗·小娥剛纔是唱着和詠着進來的,當然她所唱的和詠的比起基挺·六指所提出的問題就像是天上的大臉和叢林與他小手和小拳頭的比較兩者根本就沒有可比性──不管是從深意或是從一唱三嘆的角度,你那叫深意嗎?你那叫一唱三嘆嗎?比起這長歌和排對,那是一個出給幼兒園兒童小謎語,就好象是「一個小孩,拿着小勺,挖個小井,跳進沒影」一樣,那不明明白白就是一隻螞蟻或是白螞蟻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嗎?──但是就是這樣沒有可比性爲了程序和秩序你還要將問題接着提下去,人家的不回答和不答不理和在收音機的伴奏下酣然入睡是完全應該的──除了這個服氣和擔心之外,他一邊將問題提下去,既希望問題能早一點提完有個着落,同時也擔心這問題的提出會不會像不小心的拍打或是停下來將她驚醒驚醒了她也不會回答問題但是會不會反過頭來和回過神來接上剛纔在樓梯上的思考又在那裡歌上和詠起來呢?如果是那樣,就更沒有自己和自己問題的活路了。我們從天幕上看不到基挺·六指的面目,但是我們從這小手和小拳頭的表情和遠走上,我們已經把他看了個透穿。許多觀衆這時是多麼地開心呀。我們真是到達一個快樂頌的時代了。許多人都開心和透徹地喊──就好象一條癩皮狗被我們打下了水我們還不解氣本來不打還沒什麼一打上手就越打越來氣這個時候的憤怒就不是針對狗而是對這打的動作本身的一種嚮往於是一個個又義憤填膺抽出一根根竹竿往水裡猛抽一樣──地喊:

「活該!」

「往死裡打!」

「臉和鼻頭嘴巴再大一些纔好。將鏡頭再推上一些!」

「手和拳頭的比例再往小收縮一下!」

「一筆勾銷才解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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