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現在還有別的事。」
當你面對存在芥蒂的朋友,這句話還真無法說出口。如果你冒着天下之大不韙說出這句話,那麼它就有可能出現比目前還要糟的情況:當舊的芥蒂還沒有理出頭緒的時候,這個新的中斷和站起,又會成爲你們之間一種新的芥蒂。就等於病中添病和雪上加霜。一層一層的冰霜加到你們中間,什麼時候才能解凍和開春呢?你就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越是想着中斷和站立你就越要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你越是在心裡存在着漫天的迷霧和仇恨,你越要和他故作親熱。這樣做的好處在於:也許這更有利於你們之間的解凍、化冰和找出你們芥蒂的根源到了那時候你不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中斷和站立了嗎?但是這根源你永遠找不到。因爲它已經成了歷史和時間。──這還不是令你苦惱的主要方面和關鍵所在呢。令你苦惱的主要方面和關鍵所在,是因爲由於芥蒂在你心中的長期駐紮,你就要在心裡對這個朋友琢磨個不停。吃飯的時候想他,睡覺的時候想他,想得腦仁都疼了,你還沒有把他從心中消化掉。世上再沒有我們的敵人跟我們的心貼得更緊了。倒是那些親密無間和俯首貼耳的朋友,一天天遠離我們而去。找不到芥蒂的朋友,就是那無形的敵人,使我們欲罷不能和欲說又止。本來我們還想把他交給時間,現在時間卻提醒着他無時無刻和無孔不入的存在,一經提醒,我們又開始揪心扯肺和欲舍不能了。我們一定要徒步找到芥蒂的源頭就像找到黃河的源頭一樣。否則我們的心就要向我們自己反攻倒算──長久沒有音訊的朋友,因爲芥蒂我放不下你給我們帶來的心理負擔是多麼地沉重啊。現在的白石頭想起女兔脣,就是這種情況──而她又遠在巴黎不在你身邊。如果朋友在你的身邊,他對於你還是一個看得見和摸得着的活物,你雖然找不到和他存在的芥蒂,但是起碼你還能看到他在你面前說話他的嘴還在動,你的想象和欲找芥蒂的努力還有一個面對,你看着他一舉一動的外在表演尋根求源還有一個相互關聯的根據,他的外在表演起碼還能給你提供一種啓發你看着他的某些習慣性動作突然會有一種靈感或者是恍然大悟,雖然恍然大悟過後又覺得對於真正的芥蒂還是隔靴騷癢,還是沒有打在點上和摸着真諦,但那畢竟給你提供了一個虛假和偷閒的片刻,而現在你和女兔脣遠隔萬里,你在窮根索源的時候連一個活物都看不到,你聽不到她說話看不到她表演雖然不管任何和你存在芥蒂的朋友在你面前說的話和這話的指向都和你們以往的芥蒂似乎有關係但往往他又聰明得毫不相干,你們只是一種面和心不和,但當你現有和女兔脣面對都不可能,你連看到她說話和嘴動的具象都不可得,甚至你在腦子裡因爲這種芥蒂的存在和苦惱而對她長時間的過於想象和思念,她無時無刻不在你的腦子裡一個看不見的形象經不住這麼不斷的閃現、消化和磨損,於是久而久之你連她的樣子都想象不出來她在你腦子裡成了一片模糊──越是想不清你越是着急,越是着急反倒更加想不清,你面對的只是她來過的兩封信──換言之,你和她的芥蒂甚至不產生在現實而產生在想象的無有,芥蒂的存在似乎和形象沒有關係──你還怎麼穿過時間的擋板到無有的大海里去打撈呢?這時你所依靠的,只有那兩封孤獨而可憐的信──你一遍一遍地重讀和背誦,試圖從字裡行間尋找出一些蛛絲馬跡,這時你又陷入了另一個圈套,那就是:當你或他寫信的時候,只是你和她創造的一個虛假的臨時狀態,當信到達對方手裡的時候,你們已經煥然一新和進行了改變,你們已經不是寫信的那個人;而接到信的那個人,一下卻回到十幾天前拿着寫信狀態的你作爲物質基礎來揣測和度量呢。他接着給你的回信就是對你十幾天之前的一種揣測而做出的迴音,,而當你在大洋彼岸又收到這封回信的時候,他也早不是回信的他了,也許這個時候他對你已經是二十幾天的來信有了一個新的認識?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回信已經發出了。信中的一切都是固定的和不可更改的,而你們的心卻永遠在時間中飄浮不定。於是不管是她十幾天之前的來信和他二十幾天之後的回信,白紙黑字上的一切恰恰是不準確的,一切都是用暫時來代替長遠,用固定來代替漂浮──當兩個人面對的時候,他們之間的談話雖然虛假而違心,但是從時間和狀態上,在氣氛和氣場上還有一種統一;而這背對背的文字通信,在時間上都陰差陽錯,哪裡還有什麼準確可言呢?──於是你的打撈就成了不見棺材不掉淚和不見黃河不死心──而棺材和黃河是不存在的──但愈是這樣,愈讓人放心不下呢。於是白石頭和女兔脣由通信引起的芥蒂想不清楚還是次要的,比這更要命的是:他們連暫時的情緒和狀態還無處打撈呢。相對於這暫時的狀態和情緒來講,芥蒂的尋找還是一種具象,現在還要通過具象來尋找狀態,尋找的過程成了本末倒置,這尋找的前途不就格外艱難和讓人望而生畏了嗎?芥蒂通過語言和文字還有尋找的可能,一時情緒和狀態的差異,你如何通過芥蒂的具象恢復當年呢?但是,找不清楚這一切我們就食不甘味和寢不着眠。找也找不清楚又讓我們格外苦惱和興奮。當一切都找不清楚的時候,──具象找不清楚,漂浮也找不清楚;固定找不清楚,假想也找不清楚──白石頭也就發現了苦惱和尋找的根蒂的魅力。漂浮是不可捉摸的,流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通信時的情緒和狀態早已成了過眼雲煙──就是你現在開始分析和尋找的心情也飄乎不定,於是我們在把握不住漂浮的時候倒是要從具體入手了。雖然我們知道這種尋找對於漂浮和流雲是南轅北轍──尋找還不如不尋找,不尋找離我們的目標還更近一些,但是就像我們知道人生到頭來都是荒冢一堆草沒了但是我們還是不能虛度我們的一生一樣,我們的白石頭對於這種漂浮和具象的尋找就要明知故犯地錯誤地走一遭。白石頭,你對女兔脣是放心不下了。兩封來信就擺在你的面前,漂浮是我們瞬息萬變的心情,信中表現的是一種虛假的具體,而你通過這種具體會在什麼地方落腳、沉澱和與她相遇呢?──尋找的困難還在於,有時虛假的具體也像你一時的情緒和狀態一樣是漂浮不定的。就像當我們將火發到一個具體事物和人身上時,發火的動因卻往往不是因爲這事物和人而是因爲另外具象在窩火上的反射。曲折的反射打在了反光板上,最後就映照出了你扭曲的身子和變形的心。白石頭,苦了你了。兩封來信給你拽上了艱難地新的征途。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早知扭曲,何必通信呢?不知道生活複雜嗎?不知道女兔脣招惹不得嗎?當初的一時感慨和思念──當初你是思念女兔脣嗎?是不是就像打孩子一樣是因爲別的委屈曲折映照到她身上呢?──現在就到了進退維谷的地步。你也是活該。你也是自作自受。你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現在我們在隔岸觀火看着你在情感的泥潭中掙扎眼看就要沒頂我們對自己好慶幸──我們沒有沒事找事。──當然,對我們這種也是不知從何而起經過幾道曲線折射出的幸災樂禍的情感,當時我們的白石頭也只能報以苦笑──事後白石頭對說起來也是他的知心朋友當然就更加不是知心朋友正因爲不知心所以顯得更加知心的小劉兒說──正在火紅的爐邊促膝談心──邊說還邊做出知心的樣子拍着小劉兒的膝蓋:
「老前輩,過去──也就是1969年──有一首老歌兒你還記得嗎?」
小劉兒被這提問嚇了一跳,接着就有一陣驚醒和警惕──他又要搞什麼幺蛾子和雲中的漂浮呢?千萬不能上他的當同時又不能與他結下芥蒂,不然我也要象他一樣尋找不清了,於是在那裡警惕地同時又要掩蓋這警惕故意用調侃的天津口音問:
「嘛歌兒?」
白石頭這時倒真把小劉兒當成了知心朋友,真沒有給他下什麼套和想讓他上什麼當,但他也看穿了小劉兒的心思──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呀──於是就不再在那裡與他兜搭,一下就將事情給挑明瞭和說白了──最好的挑明和說白就是直接唱歌而不加什麼述敘──一加敘述事情就變向了,於是在那裡彼此心照地徑直唱道──只是在表情上提醒小劉兒:
「當時的歌兒是這樣的,你仔細聽着。」
瀏陽河
你彎過了幾道彎
幾十裡水路到湘潭?
……
唱完說:
「歌兒就是這麼一首老歌兒,情況就是這麼一個情況。」
小劉兒這時傻呼呼地問:
「這首歌怎麼了?」
白石頭這時就對小劉兒有些不滿意了──芥蒂馬上就要產生──你是真的不知道呢,還是因爲怕上我的當故意做出大智若愚的樣子在那裡裝孫子呢?──也是由於對芥蒂的畏懼,接着嘆了一口氣,又徑直告訴他謎底:
「過去我們總是一口氣就答出來了,九十九道彎。現在看,這是不對的呀。」
小劉兒:「那是多少道彎呢?」
白石頭:「九十九道只是具象,誰知道漂浮在其上又有多少道彎呢?」
接着又深有體會地嘆息一聲:「可你不從九十九道彎的具象入手,又能從哪裡說起呢?」
又嘆息一聲:「也是難爲了1969年的人民羣衆了。」
……
──白石頭最後從字裡行間的具象中挖掘出和女兔脣之間的芥蒂──也是無可奈何,也是九十九道彎──產生於漂浮通信中的麪包渣或曰饃星裡。──當這種判定產生之後,白石頭也是一陣驚喜,雖然五分鐘之後就知道這種挖掘也是無功而返和作困獸猶鬥──但在五分鐘的驚喜之中,由這具象的饃星,他一下還深入到歷史回到了1969年呢──他把這五分鐘拉得是多麼地長啊。當時他在鎮上中學的課堂上偷吃東西。同桌的王老五看到這一情況,禁不住在那裡問:
「你在那裡吃什麼呢?」
一下把白石頭逼上了絕路。本來他正在那裡偷吃一把葡萄乾,這時反倒不好說是葡萄乾了──既然是葡萄乾,爲什麼不分給王老五一把呢?上次王老五可是讓你吃過地瓜幹──於是只好慌亂地臨時苟且地找到一個理由就像30年後爲了漂浮而臨時抓住一個麪包渣一樣,他在那裡結結巴巴地說:
「我在喃一把饃星。」
「昨天將一塊饃裝到了口袋裡,今天口袋裡就落下一把饃星。」
接着爲了證明饃星,又開始將這虛假向遠處和深度延伸,就好象埋伏在山崗後的疑兵爲了虛張聲勢除了將虛張的旗幟露出來還故意弄一隊騎兵拉着樹枝在山後亂跑,讓它蕩起一道道煙塵,顯出大隊人馬即將到來現在已經塵頭先起,又故作輕鬆地在那裡說:
「昨天的饃星,今天喃到嘴裡,就有些塵土的味道了──昨天咱們玩接煤車的時候,我將褂子扔到三十里坡的土窩裡了嗎?」
「這次的饃俺娘沒蒸好,鹼大了,除了有些土味,還有些苦味!」
但他接着發現,他的虛張聲勢和塵頭先起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因爲他的過頭表演,已經被王老五識破了──還沒等白石頭虛張聲勢完,王老五已經虛張聲勢得像被強姦一樣「哇」地一聲就哭了:
「操你媽白石頭,不管你現在偷吃什麼,我都沒說要吃你的,你爲什麼要騙我呢?──口袋裡明明不是饃星,爲什麼非要說是饃星呢?」
然後一頭趴到課桌上大慟,留下一個複雜的局面讓白石頭處理。也是平地起風波,也是漂浮出具象,也許王老五當時並不是要指責饃星和葡萄乾而僅僅出於西葫蘆的反射──誰知道這個滿頭疙瘩梨的王八蛋當時漂浮些什麼呢?──於是抓住目前的饃星和葡萄乾把白石頭打成了強姦犯。一下就將白石頭打了個措手不及。──但也正因爲這個措手不及呀,正因爲1969年的一把饃星突然在白石頭頭腦裡產生了聯想和靈感呀,於是他在尋找女兔脣信中漂浮的芥蒂時,突然仿真和聯想地想,當年王老五曾經這樣將漂浮強加在饃星頭上,現在女兔脣飄忽不定的芥蒂會不會又是當年歷史的重演呢?是不是也像當年的王老五一樣對漂浮的附着物──大海上漂來的饅頭和饃星──情有獨鍾呢?──因爲她在以前的來信中恰恰提到過巴黎的麪包渣和饃星,說整天在家裡的任務就是在收拾屋子的時候將地毯上的饃星撿起來放到自己嘴裡──我們終於看到她的嘴在動了──想到這個具象,甚至女兔脣本人的形象和具象本來在白石頭腦海裡已經模糊和飄忽現在也開始一點點聚集起來──喲,她原來長得是這個樣子──同時,看到她在信中寫到饃星的時候,也像當年的王老五一樣有些憤怒呢。於是我們的白石頭就大喜過望像在深水中抓住一把稻草一樣要乘勝追擊了──於是又順水推舟和順藤摸瓜地想:當年王老五因爲憤怒的漂浮抓住了饃星,現在我們抓住女兔脣憤怒的饃星反過來能不能抓住她的漂浮呢?1+1=2現在我們2-1不就等於1了嗎?當年王老五對我們用了加法和進位現在我們在女兔脣身上用一下減法和退位不就成了嗎?──於是當白石頭抓住信中的具象饃星之後,他感到自己一下抓住了事物的本質,一下就抓住了漂浮的牛鼻子:我能抓住你的饃星,還能抓不住你的漂浮嗎?我能抓住你的漂浮,還能找不出因爲通信引起兩個人之間芥蒂嗎?只要找到芥蒂的存在,這疙瘩還能解不開腫痛還能不消除嗎?芥蒂消除了,我們不就又重新成爲大洋此岸和彼岸的兩個好朋友了嗎?不就又開通中國到巴黎的一條通信熱線了嗎?那個時候我不又可以說歡迎你到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了嗎?──對,她的最終目的是要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當白石頭突然想到這一點,又像找到饃星和海上的燈塔一樣興奮了。讓我們在那裡相會吧。讓我們在酒吧像老朋友一樣碰杯吧。我們心裡不存在芥蒂。就是我們以前出現過芥蒂,現在也因爲消除而更加親密──當我們親密無間的時候,我們在心裡就可以不再相互惦念和想得腦仁疼了,我在心裡就可以將你放下而不是放不下,在我們談話的時候我說中斷就中斷說走站起來就可以走了──那個時候我們通信與否都顯得無所謂了──不像現在一發現中斷就一定要找出漂浮的芥蒂恢復通信不然就食不甘味和痛不欲生。我們就可以該幹嘛就幹嘛了。──白石頭,本來你是給女兔脣回過信的呀,你在信上已經說過歡迎她到上海來開酒吧;但是不行,那個時候的心情不足爲憑,那個時候的心情是絕對盲目和幼稚的,那個時候我們已經產生了漂浮和芥蒂我還毫無察覺我還厚着臉皮歡迎她到上海,而這種歡迎讓女兔脣看起來是多麼地可笑於是當我重新認識到這漂浮通過具象的饃星找到芥蒂之後一定要重新來一次歡迎。這時的歡迎和上次的歡迎雖然在歡迎的形式和語言的運用上看似一樣,但是它們在內涵上又是多麼地不同呀。第二次的歡迎和握手已經得到了嚴格地校正和重新的培養。歡迎已經又出現了新生。──當然,事後白石頭又自嘲地說,不管是以前的歡迎還是後來的歡迎,當時我還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雖然內容不同,但是在歡迎的口氣上卻非常一致──都顯得大了一些:好象我是一個共和國的總理,我想歡迎誰就可以歡迎誰──歡迎你到上海來,歡迎你到巴黎來──以後當我們再這樣給友人寫信的時候,我們也像白石頭一樣不禁啞然失笑。雖然他們在信中沒有漂浮和芥蒂對於這個世界和我們來說是一場扯淡,有沒有都無足輕重,有和沒有是一回事,但是1996年的白石頭卻因爲自己的尋根求源到達了黃河的源頭而在那裡可愛而天真地「咯咯」地笑起來。好象他終於抓住了生活的狐狸尾巴。哈哈,這下我可抓住你了。──當然,平心靜氣的追尋和靜水深流地溯流而上對於我們這個世界又是十分重要的──當荒冢一堆草沒了的時候我們說不了上海和巴黎我們起碼可以說我們曾經認真活過,於是我們又開始拋棄我們的虛無和浮躁,和白石頭一起,重新對尋找到麪包渣和饃星在五分鐘之內進行一步步的深入和考證──這時我們又發現,白石頭說得也有道理哩,一切都不是偶然的,當你在生活中想起一個偶然的時候,另一個偶然也接踵而來──如果一個個偶然像一串乒乓球似的出現在生活中我們將它們連接到一起不就成爲一種必然了嗎?抓住一個麪包渣和饃星,接着就會出現一串油燜大蝦和紅燒牡蠣。記得女兔脣沒去巴黎之前,你們不是還因爲另一個麪包渣出現過芥蒂嗎?那麼她信中說的麪包渣到底是說如今巴黎的麪包渣,還是用這種巴黎的麪包渣影射以前中國的麪包渣於是看着她在說麪包渣其實就不是在說麪包渣而是在說着一個人呢?信中的麪包經過十幾天到達你的手中已經是一個剩麪包了,現在她說的連這個剩麪包都不是而是在說幾年前那個早已經在現實中不存在連大便都已經風化的舊麪包──於是她就不是在說麪包而是在說人了,她就不是在說麪包渣而是在說人渣了。記得那是一個深秋的日子,在一條中國的江邊,白石頭和女兔脣在歷史上第一次會面。──爲了這種對往事的深入追尋,白石頭事後還有些矯情地說,他和別人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他從來不否認他幼稚的歷史,歷史是怎麼樣就怎麼樣──也就是因爲這個吧,我才贏得了那麼多朋友和歷史對我的信任呢,這纔是我所以能夠取代小劉兒在第四卷對歷史操刀的掌握着對你們的生殺予奪大權的根本原因。權不可謂不重,威不可謂不嚴,位不可謂不高,槍不可謂不打出頭鳥和高處不可謂不寒,但是我對於歷史還是不悔少作和不改初衷──於是我就贏得了歷史和人們對我的愛戴和尊敬。記得當時小劉兒落馬的時候,也是羣情激昂啊,想取小劉兒而代之的大有人在。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多了,老曹和老袁,大豬蛋和劉老孬,馮·大美眼和巴爾·巴巴……大家都在那裡信誓旦旦地張揚着自己在歷史上的光輝業績。歷史在聽他們訴說的時候都很興奮,但等歷史退下來重新思量的時候又對他們個個不放心。也太張揚了吧?也太創造了吧?對於歷史都不能忠實怎麼能保證他們對於現實描摹的真實呢?真把他們弄上去,不又是一個小劉兒嗎?那麼我們的換馬還有什麼意義呢?讓歷史上的偉人都見鬼去吧,我們就是要把歷史交到一言不發的默默無聞的白石頭手裡。當你們把歷史上的豐功偉績當作一種資本的時候,我們偏要讓它們成爲一堆垃圾;在歷史上一言不發的默默無聞的人,反倒能忠於歷史。這次我們選接班人,就是要找那個不想接班的人來接班;那些對歷史躍躍欲試的人,反倒要讓他們向隅而泣。歷史上的所作所爲不說明什麼,等歷史翻過這一章它們就成了一堆鴨子屎,稀的!──歷史一邊在那裡轉着手上的鑰匙鏈──它能打開通往歷史和未來的門啊──一邊在那裡振振有詞地說──這時連歷史都有些矯情了:
「我們就是要選那個不想躍躍欲試的人!」
「我們就是要讓那個遠離歷史的人掌管歷史!」
「我們就是要把歷史交到那個從來與歷史無緣的人手裡!」
「我們就是要來一個歷史的意外!」
「歷史不是從來都邁步在富麗堂皇的大廳嗎?現在我們就是要讓它走到故鄉的牛糞堆上!」
「歷史從來不都是掌握在衣着乾淨的人手裡嗎?現在我們就是要把它交到那個鼻涕流水一搔頭就落下一地頭皮屑的人手裡!」
……
於是這歷史的重任就責無旁貸地落到了我頭上。當然一開始也沒有落到我頭上,歷史一開始就選定了兩個人,俺爹和我──白螞蟻和白石頭──也就可見我們父子在歷史上的遭遇了──接着再優中選優,兩者挑一──要來一個雙保險。這時慌里慌張的大家又有些清醒和恢復了理智。大家開始明白真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謬誤,我們對於歷史掌門人的挑選也不能太隨便和隨心所欲。並不是越遠離歷史越好,並不是你身上越髒就越乾淨──當歷史的聚光圈只打在我們父子兩個人身上時,大家就開始發現俺爹在歷史和現實中的種種毛病。首先,俺爹年紀已經大了,自己的歷史都說不清和愛張冠李戴,怎麼還能讓他去掌握衆人的歷史呢?自己都已經喃喃自語和患了老年癡呆症,怎麼能讓他去牽動歷史的牛鼻子呢?自己的命運在歷史上一次都沒有把握好,現在怎麼能把大家的命運交到他手上呢?何況俺爹品質上也有很多欠缺,最大的缺點就是愛無事生非和誇誇其談,有了好事歸到自己頭上,出了壞事和麻煩一下推到別人身上,如果我們把我們的命運和歷史交到他手上,我們馬上就能想到我們和他的歷史命運會是什麼,我們就知道他會把第四卷糟蹋成什麼樣子──那就是:我們成了一堆歷史的牛糞和垃圾,牛糞和垃圾上就怒放着他一朵鮮花──說不定這不算完呢,他還要在那裡憤憤不平地責怪牛糞呢──怎麼沒有給他的鮮花提供更多的營養呢?怎麼讓他的鮮花有些長偏呢?怎麼不是一朵茂盛和美麗的鮮花而和他人生的長相一樣有些削頭尖耳呢?──同樣他不會想到是自己在成長和書寫自己歷史的時候出了什麼偏差,而會轉過頭把這一切憤怒發泄到我們頭上。當我們沒有認清他歷史真面目的時候,我們和他一樣對歷史糊裡胡塗,當我們認清他歷史真面目的時候,我們纔不能糊裡胡塗只憑一時的情感和衝動就把命運和歷史交給這樣一個不着腔調的人呢。純粹是用了一種減法,大家還沒有來得及對我進行論證,就已經齊心協力和異口同聲地要把他們的歷史和命運交到我手上。當時大家取得的共識是──我這樣書寫的本身,也是我忠於歷史的一種表現──白石頭雖然和他爹在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真讓你挑人的時候,你們才發現對人人不放心──但是白石頭在歷史上起碼有一點還是令我們放心的:那就是他對於過去的歷史特別是自己的歷史,再是幼稚和見不得人,從來都是一攬子買下,從不委過於人,從不討價還價;這一點連我們都做不到,現在讓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做到了。說孩子聰明談不上,說孩子有歷史眼光談不上,孩子不可能有身處高位的經歷,但是我們偏偏看上他憨厚和老實這一點──當我們把歷史交到他手上時,起碼我們在心理上感到可靠。當時我也是沒有想到呀,當這樣一個歷史重任交到我手上時,──,我正在家裡呆呆地看雀兒打架和螞蟻上樹呢。──當我在衆人的簇擁下真去和小劉兒交接歷史和上任第四卷的時候──這又是一個多麼難忘的歷史鏡頭啊──我拿着手裡的刀面對着歷史的雲煙還由衷地說:
「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
「就是把刀交到我手裡,把歷史像女人一樣擺到我的面前,並不證明我的能力或性能力有多高,我的水平還是原來的水平。」
「一切都是機遇使之然。」
「一切都是叔叔大爺培養的結果。」
……
當我說完這句話,歷史的大廳裡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叔叔大爺們再一次發現他們對於換馬選擇的正確。歷史老人當即接着我的話碴對衆人說──也是爲了證明它選擇的正確──:
「聽了剛纔白石頭一場開場白,我們就知道他是一個合格的接班人!」
衆人又掌聲如潮。大家也紛紛舉着酒杯說:
「我們還是選對了!」
「歷史還是有眼光。」
「一開始對他還有些懷疑,聽了他這幾句話,我們就徹底踏實和放心了。」
雖然事後你們才知道你們當初選擇的錯誤和失策,就像當初劉老孬選擇小劉兒一樣,也是失之釐毫謬以千里呀──這時就該你們痛心疾首地說:
「我們不會選擇人。」
「我們總是選錯。」「我們的歷史是不錯的,就是糟蹋到了掌管歷史的人手裡!」
於是你們倒把責任給推乾淨了。這時唯有俺爹,還在牢牢記着我上任那一天的風光,仍在那裡憤憤不平和向隅而泣,見人就說:
「機會離我也只有一步之遙。」
……
──當白石頭針對現在和過去的麪包渣分不清信中的芥蒂到底是現在巴黎的麪包渣還是幾年前中國的麪包渣引起的,是指麪包還是指人,是指麪包渣還是指人渣的時候,他因爲自己的不悔少作和忠於歷史倒是坐着麪包一頭回到了幾年前的中國江邊──他一廂情願地就暫時斷定女兔脣在信中是借現實巴黎的麪包渣影射幾年前的中國麪包渣。於是他又有些惶恐不安和戰戰兢兢了──恐怖再一次到來──因爲幾年前和女兔脣在江邊相會的時候,白石頭覺得已經能夠對女兔脣捉刀動槍和動手動腳了──可一付諸實施,女兔脣馬上尖叫起來。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她第二天開始背後對朋友們說:
「睢他那德行,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呢!」
「看着他在那裡苦惱和費盡心機,我只想發笑!」
「看他吃麪包的樣子,能吃一身渣!」
「不知他口袋裡,是不是還是一兜饃星呢!」
……
多麼形象,吃麪包還吃一身渣。於是不但女兔脣奚落白石頭的時候白石頭完了,朋友們聽到女兔脣的奚落朋友們覺得白石頭完了,當這些麪包渣通過曲折的反打撒落在白石頭身上時,他一下覺得自己也完了。我是不是吃麪包吃得一身渣呢?如此形象的比喻,在別人沒有提起之前,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呢;現在經別人一說,他突然也覺得自己吃麪包好象是吃得一身渣。不經別人提醒白石頭還不以爲意,一經別人提醒白石頭心裡倒是放不下面包和渣了。爲了驗證別人也是爲了驗證自己,白石頭到商店又買了一個麪包,自己關起門重新吃了一遍。吃完一看,果然是一身渣。白石頭徹底失望了。如果不招惹女兔脣,白石頭還信心十足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現在一招惹女兔脣,他的一生就原形畢露。現在女兔脣信上重新說起麪包渣,雖然表面上說的是巴黎的麪包渣,但你怎麼能夠保證她不是舊事重提和春秋筆法呢?──她吃起麪包來倒是一渣不掉,於是看到巴黎地毯上的麪包渣──這是誰掉下來的呢?──一下就想起了當年的白石頭開始在那裡啞然失笑──那畢竟是她留在中國的得意之筆呀──於是就要在信中再一次的將自己的歡樂建立在白石頭的痛苦之上以表達幾年以後對白石頭的幡然悔悟和思念之情──親愛的白石頭,我是多麼地沒有忘記歷史啊。並不是故意尋開心呢,純粹是爲了拉着白石頭共同回到幾年之前;而他們在幾年之前給歷史留下了什麼?就是一身麪包渣。現在不說麪包渣說什麼?不通過麪包渣怎麼能打撈出那莽撞可愛的青春時代呢?──而白石頭並沒有跟上女兔脣的思維。──如果芥蒂僅僅存在於這個地方,僅僅因爲兩個人在對面包渣的理解上出現了歧義,白石頭還算是失之東隅而收之桑榆呢;雖然再一次丟掉了幾年之前,但是卻一下收穫了現在,一下就解開了縈繞在我們心頭的難解之謎和撥開了籠罩在我們上空的烏雲。原來你在這裡藏着。爲了現實,我們再犧牲一次對於現在並不重要的歷史也不算什麼。甚至,過去的歷史和苦難,經過時間的裝扮,已經像被夕陽映照的陳宮故瓦一樣開始滋生出一層美感──幾年前的一身麪包渣──當時是切膚之痛,幾年之後白石頭自己不也開始拿他開玩笑了嗎?碰到他激動的時候,他常常指着自己問大家:
「白石頭是什麼?」
接着就自問自答:
「就是吃麪包也吃得一身渣的那個!」
馬上就使演講取得了轟動的效果。大家笑了。白石頭自己也笑了。過去的一種恥辱,現在竟演化成對於歷史材料智能運用的體現。如果女兔脣在信中將麪包渣確實是打向這個方向而不是在說麪包渣的時候另有所指──對於麪包渣是虛晃一槍,看似說麪包渣雖然也回到了幾年之前的中國江邊但是具象的漂浮還是另有所指和皮裡陽秋──皮裡陽秋並不在這一層還有第二層──雖然我們在第一層的尋找上沒有錯誤但是當第二層出現錯誤的時候第一層也就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就像你在縣城雖然是一個美女但當你來到京城的時候你的服裝和做派馬上就顯得有些憋腳和可笑一樣──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如果我們能夠僥倖把芥蒂侷限在第一層上,那麼我們對於字裡行間芥蒂的尋找也就不是無功而返。我們就可以對更深層次的意義和幺蛾子視而不見,單單從幾年前的江邊入手就能夠找到我們中斷和停頓、芥蒂和漂浮的原因。──他就可以大膽地給女兔脣回信重新接通這中斷在信中就從江邊入手檢查就從這裡寫起讓麪包渣重新搭起接通他們心靈的彩虹──當芥蒂找到之後,謎一般的迷團原來也這麼簡單呀──我們也就可以重新跳起來和唱起來了。剩下的──給白石頭留下的──難題僅僅是:
好久沒有給女兔脣寫信了,這信的開頭該如何寫呢?內容好辦,帽子難戴;小曲好唱,小口難開。──如何打破久不通信的僵局呢?如何像幾年後開面包渣的玩笑一樣去開這僵局的玩笑呢?
……
白石頭現在苦惱的是這樣一個問題。大的苦惱已經沒有了,僅僅剩下在小的開頭上兜圈子了。當然,等白石頭真的一頭扎到信的開頭裡去盤桓和幻想的時候──興奮僅僅停留了五分鐘──他又開始對內容產生了新的懷疑和苦惱。他又覺得把深入停留在皮裡陽秋的第一層是自欺欺人。他對面包渣又有些不太自信了。滿天的烏雲,你怎麼就能料定這塊雲彩有雨呢?世界的真相往往是:東邊日出西邊雨;你認爲應該產生芥蒂的地方,它恰恰不會出紕漏;你認爲這裡寸草不生,它就長出了密麻的毒蘑和腫瘤。她的話在說,她的嘴在動,兩片嘴脣一碰,就把你扔到了雲裡霧裡之中。你可以自信地說,就是這片林子,就是這片烏雲,就是這片面包於是你的一切分析和深入就圍繞着這個中心開始高速旋轉,你期待得出來的結論和論斷就能夠使天空雲開霧散和雨過天晴,芥蒂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兩個人攜起手來重新開始;這個時候你還安慰自己:從信的內容看也沒有露出什麼別的鋒芒和苗頭呀,就是在這麪包渣上還流露出某些不滿現實的情緒那麼是不是因爲這現實就追究到我的歷史了呢?問題只能從這裡產生,芥蒂只能從這裡消除──當我們找不到芥蒂的時候,我們像沒頭蒼蠅一樣着急;當我們找到癥結和芥蒂的時候,我們又對自己產生了懷疑:萬一不是怎麼辦呢?我們突然又感到有些後怕。我們的自信開始一點點消退。懷疑又開始一點點從新的黴點和角度冒出。這些角度和黴點我們一開始怎麼沒有發現呢?你怎麼就料定會是麪包渣呢?怎麼就不會是米粒、飯粒、菜幫或是菜葉呢?在論證的過程中,看着這麪包渣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樣排除了其它;現在結論出來了,別的懷疑又排山倒海地來到了你面前。尋找和論證的時候看着別的都不像,現在看着結論又開始排斥麪包。當初隨便找一個飯粒或菜葉,都比麪包渣要更接近事實。我們可能是太性急了,我們可能是太匆忙了,我們可能是太盼望了,我們可能太想早一點把這芥蒂用稀泥在心靈上抹掉,接着我們就可以心無芥蒂地歡迎我們的女兔脣來上海開法式酒吧了,我們就可以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了。誰能想到僅僅是因爲性急,我們一下就南轅北轍越走越遠了呢?本來我們應該扎到米粒裡、飯粒裡、菜幫裡和菜葉裡,現在我們因爲一時衝動就一頭扎到了麪包裡如果你僅僅是扎到目前和現實的巴黎麪包裡還好一些誰知你矯枉過正朝着錯誤的方向撒丫子跑得那麼遠呢?──你一頭扎到了幾年之前的中國江邊。這還有什麼迴旋和改正的餘地呢?結論還沒有出來的時候,我們對回信充滿了信心──我們擔心的僅僅是一個開頭;現在結論出來了,我們因爲對尋找的懷疑就更加無法下筆。你就更加戰戰兢兢和如履薄冰了。
對還是不對
是還是不是
開始還是不開始
行動還是不行動
死去還是活着
……到底還是不是麪包?
到了最後,你甚至有氣無力地翻着白眼開始向我們求救了。你倒成了一個沒有主意的人。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對你遠離。當你沒有遇到這種世界性難題的時候,你還身不在其位──你還沒有掌握着世界的發展方向和這麼多人──一個個還是熟人──生殺予奪的大權,當世界和衆人熟人和鄉親們親人們把一切交到你手裡的時候,你一下就感到高處不勝寒和偉人的孤獨了──你遇事無商量。你感到身邊沒有可說話的人。無人商量並不是找不來人到你跟前,你找小劉兒也好,你找老曹和老袁也好,你找豬蛋或是劉老孬也好,他們都會樂意做出前輩的樣子給你以指教,但是你又知道這些前輩的指教等於一切都沒有說或者說還不如不指教。因爲已經退休的長輩們這時都患了喃喃自語症和老年癡呆症還在其次,問題是他們已經身不在其位,他們對你難題的思考和深入也只能按照他們過時的經驗在外圍打圈圈就像一條外來的狗在你家園的周圍瞎蹓躂一樣──它對環境和地理並不熟悉,接着它的吠叫怎麼能叫到點子上呢?好象他說明白了,其實還是不明白;好象已經深入了──這些長輩們處理起問題是多麼地駕輕就熟啊,但是他說的一切都是隔靴搔癢甚至是南轅北轍,就好象你一開始就覺得芥蒂產生於麪包其實產生於菜葉一樣──我們都圍繞在你的周圍,但是我們更加對你遠離。長輩們還在那裡滔滔不絕和誨人不倦呢。你聽着他的話看着他的嘴,──一開始覺得他已經深入出一個螺旋式的上升於是你們在一個制高點上有了會合,可五分鐘之後,你像當初懷疑自己一樣看出他的深入是離目的越來越遠了──原來他抓的也是一個麪包。但他還在那裡洋洋得意和吹鬍子瞪眼呢。他以爲他又抓住了世界的根本呢。這個時候你才知道上面和下面是什麼關係了。他的得意在於他的重複,你的苦惱在於你深入的迷向,最後你們倒是在結果上再一次相遇,這纔是讓你感到啼笑皆非的地方呢。──當然更讓你感到啼笑皆非的是,你在大風大浪裡都沒有翻船,在故鄉大的走向和把握上都沒有出問題,順利的把握了煤車和三礦,把握了花嫂和五礦,把握了春夏秋冬和引吭高歌,把握了老樑爺爺和他的鞭笞,把握了口號和麪瓜又把握了東西莊的橋──要說無可挑剔也不現實,歷史上哪一個偉人對於世界的把握是無可挑剔的呢?總能找出他的紕漏和缺點,總是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但是在大的歷史走向上和每當歷史到了關鍵時刻,總是沒有出大的問題和紕漏,就好象一場盛大的宴會,開始之前和運行之中我們提心吊膽,等宴會終於結束了,人都散場了,桌子上就剩下狼藉的杯盤,這個時候我們終於鬆了一口氣,我們終於說──當然一開始還是很謙虛:
「還是有安排不周的地方!」
「總是有意想不到的紕漏!」
「生活真是遺憾的藝術!」
「不能否認,杯杯盤盤,出了不少的問題!」
「宴會進行中間,不管是菜或是酒水,熱呀涼呀,多呀少呀,還有對於來賓位置和發言順序的安排甚至對於邀請的遺忘,問題層出不窮!」
但我們慶幸: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什麼事情都有一個結束!」
「在大的方面總算沒出問題!」
「宴會進行中間,總算沒有出現停頓和冷場!」
「總算圓圓滿滿地給下來了!」
「還要怎麼樣呢?」
「可以鬆一口氣了!」
「可以打八十分了!」
……
於是我們終於鬆了一口氣。現在白石頭在大的歷史運作和第四卷總體結構的安排上,他也是可以**和舉額稱慶的,從自行車煤車到東西莊的橋,一切都正常運轉下來了,中間沒有出現停頓和中斷,但恰恰在一個小小的陰溝裡,在一個節外生枝的和女兔脣的通信芥蒂上翻了船──本來有她沒她並不影響大的歷史結構和運作──本來她可有可無,她的橫插純粹爲了在花容月貌的姑娘頭上再加上一朵裝飾花──誰知道最後主體和鋼架沒出問題倒是這個橫插和裝飾出了問題呢?──倒是在可有可無的幾封信上出了毛病、中斷和芥蒂呢?──你還費盡心機找不出這芥蒂的具象和漂浮。問題是當初你不招攬它也就罷了,既然兜搭了它現在中途放下又會出現整體的遺憾。本來沒這朵花也就算了,現在花兒出了毛病你粗暴地將花兒從姑娘頭上摘下來姑娘會如何想呢?杯杯盤盤雖然不影響宴會整體的進行,但是在宴會的大廳裡突然摔了一摞盤子也會破壞整體的氣氛呢──這時它就演變成了我們行進的一個障礙。不把這障礙推開,大軍就無法繼續前進。本來它不是全局,現在因爲這停頓像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樣它就成了阻擋我們全局的山峰這時它不就演變成全局了嗎?
我知道你是不重要的
但我在心裡放你不下
我知道你是局部
但我現在把你當成了全局
不管你是麪包還是米粒、菜幫或菜葉
麪包的深入就讓它白費吧
我現在重新撿起米粒
米粒之後菜幫
菜幫之後就是菜葉
我要索根求源和溯流而上
我要像梳頭髮和翻毛根一樣翻遍大地
爲了局部我要折騰全局
不管它宴會是不是開得下去
當然一想到米粒、菜幫和菜葉我也有些發怵
因爲它們前邊也像麪包一樣有着多麼湍流險灘
正是:
路漫漫其修遠兮
穹廬之下
就剩我一個人在求索
就不能讓我收工嗎?
特別是當村莊出現炊煙和暮色之時
……
於是,當面包和麪包渣被白石頭自己──不是別人,別人在這裡沒有插足之地──否定之後,當他面前又重新擺上了米粒眼看着自己過去尋找麪包的心血付之東流現在爲了一個米粒又要窮其心智和苦其筋骨重新尋找的時候,他不禁也有些委屈和畏難的情緒了。而且更大的擔心在於:
假如一切毛根都翻遍了,那個毛毛蟲不藏在這裡怎麼辦?
比這更可怕恐怖的是:
假如米粒、菜幫和菜葉都深入和翻遍之後,突然又發現芥蒂還存在於麪包怎麼辦呢?
……
這時白石頭才知道,不登其位不知其位之難,不吃鴨梨不知鴨梨的滋味,作爲一個身居高位對衆人掌握着生殺予奪大權的人,作爲一個革命先行者和道路的探索者,如果一場探索歸於失敗革命最後歸於流產,他在像潮水一樣涌向自己陣地的敵軍面前不將最後一槍留給自己不將手槍調轉頭伸到自己嘴裡扣動扳機還能有什麼別的出路呢?
這時白石頭連自殺的心都有了。
當然白石頭也知道,如果他現在自殺、臥軌和跳江的話,他在歷史上又會陷入另一個覆轍:他就真要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跟牛根哥哥可不一樣。因爲他在大局上是問心無愧的。他的跳江不是因爲大局而是因爲局部,不是因爲宴會而是因爲杯盤,不是因爲信而是因爲查不清信中的芥蒂產生於麪包還是白菜──如果你跳江之後,整體和大局的屎盆子可不就扣到你頭上了嗎?你不就成了歷史的替罪羊了嗎?不是大局也成了大局,不是宴會也成了宴會,不是因爲信也成了因爲信,過去的大局毀於一旦,第四卷難道再還到小劉兒手中讓他繼續操作嗎?──如此嚴峻的形勢而白石頭還沒有自殺,唯一的原因是他還在顧全大局──他不能讓牛根的悲劇在歷史上再一次重演。
……於是白石頭最後就沒有自殺──沒自殺並不是白石頭通過米粒、菜幫和菜葉尋找到了信中的芥蒂,信中的芥蒂並沒有找到;沒找到並不是他半途而廢到麪包就停止了,麪包之後,他也翻找了米粒、菜幫和菜葉──但是當你把箱子裡所有發毛的東西都倒出來的時候,各種毛髮的東西雜在一起你就更不好翻找了。過去的線條和思路,重新進行了雜交。記憶像舊物中的蟲子一樣隨着翻出的雜物在到處亂爬。面對着遍地亂爬的蟲子,白石頭大叫一聲離精神崩潰只差一步之遙。但歷史既然降大任於白石頭,雖然也苦其心智和勞其筋骨,但歷史並不想在這裡將他像用鞋底抿蟲子一樣將他抿掉──流出一灘多麼清澈的綠水啊;這時歷史又拍了拍白石頭的肩膀感嘆說:看來你真是一個老實人呀,你真是一個好孩子呀,大江大海我不折騰你,小小陰溝我讓你喝個肚圓──多少英雄毫傑,大江大海他都蹚過來了,不都是在小小陰溝裡英雄氣短?──你也不是孤立的。我這樣折騰和絞榨你也只是爲了給你提個醒:對世界萬物的分析和深入,一切還是從自誤入手吧孩子,一切都不要大意,一切都不要心存僥倖;翻遍舊物還沒有找到頭緒並不怪你,而是頭緒根本不在舊物之中。就好象你跟你一個妖怪打了半天發現妖怪並不在你所處的人間而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根柺杖罷了一樣。芥蒂在哪裡?芥蒂並不在麪包、米粒、菜幫和菜葉之中,也不在信中或中國和巴黎,也許這個芥蒂並不存在而是你自己製造出來的,也許這個芥蒂確實存在而不是你現在的感覺和能力、思維和科技所能發現的。芥蒂感覺的存在,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突然的一種傷感和恐懼,突然的一種茫然和猶豫,並不是我們內在和外在的原因造成的,它永遠超於時代和我們的感知水平,表現出來也許纔是我們經常說的恐懼?將你的芥蒂和擔心從舊物中翻找一遍而一無所獲,你這種做法的本身已經在謬誤的道路上走得不近了。你已經開始在你的岔路上挖掘自己的墳墓比起這一點你提前自殺說不定還要好一些?那起碼說明你還有一種自知,你還知道自己已經誤入歧途──同時它也說明行動十有八九是錯誤的,就好象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一樣而我們的行動鑽入謬誤也十有八九。一切的言語和行動都受當時氣氛和時間的影響,我們都有討好和迎合氣氛和時間的習慣。信是一時的情緒和衝動之作,當你面對信的時候其實面對的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不存在,你還明知故犯地把這不存在當成一種真實,對着這不存在和虛假來抒發自己的情感和對應,這時你的對應不也顯得有些荒唐和可笑嗎?──何況你的對應也是一時的情緒和衝動呢。──雙重的鏡子映照着誤會的面孔,來往穿梭以至無窮,哪裡還有真實的她和真實的你呢?哪裡還有真實的芥蒂讓你尋找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中斷和停頓,往往離兩個人的岔路還要更近一些呢──但是我們的白石頭在此之前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歷史,當他面對着和女兔脣通信中斷的時候,他還在那裡碾轉反側和把小局當成大局──他忘記目前還有多少大事等着他處理呢,他忘了我們還有多少人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中呢,他倒在那裡對一個小節放心不下於是這小節就真的被他弄成了大局如果我們不跨越這個大局就走不到真正的大局和歷史之中──於是他和女兔脣私人通信的中斷就成了我們所有鄉親爲之煩惱的主要生活內容了。當我們看到白石頭在那裡放心不下,我們也一齊跟着他在那裡焦急和放心不下。我們甚至想發動大家一齊來幫白石頭在舊物中尋找;能早一點找到他們之間信的中斷的芥蒂──雖然我們和歷史一樣知道這是永遠尋找不到的──白石頭就可以有信的開頭和檢討的開始,我們不就和白石頭一塊走出這誤區和岔路重新踏上我們的康莊大道了嗎?──同樣,雖然我們知道信的中斷往往比不中斷還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質和真理,就好象我們在生活中什麼都不說往往比滔滔不絕還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質和真理一樣──本來我們離世界的本質和真理只有50裡,滔滔不絕的結果,會使我們後退本質和真理100裡──我們知道信的中斷和放棄比對舊物的尋找──這種無謂的努力──更能改善白石頭和女兔脣的關係和他們的通信,他們什麼都不通和什麼都不寫纔是世界上更好的通信,不通信才能證明你們的感情──雖然你們過去有過諸如麪包和麪包渣、米粒和飯粒、菜幫和菜葉的種種誤會,但正因爲這樣,你們現在什麼都不通不就證明你們的一切改正和重建了嗎?不就證明你們重建的情感是千言萬語都說不盡的嗎?──雖然我們知道這一點,但是我們因爲目前的利益和爲了使我們早一點走出誤區踏上康莊大道,我們還是趕緊集合起來與白石頭站到了一起。──但是,真等我們集合的時候,我們才發現,要把一個個在各自岔路上已經走得不近的人們回頭集合在一個十字路口上,實現起來也和說服白石頭一樣困難。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和白石頭沒有什麼區別。當我們在責備別人的時候,我們本身也在誤區之中。我們每個人都已經走得太遠了。
當我們想回頭集合的時候
我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切都木已成舟
讓我們怎麼還原根深葉茂的大樹?
一切都生米煮成了熟飯
讓我們怎麼還原成那甩手無邊波浪翻滾的稻田?
我們都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了
讓我們如何再回到黃口小兒呢?
於是我們只好象兒童一樣喃喃自語
我們只好在麪包渣和米粒的舊物裡極力翻撿
……
這時我們連幫一下白石頭都不可能了。我們站在各自的岔路上面面相覷。我們不知道事情會是怎樣一個了結。這時我們才感到當你走到天地的盡頭能仰面大哭駕車而返是多麼幸福啊,因爲你還知道回去的路;而我們卻只能停留在自己的岔路上嚶嚶而泣。當然,我們從歷史經驗又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事情總要有一個了結,上帝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出現,當我們對一切都無能爲力的時候,也就是上帝和歷史出現的時候;當我們嚶嚶而泣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時候,這原地踏步和嚶嚶而泣的本身,就已經把自己的一切煩惱和不可知交給了上帝和時間。當我們的白石頭和我們的全體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和找不到和女兔脣通信的芥蒂的時候,上帝和時間也就毫不失約地走到了我們面前。是你,唯有你,上帝,才能將我們這羣在歧路上嚶嚶而泣的羔羊給解救出來,雖然我們轉頭就背叛上帝以爲是自己從岔路上又回到了康莊大道──我們覺得自己又從局部回到了整體,又從枝葉爬回了主幹,一切都解決了──你可知道這解決的本身是不是在另一條歧路上越走越遠呢?說不定你的回頭就是一種倒退呢?但是當我們和上帝和時間又一次重逢的時候,我們看到白石頭信的危機也是我們的危機被上帝暗渡陳倉之後,我們還是鼠目寸光地在那裡鬆了一口氣,接着就將過去的一切煩惱丟到了腦後。──白石頭的信的危機的解決並不是因爲我們一起在信中、在字裡行間、在麪包渣裡、在米粒裡、在飯粒裡、在菜幫裡和菜葉裡找到了我們根深蒂固認爲的芥蒂,而是因爲在白石頭苦惱得真要自殺的時候──他已經將安眠藥和管槍給準備好了──突然接到了上帝的電話──而這個上帝的化身竟是女兔脣本人──她在電話中笑吟吟地說──好象世界上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地問白石頭:
「親愛的白石頭,你想見我一面嗎?」
白石頭誠惶誠恐地說:「我還沒有給你回信呢!何況我現在也去不到巴黎!」
女兔脣:「我們已經不用通信了,你也不用去巴黎,因爲我現在已經來到了上海。我離你只有幾步之遙。」
白石頭急忙說:「那麼我們現在的問題只剩下:何時在上海開酒吧,對嗎?」
女兔脣又笑吟吟地說:「酒吧也不用討論了,我的酒吧已經開好了,現在是請你來跟我喝一杯!」
……
操你孃的!白石頭一下就癱到地上。暈眩過去,白石頭雖然感到肚子像被掏空一樣輕鬆──過去的一切芥蒂都不存在了,但是他也像肚子被掏空一樣感到失落。因爲這一切掏空表明着:他過去挖空心思和費盡心機的所有尋找都是在瞎子點燈白費蠟。當我們知道芥蒂不存在了,漂浮不存在了,具象不存在了,麪包渣不存在了,米粒不存在了飯粒不存在了菜幫不存在了菜葉也不存在的時候,我們覺得世界也像我們的肚子一樣被掏空了──那我們和這個世界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呢?就像一個和我們心存芥蒂的人突然遇到車禍,我們看着車輪下血泊中的他除了感到輕鬆之外,也感到一些失落呢。這個時候我們對一切的芥蒂和芥蒂的附着物麪包渣和那倒在車輪下的人是多麼地懷戀呀──就像懷戀我們的童年和少年一樣,它畢竟是我們生命記憶的見證。於是白石頭接到女兔脣的邀請之後,並沒有馬上趕過去與女兔脣會面。他需要在會面之前安排一段閒隙,好把他認爲存在的芥蒂和嫌疑,漂浮和具象,麪包和麪包渣、米飯和飯粒、白菜幫和白菜葉把空間給重新填充起來──他在電話裡的推卻之詞卻是:
「親愛的,我是多麼地想馬上趕過去呀,但是,這兩天我患了病毒性痢疾。」
……
當面包渣和芥蒂退去之後,我們應該書歸正傳的說一下1969年劉老坡的那件黑棉襖了。當我們剛纔在說着信和麪包渣的時候,其實我們要說的是劉老坡的黑棉襖;當我們說着劉老坡的黑棉襖的時候,其實我們要說的是就要到來的王喜加。──我們和王喜加表哥相處了那麼長時間,他最大的特點是什麼?──就是從來沒有把我們放在心上──這是他和我們的最大區別──而我們對世界上發生的一點一滴的往事又是多麼地關切呀──而這個緣起和對比是不是一定要追溯或後退到白石頭和女兔脣信的芥蒂上,倒是值得討論──但是從他對世界的態度上,從他對我們的態度上,從他對老婆的態度上,從他對玩笑和看戲的態度上,從他對喝酒和性的態度上,從他對他的信、落在他面前飯桌上的米粒、飯粒、菜幫和菜葉的態度上,我們還是有理由提出,他對於我們村莊的執掌,和白石頭對於第四卷的執掌──兩人在心理出發點上又是多麼地不同啊。現在將悖反的信、麪包渣、米粒、飯粒、菜幫和菜葉作爲王喜加出場的一個前奏──讓它們搖着小手戴着面具出現在舞臺上,對於後來王喜加的米粒和菜葉的出臺又有什麼不好呢?──我們以爲剛纔對於白石頭和女兔脣芥蒂和麪包渣的尋找已經是枉費心機和瞎子點燈白費蠟,誰知道現在又被白石頭移花接木廢物利用當作他第四卷第七章的一個前奏了呢?──這時他倒沒有浪費任何米粒。爲了填充他們之間的距離,他甚至還拿出了1969年劉老坡的黑棉襖,讓我們重新跟着焦急和尋找。本來往事已經成爲行屍走肉,現在在前奏的引導下又重新登臺和捲土重來,在新的一輪演出中燁燁生輝和大發異彩。我們在選擇接班人的時候還不知道白石頭是這樣一個節約自己和世界的人──也是他在進行之中受到上帝的啓發吧──現在他開始從小處入手,連一個麪包渣、米粒、飯粒、菜幫和菜葉都不放過──直至劉老坡的黑棉襖──如果放到過去,我們會把這看成目光短淺和不着腔調──甚至在大而化之方面還不如白螞蟻呢──使我們感到慶幸的是,當時我們是多麼地胡塗呀,這種胡塗使我們誤選了白石頭現在就成了我們具有歷史眼光的一種體現──廢料就這樣成爲歷史的珍寶。隨心所欲的自然一劃,現在就成了歷史的遺蹟。歷史在哪裡?歷史就一定要在富麗堂皇的大廳邁步和掌管在衣着乾淨的人手中嗎?現在我們的白石頭從他的階級本性出發,就開始了小雞覓食認爲歷史也在隨意的一堆雜草之中和一條地縫裡面。我們尋找歷史不用跑那麼遠的路,我們看我們的身邊也就夠了。尋找一下地上的麪包渣、米粒和飯粒、菜幫和菜葉,同樣能夠找到歷史的源頭。我們隨意拿出幾封信,就是歷史的檔案。我們運籌帷幄在自己的雞窩旁,同樣能決勝於千里之外。當我們騎着自行車要楔入街上人流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該把握一個怎樣的楔機;當我們拿着一件多年之前普通的劉老坡的破棉襖時,我們不知道怎麼讓它接通曆史──但是當把這一切放到白石頭手裡,短短的時間裡,他怎麼就那麼駕輕就熟和無師自通了呢?──一下就讓它們自然而然地排好了隊。白石頭,你幹得不錯。雖然我們也看到你在操作的時候有些膽怯和生硬、被我們的歷史和你自己的私生活折磨得就要自殺,最後問題的解決不是因爲你的無師自通而是因爲上帝的意外出現,但是我們對你這種回過頭來馬上廢物利用一點都不浪費我們和你自己情感的做法──一點一滴的情感都要滴落得恰到好處和能聽一個響兒──在王喜加之前楔入你的麪包渣和劉老坡的黑棉襖的舉動,還是由衷地欣賞和佩服。白石頭,接着說你的黑棉襖吧,我們心服口服地洗耳恭聽。
劉老坡的黑棉襖是對襟佈扣,襖上已經佈滿了油漬。一件黑棉襖在生活中非常平常,但是就是這樣一件黑棉襖,在1969年一個特殊的歷史時刻,就被我們的劉老坡──也就映照出了白石頭吧?──推向了極致發揮出它最大的作用──事先劉老坡也沒有料到。一件棉襖不會說話,一件棉襖只是生活中的一個道具,但是到了非常時期,黑棉襖就像精靈一樣出現了超拔和飛昇發出了它極品的光輝這時黑棉襖就不是黑棉襖劉老坡就不是劉老坡了。──原來他是一個挺有謀略的人。──雖然我們知道這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但是當老鼠擺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就忘記了貓是瞎貓開始覺得不管白貓黑貓撞上老鼠就是好貓──這時它那隻瞎眼倒被我們忽略了甚至我們覺得瞎眼也能照亮我們認識不到的盲區呢。這時劉老坡就不是盲目的突破而是在歷史的岔路口適時地將他平生的積累用力一擲,用他積累的爆發扇了我們──我們日常對他的看法是多麼地錯誤啊──一記響亮的耳光。因爲一件黑棉襖,一下改變了一個人──同時也改變了大家──劉老坡登上了世界高峰──這時他的胸懷是多麼地開闊,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世界原來是這樣的,世界原來也是可以這樣的。過去覺得登上世界頂峰是那麼艱難──一輩子生活在別人和前人的觀念、習慣的陰影下,現在看跨出這陰影到達世界頂峰擁有自己的價值系統和看法也就是一步之遙和舉手之勞。單單因爲一件黑棉襖就可以改變我們的世界。劉老坡過去算什麼?他在我們中間不過是一個道具和陪襯,當我們需要說到風雪的時候,他僅僅能腰裡勒着草繩在雪地上匆忙地走一趟;現在因爲一件黑棉襖,他就成了影響戲劇結構和節奏的主角。過去覺得配角變主角是不可能的變換起來比登天還難,現在看也就是舉手之勞關鍵看你找沒找到自己的黑棉襖。這就是生活對我們的啓示。日常的黑棉襖普普通通,但是當這件黑棉襖被劉老坡加上預料的激素之後──從這個角度看,說劉老坡的黑棉襖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也是不對的,他還真是明明白白有事先的預料──黑棉襖的腎上腺就開始上升了,黑棉襖上就附着了靈魂黑棉襖中就飛出了雲霧和精靈,它就不是原來的黑棉襖而成了超脫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的特殊的棉襖。它對我們的戲劇和村莊就起到了轉折作用──而它的作用和影響,並不侷限在它本身呢──正是因爲它,我們才明白:既然一件事先預料的黑棉襖,能給人帶來那麼多飛昇和轉折,那麼作爲一個村莊政治家王喜加,怎麼就不能通過看戲、喝酒、談話、如何對待我們和他自己的老婆,來把握和運作這個世界呢?這時它的意義就不同一般了。就像黑棉襖上方浮着一個預料它馬上就具有靈魂一樣,當劉老坡浮到了王喜加和村莊的上空,我們的王喜加和村莊也開始在另一個世界的渠道里飛昇──不要小看激素的力量──一瓶普通的蒸餾水,往裡加了激素,蒸餾水就變成了起死回生的藥液;一羣普通的羣衆,給他們注入了思想,羣衆就變成了統一行動和步驟一致的大軍。當然我們不知道把劉老坡和王喜加這樣擺在一起他們兩個之間會怎麼想,就像我們在貸幣上把幾個偉人笑眯眯地擺在一起他們生前會怎麼想一樣──估計讓劉老坡解下草繩他倒沒有什麼,王喜加會不會把這看成是自己的一種墮落呢?不過我們考慮到王喜加晚年的自暴自棄──如果把劉老坡放到王喜加人生的前期他肯定不會同意,但是把他放到他落魄的時候他因爲蝨多身不癢是不是會無話可說呢?──人在倒黴的時候,往往有一張笑臉和好脾氣──那麼我們就把劉老坡擺到王喜加的後期吧。──誰知王喜加在他的後期,恰恰又做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大舉動呢。──你嘴裡抽了半天煙,可你的舌頭怎麼還那麼甜呢?──你用我的匪夷所思放射出你特殊的魅力和味道一下就勾起了我對你的思念和懷戀。你用你的模糊和猶疑讓我覺得要對這個世界重新認識。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感到我們當時的擔心是多餘的。劉老坡,當你的黑棉襖有一天成了遺物的時候,也許我們才知道歷史出現了斷文件和空白。那是1969年春暖乍還寒的天氣,當時你已經年過花甲──也是時勢造英雄,也是迫不得已,你和兩個楞頭青小夥子──也就是劉黑亭和李大春之類──結伴到三礦去拉煤。出發的時候春暖花開,太陽照到我們的頭皮上發出牛皮的暖烘烘的味道。小夥子們看着頭上的太陽,穿著身上的單衣褲就出發了。而在臨出發之時,你出人意料地又多拿上一件黑棉襖。因爲這件黑棉襖,當時還引起了劉黑亭和李大春的嘲笑。太陽這麼高,頭皮這麼熱,爲什麼還要帶棉襖呢?不是一個累贅嗎?現在是大好春天,你還要回到冬天嗎?是外在的寒冷呢,還是心理的陰暗呢?面對別人的嘲笑,記得當時的劉老坡並不是多麼自信,對這趟征程要不要帶上這個油漬麻花的黑棉襖也顯得猶豫起來。如果一趟煤拉下來棉襖毫無意義,那麼它的荒誕就超出了棉襖本身。證明着你不但是對天氣和棉襖的不懂,也同時包含着對征程的不懂──那樣事情就大了。就像當年我的接煤車一樣,黑棉襖可以讓人飛昇,但黑棉襖也可以將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呢。這時劉老坡的猶豫就成了:
帶還是不帶
累贅還是不累贅
飛昇還是墮落
……
問題是現在帶和不帶,都已經在累贅之上對他構成了影響。拿上累贅是一個累贅,不拿累贅累贅也已經形成開始在大家心理上構成另一個累贅了。──就好象我們冬春換衣的時候對着衣櫃在那裡猶豫:
「換還是不換?」
「冷還是不冷?」
這種換與不換的本身對我們的心理折磨一樣。這時我們的劉老坡舅舅也是一時的熱血沸騰,也是一時的超越本我,既然帶和不帶都是累贅,就好象到了長城是死不到長城也是死的民夫一樣,他就要揭竿而起和撞個魚死網破了。在衆人的嘲笑面前,他一下就超越了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勇敢地大將風度地做出了自己的決定──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開始在整個戲中變換了自己的角色,由一個默默無語的羣衆演員,開始有了自己的聲音和臺詞:
行動
帶還是不帶
帶
累贅還是不累贅
累贅
……
30年後劉老坡舅舅還得意地說:
「說起那次帶棉襖,我和別人可不一樣,別人的臺詞都是事先寫好的,我的臺詞可是自己爭取和創造的!」
但是,當時歷史的真相是:在一切都前途未卜的情況下,劉老坡當時的表現並沒有像他事後描述的那麼英勇,雖然決定帶累贅,但是面對衆人,決定的口氣還是有些氣餒──當他做出重大歷史決定的時候用的是錯誤的口氣──甚至對我們有些討好和商量的口氣說:
「既然都擱到車上了,還是讓我帶上吧。」
「俗話說得好,餓不餓帶乾糧,冷不冷帶衣裳。」
……
說完這個還仰着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接着三個人──這時是兩個果斷一個氣餒──才拉着架子車上了路。這時衆人和村莊的輿論可全是倒向劉黑亭的李大春一邊的。我們已經預料到:等煤車歸來之日,就是我們嘲笑和拋棄劉老坡之時。地獄之門已經向他打開。──但是誰能料到天有不測風雲呢?這外在的不測風雲一下就打倒了劉黑亭李大春和我們全體而讓劉老坡的黑棉襖鑽了個漏洞呢?從他們出發到他們走到三十里坡,事情都沒發生什麼什麼變化,事情還在照着我們預想的軌跡發展,棉襖就是一個累贅──太陽一照就出汗,何況他們還拉着車。問題僅僅出在三十里坡之後──這時暮色起了,天上突然起了風,接着還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下雨時不覺什麼,等雨一停,風突然就有些涼了,春天就有些變質了,春天開始有些冬天的味道了。熱汗凝在身上,一個冷戰,變成了一身雞皮疙瘩。在停下車吃乾糧的時候,膀大腰圓剛纔還說風涼話的傻小子劉黑亭和李大春,現在就有些面面相覷和渾身發抖了,都開始摟着自己的肩膀在那裡打顫──這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臉轉向了劉老坡舅舅。這時劉老坡舅舅不慌不忙地從自己的架子車上拿起自己那件油漬麻花的黑棉襖,接着不卑不亢和富有大家風度地披在了自己身上。「嗖嗖」的寒風中,一個普普通通的棉襖,散發出多麼巨大的熱量和溫暖呀。這時他什麼話都不用說了──此處無聲勝有聲。黑棉襖哪裡是黑棉襖呢,它簡直是我們人生鬥爭的一個武器。在寒風中「嗖嗖」發抖的劉黑亭和李大春,這個時候就有些憤怒和感慨了,當然這憤怒和感慨也代表着和他們站在一起的村莊和衆人──在那裡恨恨地說:
「這鳥天,怎麼說變就變呢?」
「已經是春天了,怎麼變得像冬天呢?」
甚至:
「今年的天氣有些反常!」」我操1969年春天他娘!」
……
但是,任他們怎麼在那裡憤怒,我們的劉老坡舅舅都一言不發,在那裡低着頭啃着自己的乾糧。如果這個時候劉老坡舅舅有些幸災樂禍的表情還要好些──因爲他這種膚淺對我們的失誤還有些安慰,問題是他把這種幸災樂禍也大家風度地上升到一言不發和只顧低頭啃自己的乾糧──你一下怎麼就成長得這麼快呢?過去一個在雪地上跑龍套的角色──就好象我們在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中,前兩天看一個人還是一個孩子,但是幾天過後,他儼然就成了一個職業革命者了呢──革命運動真是鍛鍊人,事實教育你飛快成長──就讓我們惱羞成怒又找不到發泄口,反倒顯出我們憤怒的浮燥和幼稚。一趟煤車拉過,劉老坡舅舅的聲望馬上在我們村裡上竄了十個百分點他的棉襖也引起了轟動,劉黑亭李大春就成了兩隻讓人奚落的灰溜溜的落湯雞。羣衆都是有些扶竹杆不扶井繩的人啊,本來因爲棉襖我們是和劉黑亭李大春站在一起的,現在我們馬上拋棄了劉黑亭和李大春站到了劉老坡舅舅一邊──我們開始也像劉老坡舅舅一樣有先見知明──甚至劉老坡舅舅當初對於棉襖的猶豫和尷尬也被我們一筆勾銷。我們和劉老坡舅舅坐在一起──老頭子們在吸着旱菸,老婆子們在納着鞋底──在那裡說:
「還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走的時候就說讓他們帶上棉襖,他們就是不聽!」
「傻小子睡涼炕,全憑身體壯,現在看出結果了吧?」
「聽說兩個人現在還在發燒!」
「聽說兩個人現在還在昏迷!」
「還不知他們能不能挺過去呢!」
「活該!」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連劉黑亭和李大春的爹孃都堅持不住了──爲了洗刷自己的清白,也開始反戈一擊:
「早就給他們說過,餓不餓帶乾糧,泠不冷帶衣裳,他們就是不聽!」
「棉襖都給他們扔到車上了,又被他們給扔下來!」
「你說這是跟誰賭氣呢?」
「現在後悔了不是?」
接着大家又齊聲稱讚劉老坡,說:
「還是老坡高明!」
「還是老坡有先見之明!」
「當時那麼多人反對他帶棉襖,他就是不爲所動!」
「我當時就看出來了,總有一天會證明老坡是正確的!」
……
過去一個跑龍套的小角色,現在就大放異彩。30年後劉老坡舅舅還洋洋得意地說:
「當時也是一不留神!」
接着又故作謙虛:
「其實決心帶那件棉襖的時候,我也是惱羞成怒!」
雖然有些矯情和虛飾,但是30年後我們也心虛的想,如果當時我們村莊裡缺少了劉老坡和他的黑棉襖,我們故鄉也少了一個飛昇呢;假如我們村莊在忘記上少了這件遺物,那麼損失的就不單單是劉老坡也有我們的歷史呢。正是從這個意義出發,我們覺得已經翻身的劉老坡對於往事有些矯情和道情,有些誇張和虛飾,也是可以理解的。倒是事情過去30年之後,等一切都心平氣和了,劉老坡的黑棉襖隨着時間的延伸已經有些褪色和褪毛了,劉黑亭和李大春成爲大家的笑柄已經像甘蔗一樣被大家嚼盡剩下的一點幹渣渣也該吐出來了,一切都在說明當年的輝煌已經成爲歷史我們沒有必要再虛構和誇張下去應該還它一個歷史的真面目時,有一次我在牛屋跟劉老坡舅舅──這時牙已經掉得差不多了,嘴已經有些跑風當然吃飯的時候就有些跑食了──又舊事重提地說到了1969年的那件黑棉襖──當然一開始劉老坡還有些激動,一下又回到了虛飾和誇張的當年,我耐心地等待着──等他在這個階段上的感情過去以後,等他認識到當年的虛飾和誇張已經沒有市場了,當年的明星,現在已經是一個年老珠黃的舊人了,好時候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纔開始在那裡慢慢地平靜下來,爲了剛纔的衝動還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現在開始矯枉過正爲了掩飾剛纔的衝動就顯得更加安靜和老實。可愛的劉老坡,因爲一件黑棉襖,30年之後才恢復你的本色──原來你在30年中是另外一種表演──我們等待得也夠久了──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纔可以心平氣和地重新提問:
「舅舅,當年過了三十里坡,當劉黑亭和李大春在寒風中索索發抖的時候,你披着一個大棉襖在那裡低頭吃乾糧,你真是大家風度和旁若無人地一言沒發嗎?」
如果換成過去──無論30年中的哪一時刻,他都會振振有詞和信誓旦旦地說:
「沒有!」
「絕對沒有!」
「這個時候還用我說什麼嗎?」
「此處無聲勝有聲,這無聲的本身就是對他們的最大譴責!」
……
接着說起車轂轆話就沒有完──但是現在心平氣和了,要矯枉過正了,劉老坡第一次陷入了歷史的深思,開始重新回顧當年的歷史和當時歷史中的種種細節。思考半天,像剛剛出獄的政治犯一樣──外面已經時過境遷了,社會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舞臺上已經沒有你的插腳之地,這時終於對入獄之前的輝煌的政治生涯有了重新認識──這個時候他纔開始站在土地上而不是空中──30年的監獄生活對他有着多麼大的改造呀。30年的每一天,就是讓歷史褪色和褪毛的過程,現在終於露出了你的黑肚皮和黑雞皮──於是他在那裡撫着自己的黑肚皮和黑雞皮第一次說出了歷史的真相──一開始他還有些膽怯──在我神色的鼓勵下他才繼續試探着結結巴巴地說:
「當時我也不是沒有說話,當時我也沒有那麼大家風度和旁若無人,都是大家和歷史給我加工得變了形──當時我也不是那麼相信時間和歷史,相信此處無聲勝有聲,我還是短淺和膚淺地認爲有聲還是比沒聲好──看着他們在那裡索索發抖,我覺得雪上加霜還是要比這裡黎明靜悄悄要解氣。於是我就不失時機地向他們甩了一個磚頭和說了一句風涼話。」
我接着問:「當時你說什麼?」
劉老坡:「當時我說──甚至我還幸災樂禍地點上一袋旱菸──:該帶棉襖的時候你們在那裡逞能,現在我就一個棉襖,只能顧住我自己!」
這纔是當時真實的劉老坡呢。當時的風涼話說得並不怎麼高明──你這句話並不幽默──但歷史上的劉老坡和他的黑棉襖,卻戴着漂浮的超升和光環,永遠照耀着我們的村莊。──雖然是一種誤會,雖然是一種虛飾和誇張,但是這纔是我們歷史發展的需要呢──這纔是羣衆的創造呢,這纔是歷史發展的動力呢,這纔是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辯證法的體現呢──這也纔是劉老坡的黑棉襖和王喜加表哥通過日常看戲、喝酒、說話、對我們和他老婆的態度就把握了整個世界所相通和相連的地方呢。
王喜加表哥是我們村的支部書記。和當年的老樑爺爺一樣,他在村莊一直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他從來都是一個主角──這是他和劉老坡在劇中的區別。劉老坡時刻都想着王喜加,而王喜加在腦海裡一個月也不一定能閃回劉老坡一次。就算後來因爲黑棉襖事件劉老坡的社會地位在村莊裡有所竄升,王喜加也看在眼裡和記在心裡,但那隻能增加他自己對世界的附着和預見──他重視的只是一個事件,而事件的主角劉老坡在他心目中跟過去的不閃回並沒有太大的區別。知道是怎麼回事,這種把戲是我玩剩的──他甚至會這麼想──這時我們的劉老坡舅舅的一切輝煌、矯情、虛飾和30年後的幡然醒悟,都顯得有些可憐了。後來劉老坡不就果真成了一道閃光,從村莊上空轉瞬即逝了嗎?有和沒有,又有什麼區別呢?──他腦海裡時刻想着的,卻是百年之前的老樑爺爺──這和劉老坡的層次又是多麼地不同啊──雖然他們並不相識在時空上從來沒有過交叉並不生活在一個時代和社會制度下,但是他對他的思念和回想,卻比眼前活生生的所有人──不僅是劉老坡──還要更多一些呢。但是他在對待世界的態度上又和百年之前的老樑爺爺是多麼地不同啊,他沒有老樑爺爺當年對村莊的深入溫情和仇恨,對人們以牙還牙和展開的一幕幕對人們的血淚提醒,而是對1969年──我們充滿感情的年頭──和村莊的一切都不以爲意。──這是他和老樑爺爺的最大不同,而當時我們還認爲他和老樑爺爺沒有什麼區別呢。他的不以爲意並不表現在我們當面,他的當面和老樑爺爺的當面看上去沒什麼區別,而在他的內心,卻開始和老樑爺爺分道揚鑣──這是我們在歷史上受他迷惑的根由。他是一個愛把自己大手上的灰塵抹到別人身上的人。每當他手上有了泥和有了塵土,而你又與他巧合和相遇,他就會假裝親熱地走到你面前──他是我們村莊的支書啊──他掌握和支配着我們的命運啊──俺爹的轉正表上就需要他蓋上紅牙牙的印章──開始用手摟着你的肩膀和後背──你以爲他真在那裡跟你親熱呢,其實他只是爲了把自己手上的泥土和灰塵抹在你後背上。──當老樑爺爺對我們進行血淚提醒的時候,他只是把自己手上的灰塵抹在我們的肩上──雖然程度比老樑爺爺膚淺,但是手段比老樑爺爺惡劣。──從他們對待自己老婆的不同態度上,也可以看出這一點。──他們在對世界輕重緩急和什麼是重大問題的看法上是多麼地不同呀。而他們統治的正好又是同一個村莊。於是我們輕重緩急的步子,一下子還有些不好調整呢。老樑爺爺細緻而深入,王喜加表哥飄忽不定;老樑爺爺能和我們同甘共苦,能和我們一塊推着鹽車周遊世界──當我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還一個人推着鹽車在世界上深入──他時刻走在我們隊伍的前面,我們無時無刻都感到他的存在對我們形成的威脅我們在對他的恐怖中就深刻地體會到他對我們的親切和溫情──我們對他放心不下一見到他鐵一樣的面孔就像白石頭看到女兔脣信中的麪包渣一樣惶惶不安,我們不知道我們中間產生了什麼這個芥蒂又在哪裡,所以當我們沒有見到他的時候,由於這種不放心就更加擔心──不放心也說明着我們對某種事物的思念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們對老樑爺爺的思念無時不在,就是在他死去多年之後,他的陰魂還籠罩在我們的頭頂;而王喜加表哥雖然也和我們相處了幾十個春秋,雖然我們每天都能看到他,聽他在那裡說話和看着他的嘴在動,他也像老樑爺爺一樣高高在上,但是30年後我們突然感到,他在和我們幾十年的相處當中,原來對這生活從來沒有沉浸過;他在我們身邊,但他的心從來不在這裡;看着他在和我們說話嘴也在動,其實他在想着別的事情──當時我們是多麼地膚淺呀,我們卻把他的這種飄忽和不定當成了言外之意和絃外之音──現在看,它就不單單是一個言外之意和絃外之音的問題,它還牽涉到一個他不在我們身邊的大問題。他看着是我們中間的一個,其實他不和我們呆在一起──看着是夫妻一場,其實一輩子沒有**──他和白石頭對女兔脣信中芥蒂的尋找正相反,他從來沒有將我們放到他的心上。他可真是高高在上。他從來沒有和我們一塊推着鹽車周遊世界──就是推着鹽車和我們走在一起,他也並不在鹽車上和我們相交。我們看到他迷離的眼光,我們看到他變形的面孔,我們看到他在說話和嘴在動,但是,他突然就和話題毫不相干地「撲哧」一笑或是「唉」地一聲嘆了一口氣,我們就知道他的心並不和我們和話題在一起。他在推着鹽車的時候就離鹽車更遠,他越是在愛護和關心我們,就對我們更加厭惡只是用這種反向的愛護和關懷來減少我們對他的麻煩。他和我們的最大區別是他走到天際的盡頭能大哭而返,而我們進入岔路和歧路卻找不到回頭、回去和回家的路──因爲他跟我們在一起的是他的身,現在尋找回去的路就是尋找他留在原地的心;而我們身子出發的時候也同時帶上了心,現在我們到哪裡去尋找呢?──問題的關鍵在於:他從來就沒有跟我們上過路。1969年我們對於世界和王喜加表哥的認識是多麼地一廂情願相互之間存在着多大的誤會喲。而王喜加表哥卻讓這種誤會在歷史上謬種流傳而不加以矯正,恐怕也像他在日常生活中對我們的愛護和關懷一樣,是一種更大的對我們的蔑視吧?他已經到達了和我們沒有什麼好說說也說不清楚的地步於是也就不和我們說也不和錯誤的歷史爭論了。錯還能錯到哪裡去呢?看着他在村莊裡行走,其實他考慮的不是我們的村莊;看着他在關心我們的日常和存在,其實他已經拋棄了我們獨自走進了他的內心世界。他在不拿我們當回事的時候,他怎麼能拿我們的村莊當回事呢?他在不拿我們和村莊當回事的時候,他怎麼能拿我們的日常和存在當回事呢?他對我們和村莊所做的一切原來都是在應付──當時我們還矇在鼓裡呢。當我們和他一起坐在那裡聽戲──是他把劇團叫過來的,是他給我們帶來了歡樂──的時候,我們還真以爲他在那裡聽戲呢──不是明明看着他對劇情也很投入坐在前排隨着劇情的變化在那裡「嚶嚶」而泣或是撫掌大笑嗎?但是30年後我們才知道,在這戲的背後,原來還蘊藏着他那豐厚和幸酸的心──戲中還有一個我們從來沒有跨入的門檻──他和我們根本不是一類人,他心靈的電話線所要接通的是老樑爺爺──如果這個時候我們再重新來考察聽戲的話,而在歷史上許多偉人聽戲的時候,往往就是刀光劍影和血濺荒丘的開始──大軍已經行動了,你的聽戲就成了對敵人的一種迷惑。看着是聽戲,其實劇場之外正在發生着改變世界和民族命運的大事。戰爭開始了,兵諫發生了,從此世界就改換個模樣或者什麼也沒有改變就成了白茫茫大地都乾淨了──這時的王喜加表哥和這些歷史上的偉人的區別僅僅在於,這些偉人都生逢其時如願以償聽戲的時候真讓世界發生了戰爭和兵諫,而我們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時他聽着戲只能讓一股憤怒的烏雲在內心裡翻滾。這纔是我們的王喜加表哥在日常聽戲的日常和人生中存在的最大痛苦呢。當他聽戲就真的成了聽戲之後──他也是欲哭無淚呀,他也是報國無門呀,你還能指望他對我們這些芸芸衆生會有什麼關懷和思考呢?他自己如山的痛苦還排解不開,他是一個在出發時候忘了帶棉襖寒風起了連自己都顧不住的人──從這一點出發,他又是一個連劉老坡都不如的人──你怎麼還能指望他來顧及我們呢?當他顧及不了我們的時候,他除了對我們做出愛護和關懷的舉動──除了更接近我們還對自己有些麻醉,別的還能做些什麼呢?面對周而復始的村莊的漫漫長夜,他突然會有一聲深長的嘆息──當時我們和他的老婆還不理解,現在看起來就毫不奇怪不可理解的倒是我們了。從這個意義上說,30年前不管他對我們採取什麼態度,錯誤都在我們而不在他。這時我們倒能把他當年對我們的愛護和關懷當成愛護和關懷本身了。當我們還是一羣小搗子的時候,王喜加表哥橫披着棉襖從一羣紅紅綠綠的豬狗和我們遊戲圈中穿過,當我們膽怯地與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和麪孔嚴肅令人生畏的麻六哥和牛三斤可不一樣,他沒有對我們幼稚可笑的遊戲視而不見,而是看着我們的遊戲和藹親切甚至是由衷地說:
「好,真好。」
「你們玩得可真有意思。」
「你們可真行。」
甚至:「你們玩得比我強多了!」
……
接着我們倒是看出他有些悵然若失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樣子,就像我們到了歧路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樣──這時我們倒是對他產生出些許愛憐和同情,就像我們在集市上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樣──我們的眼中想冒淚,我們想上前拉住他的手重敘親情──但是還沒有等我們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臉突然又像麻六哥和牛三斤一樣嚴峻起來,他突然想起什麼,又拋開我們邁開大步朝我們沒有預料到的方向走去。我們已經伸出的手,倒被他尷尬地晾在了那裡。這時我們才體會到,我們永遠不要想在王喜加表哥身上再找到我們熟悉的老樑爺爺的身影了──30年後我們甚至想──這時就有些恐懼了──如果是王喜加表哥在前而老樑爺爺在後,世界又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是不是就會更加混亂當然也就更加清靜呢?當時王喜加表哥對樣板戲的張羅是多麼地積極呀──當我們還沒有認清這戲的內涵時,戲的歡樂就是歡樂;當我們認識和理解王喜加表哥之後,我們又覺得這歡樂也像劉老坡的黑棉襖一樣有些廉價和貶值──沒勁。從客觀上看,如果沒有當時的王喜加表哥,就沒有樣板戲在我們村莊和我們歡樂上的落實──如果換一個人,誰知道你們在其中要夾帶什麼和多少私貸呢?當戲就要開場大幕就要拉開我們在臺下大呼小叫的時候,當我們在幕後和野地裡對女演員解手擔心的時候,當我們回想起當年的無窮的毫無負擔的歡樂原來都是別人給我們帶來的他們還心不在意其心並不在這個地方的時候,我們只能像過了三十里坡的劉老坡對於自己的黑棉襖說出的那句他後來交待的帶有真情實感的話:
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我們都只能顧住我們自己
……
當然真是這樣也就好了,問題是30年後我們對王喜加表哥複雜和深奧的內心還是放心不下──我們一定要找到那複雜和深奧的迷團──這時我們又成了面對面包渣的白石頭了。親人,說是放得下,還是放不下;你們能放下,我們放不下──這就是我們和你們的區別,這就是芸芸衆生和高高在上者的區別。你們對於一種當時是隻顧當時,你們都是把當時做好了再說將來,我們嘴上能在當時先顧住自己再說,但是我們對未來和問題的底蘊──如果我們不知道還好一些,一知道就成爲我們擔心、擔憂和恐懼的開始──我們還是放心不下做不到先顧住自己毫無負擔地把當時先做好再說──現在我們放心不下和想追尋的就是:既然王喜加表哥在當時的日常撇下了我們。那麼他在當時和日常都在思考些什麼高邈深遠的事情和問題呢?你從來沒有將我們放到心上,那你心裡放的到底是什麼呢?──當然這個時候我們又覺出自己當年的膚淺和短視──30年前該弄清這一切的時候,我們對這一切毫無察覺;30年後想弄清這一切的時候,一切又時過境遷我們的王喜加表哥也已經老了和患了老年癡呆症了。對於一個患了老年癡呆症的人,如果你去追尋他似水流年的生活細節還好一些,這些外在的東西還有據可依,現在你要追尋他30年前飄忽不定的思考和感覺,就像捕捉30年前的一朵流雲一樣比登天還難。想法固然都附在物質上,但是一種物質發生物理變化能折射出多種想法,何況他看着這物質他的心並不一定在這個物質上呢;如果他是一個平常的人我們還可以將心比心,他幾十年高高在上最後就成了生活中的一個符號和象徵,現在你到飄忽不定的符號和象徵中去追尋他流雲一樣的思想的足音──不是足跡──,得出來的一切怎麼能會不是一種猜想和假設呢?──你還是沒有找到回家的路。──王喜加表哥,你給我們出了一個大難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的笑眯眯的仍對我們不管不顧的你,還是沒有百年之前不斷對我們進行具體的血淚提醒的老樑爺爺顯得親切和平易近人啊。老樑爺爺,當你青春年少的時候,你是一個上馬殺人的土匪,當你成爲老年的螞蚱時,你還原成一個下馬買鹽的老漢,你怎麼能料到你的將要和你平起平坐的後人會是一個笑眯眯的蒸不爛的煮不熟的銅豌豆呢?──你能開創一個村莊,但你不能預料你的後人──偉人很難料到自己的繼承者是一個什麼東西,恐怕也是一個世界性的規律吧。──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的劉老坡舅舅在過了三十里坡針對自己的黑棉襖說出的那句真情實感的話:
到了這種時候,我只能顧住我自己
是一種多麼精闢和深刻的見解呀。──王喜加表哥,當時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些和飄忽些什麼呢?30年後你已經不是支書,村裡換成另外一個和你截然不同的人當村長,一次我從都市回到村裡──剛剛受到女兔脣信的打擊,我們各懷心事心事又截然不同,當我向你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倒是喃喃自語地在我面前發表了一句言論。但是──當時我只顧聽着這話看它對於解決我和女兔脣的危機是不是能有啓發──當一個人陷入絕境的時候,任何人發出的信息都是他如獲至寶的救命稻草──我就是忘了當時針對你這些看起來也並不怎麼癡呆嘛的言論再對你本人進行一些分析和調理。你當時行走和思考的語言主要有:
「想來想去,手裡也沒有幾張好牌。」
這話說得是多麼地好呀。當時我尋找女兔脣信中的芥蒂也是這樣。而且還不單是自己手中沒有好牌的問題,別人手中的牌整個牌的形式和莊家在哪裡我都不知道。但我從你的話中突然明白,原來我們所處的世界,也是可以用一個牌局來觀照的──30年後另一個自以爲偉大的朋友常常告誡我們:你總不能沒有一個觀照;大象和鼴鼠是近親,不知鼴鼠,何論大象?說的也是這個意思。雖然你們在世界上並不認識,但是你們在對世界的認識上殊途同歸。就像我們對於黑棉襖的認識最後和劉老坡殊途同歸一樣──當我們回到童年的故地,雖然我們知道曾有一片領域和感情丟在了那裡,但是我們還是任它在那裡自生自滅無功夫打撈──因爲我們只能顧住匆匆忙忙的現在──當我們需要寧靜的時候,我們就回到了過去;當我們需要匆忙的時候,我們就回到了現在──劉老坡舅舅披着自己的黑棉襖在冷風中對別人說:「事到如今,我只能顧住我自己。」──事到如今,我們只能顧住今天不管過去,我們只能顧活不顧死。沒有觀照就沒有進步,沒有對比就沒有高低,不臨山不知山高,不臨水不知水淵,不深入王喜加就不知道王喜加想的是什麼──可當你臨到王喜加的時候,你爲顧住女兔脣腦子中哪裡還有王喜加呢?──本來你通過老年的王喜加還可以順滕摸瓜尋覓出30年前他腦子裡飄乎的到底是什麼──雖然一切有可能失真,就像我們任何人說起過去的青春往事難免有些誇張和創造的成分,但是你畢竟還能摸出一個大概和模糊的方向──往事和飄乎雖然失真,但是他此時此刻的表演總是真實的吧?──但是這樣一個模糊的機會,也被你因爲女兔脣近在咫尺地給放過去了。你明明聽到了他關照世界的話,但你當時沒功夫和心思深入他話的語境和延伸的神經,現在當你想深入的時候,那話的口吻、氣氛和語境因爲時過境遷也無從打撈了──那話的本身對於現在也已經成了往事在你重提它的時候也會出現創造和誇張了。這時我們對王喜加飄乎的考察就有了雙重的誤會和偏差。我們似乎摸着了王喜加,但我們摸着的是王喜加雙重的影子,就好象我們和一個人在一起呆的時間長了,我們摸着他的腿,就跟摸着自己的腿差不多,我們在意識上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但我們在理智上還明明要說他是我們的親人一樣。──想來想去,手裡沒有幾張好牌。──現在我們能夠拋開女兔脣了──我們接到了上帝的電話──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又是多麼地對不起王喜加表哥,本來你和女兔脣不相識,卻因爲白石頭的個人煩惱讓你跟着吃了掛落──當他聽着你的話想起女兔脣的時候,其實他在內心已經把你給出賣了──也正是因爲這樣,當年你當支書高高在上的時候整天與我們耳鬃廝磨而你的心從來不在我們中間也是完全應該的──30年後我們纔跟你打了一個平手或許30年後白石頭這樣做也是心靈感應地受到了你當年的啓發?──30年後白石頭面前也是人來人往啊,但是他面對着我們也像面對着你一樣他的心並不在這裡和中國而在巴黎;他的心並不在我們身上而在女兔脣身上,這纔有了麪包渣和芥蒂的苦惱呢。──爲了這個,白石頭甚至有些洋洋自得起來,原來他和30年前的王喜加表哥一樣,也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苦惱證明着偉大。糾纏證明着智能。──但是,當你不在我們身邊的時候你知道你的心在巴黎,那麼當王喜加表哥當年不在我們身邊的時候,他的心又在哪裡他的飄乎又是什麼呢?對女兔脣的苦惱因爲上帝的電話你已經得到了解決顯得一身輕,現在讓你深入王喜加你到哪裡去找另一個上帝呢?還會出現一個意外嗎?──這時意外果然就出現了,又一次解白石頭於倒懸和水深火熱之中。焦頭爛額之日,就是奇蹟出現人間之時──白石頭過後又得便宜賣乖地說。但是這次來的不是上帝,而是也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的髒兮兮的小劉兒。──說起來他也是我的前輩呀,當我在村裡找不着人說話鬱悶和憂鬱得都想自殺的時候,我只能把他看成一個遠方來的朋友聽他在那裡瞎嘮嘮了──對他的接納和愛護表明着我對他的更大厭惡──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才高處不勝寒地豁然開朗地理解了當年的王喜加。重新尋找王喜加當年的飄乎──而且影子是雙重──並不是患了老年癡呆症的小劉兒所能勝任的,但是正因爲他的癡呆和固執,他的喃喃自語和胡言亂語就對我有了啓發。瘋子一樣的思維,就需要瘋子一樣的人來把電話接通。我們的討論馬上就進入了正題。聽了我對情況的陳述之後,小劉兒把着自己的山羊鬍子,馬上斬釘截鐵地說:
「我知道當年的王喜加表哥在想什麼了。」
我問:「想什麼?」
小劉兒:「既然他說到了手中的牌,那麼他肯定在想着一個牌局。」
這話等於沒說。我一下就泄氣了。誰都知道他在想着一個牌局,但是這個牌局意味着什麼,纔是問題的關鍵呢。──這時小劉兒也發現了自己回答的匆忙和膚淺,又在那裡努力思索。突然又是一陣激動,把着我的手說:
「既然說打牌不是想牌,那麼肯定就是想一個人──就像你想巴黎不是想巴黎而是想女兔脣一樣。」
我問:「那麼這個人是誰呢?」
小劉兒:「你剛纔在文字中已經聯繫到了老樑爺爺,我覺得也在道理,那麼就一定是想老樑爺爺吧。」
這話也等於沒說。你只看到了他和老樑爺爺的相同,你卻沒有看到他和老樑爺爺的不同呢。我已經準備把小劉兒送回去讓他上山放羊了──這時小劉兒也是急病亂投醫,也是飢不擇食和慌不擇路,又在那裡努力掙扎着崩出一句:
「既然不是老樑爺爺,那他就一定是在想着當時的世界偉人了──再無法出其右了!」
這樣的回答,卻讓我吃了一驚。但也讓我豁然開朗呢。是不是在想着當時的偉人呢?他們倒都是些高處不勝寒的人。就像他跟老樑爺爺一樣。但接着我又想,雖然都是高處不勝寒,但是一個村裡的高處,比起當時的世界,畢竟有天壤之別呀。他跟偉人又不在一起生活──雖然生活在同一個時代──這是和老樑爺爺的不同──但是他跟偉人連一根菸的交情都沒有,想有什麼用呢?偉人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宴會,也不會帶上他呀。想也是白想。想一回兩回可能,但是整天沉浸其中,想得多了,他自己怕也覺得沒有意思了吧?於是我興奮過後,又斷然將小劉兒的結論給否定了──甚至因爲剛纔的一時上當還對他有些氣憤呢。但他還在那裡極力掙扎和挽回呢──他頭腦裡出現一個前所未有的想法也不容易──:
「正是因爲白想,他纔在那裡不斷地想呢。近在咫尺的東西誰也不會想──這也是他拋棄我們的原因,偏是那些吃不着和摸不見的東西纔在那裡抓耳撓腮呢。偉人當然一輩子不會想起我們的故鄉還有一個王喜加,但正因爲這樣,他纔想着偉人呢。」我剛要插話,他又找到旁證說:
「當時的1969年的小姑娘,哪一個人心裡不想偉人呢?──有多少人叫艾偉人。」
那麼當時王喜加想什麼呢?他又不是小姑娘……他有那麼大的提前量嗎?這是他孤獨的原因和根蒂嗎?這就是他和我們格格不入在麪包渣裡存在的芥蒂嗎?於是他就只好做出愛護和關懷我們的樣子開始整天看戲和喝酒了嗎?看我在那裡心動和動心了,小劉兒自以爲得計,又在那裡苦口婆心地繼續給我做工作:
「看他當時的屋裡,到處貼滿了偉人像!」
這我倒有些不同意──看小劉兒在那裡那麼興頭,我也夾帶私貸想打擊一下他的囂張氣焰──於是做出從動心狀態收回來的樣子,故意視而不見開始不鹹不淡地說:
「這不說明什麼老前輩,1969年,誰家不是貼滿了偉人像呢!」
小劉兒還在那裡不甘心:
「如果讓我操作這一章的話,我就順着這條路挖下去!總不能老寫那些太陽花嫂和接煤車之類!」
我馬上就有些不高興了:
「我不還寫過面瓜與口號和春夏秋冬嗎?爲什麼事事非從大處着手和大處着眼呢?歷史告訴我們和未來,有時倒恰恰相反,小的才能代表大的大的倒是不能代表小的就好象是具體才能體現一般一般怎麼去體現具體呢?──這纔是世界的本相這樣入手才能更接近事物的本質、具象和漂浮呢。」
當然接着話就對不下去了。像我們歷次會面一樣,一開始是興沖沖而來,最後是不歡而散。但當小劉兒像鬼影一樣在我面前退去和隱去之後,我重新思量小劉兒剛纔的話,身上又出了一身冷汗:也許小劉兒說得有些道理?──但五分鐘以後,就像和女兔脣通信的芥蒂一開始想着是麪包渣,後來想着想着就成了米粒、菜幫和菜葉一樣,又開始對這想法有些含糊、模糊和不自信了。王喜加表哥,當年你腦子裡倒底漂浮些什麼呢?──30年後就成了我們腦子中的漂浮。當時你在村莊裡雖然身在高處,你的一舉一動和一言一行都對我們和1969年有潛移默化的影響,但是你總不至於想中國向何處去吧?這是你對我們和村莊不投入的原因嗎?你看戲的時候神采飛揚,後來你喝酒的時候是那麼投入次次喝得酩酊大醉──你寧願沉浸在醉鄉也不願清醒時分看到的仍是我們──也許這個時候你才流露出一點真情?你醉眼裡滿目兇光──一點沒有平日對我們的親切和微笑──你乜斜着眼睛趔趄着腳步就從村莊裡穿過──30年後我們能夠想象這時在你晃動的對影成三人的目光裡,村莊算一個什麼東西,我們算一些什麼東西,電線杆算一個什麼東西,日月樹木和糞坑又算一個什麼東西──那麼當你真情流露的此時此刻,什麼在你心裡纔算一個東西呢?──1969年的王喜加表哥,當你喝醉了酒時你的醉態是那樣可愛,你平日滔滔不絕,但一喝醉酒就開始一言不發;走着走着,又突然一個人抱着頭在那裡像Mu牛一樣「嗚嗚」痛哭──你抱頭痛哭的地方毫無選擇──從你對地方的毫無選擇上也暴露出對我們的毫不在意──土崗上,糞堆裡,雜草裡和打麥場上,或者是任意人家的土坑上,你說哭就哭──哭着哭着又突然一言不發,橫楞着那兇狠的醉眼警惕地看着我們。──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你沉浸在醉鄉而把我們和故鄉拋在一邊。當時我們雖然爲這種情形而傷心但是我們還自我安慰沒話找話地排遣自己的尷尬呢:
「這是他喝醉了。」
「誰沒有喝醉的時候呢?」
「等他酒醒了就好了。」
「他酒醒時對我們好着呢。」
「平時他見了誰都笑。」
……
當時我們還眼睜睜地等你醒來以爲你醒來世界就變好了30年後我們才醒過悶兒來原來你酒醉時對我們窮兇極惡你的心離我們還近一些,你酒醒時對我們的微笑、愛護和關懷纔是拒我們於千里之外呢。後來你喝醉和酗酒的間隔越來越短,夾在我們中間的一次次爆發讓我們心驚肉跳──當時我們還以爲這是你對生活和我們的失望我們還怪自己和村莊不爭氣,我們覺得你一次次的喝醉是離我們越來越遠;現在看你一次次酒醉間隔的拉近,才說明着對我們的接近呢;而當時的我們又是多麼地胡塗和膚淺,當你想跟我們親近的時候,我們卻以日常的面目來要求自己退了一箭之地;當你清醒時想跟我們疏遠的時候,我們卻漸漸地圍攏上來。──當時我們在世界距離遠近的概念上,存在着多麼在誤會和偏差呀。一個外表的假像,就迷惑了我們的雙眼,當你高高在上坐在我們這些糊裡胡塗的人的頭上時,你怎麼能不感到孤獨和悲哀呢?30年前我們對你的最大誤會就是把你看成了我們,而忘記了世界是由一些和我們相反和不同的人來控制的──我們把正常看成了不正常,而沒有把不正常看成正常──不懂得事物總是走向它的反面才能煥發出光彩和歡樂,不管是酒醉或是關於我們──不懂得世界上只有人道而沒有獸道──當我們在人身上做細菌試驗時我們就是法西斯,而當我們在猴子身上做着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都習以爲常和掉以輕心;人吃人就出了大問題,而人天天都在吃獸獸又說什麼了?當人之間出現問題的時候,我們還往往把責任一股腦推到獸的身上──本來那是一種人性的復發呀,我們卻說:
他禽獸不如
他獸性大發
豬玀
狗屎
……
對,「狗屎」作爲一個形容詞,也是女兔脣當年在中國愛說的一句話──或者就是「狗屁」。王喜加表哥本來是一個和我們相反和不同的人──你誕生在我們村莊也是百年不遇,而我們卻掉以輕心地把你當成了和我們一樣的人,我們中間怎麼會不出現貌合神離和同牀異夢呢?這就是我們雖然和王喜加表哥生活在一個時代共同在一個村莊裡相處了幾十年,而實際上我們水火不兼容的原因。雖然生活在一起,但早已心身分離──我們之間的心身分離,就帶來了你本人的心身分離──離他距離最近的王喜加老婆就是我們人羣中的代表。在她在1989年去世的時候,王喜加又喝醉了──站在老婆墓前發表了一句談話──從這句醉話中──這也是格外清醒的話了──現在我們可知道了──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發表談話之前,王喜加表哥還像別的酒醉時一樣傷心地大哭了一場呢。哭完,才喃喃自語地說:
「墓裡埋着的,原來是一個和我毫不相干的人!」
而當老婆生前,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是多麼親密無間和相敬如賓呀。兩個人從一而終地生活了一輩子,相互之間從來沒有紅過臉和吵過架。當時聽到這話我們大吃一驚,我們胡塗和膚淺地像聽到他別的醉話一樣一廂情願地認爲他這時說的是胡話,是氣胡塗的話,是酒醉的話因爲他和墓中人的親密才物極必反說出了這樣痛心傷骨的話,就像我們對着親人才會毫無顧忌地大罵一樣──你這挨千刀的,怎麼撇下我就走呀──現在看,他這貌似胡塗的話,恰恰說出的是他心裡的真言啊──看似窮兇極惡,恰恰是輕輕的絮語。他當着我們的面這麼說還是看得起我們。老樑爺爺,不管你當年怎麼威風八面怎麼對我們進行血淚提醒對村莊的開創起着多麼大的作用,你的後來者王喜加表哥對村莊是多麼地不在意和將村莊搞得多麼地民不聊生和國民經濟到達了崩潰的邊緣,但是我們還是要說,在內心的極品上和性格的偉大上,你還是比不過後來的1969年的王喜加表哥呀──你們的主要區別在於:老樑爺爺不管說什麼還是一個和我們一樣的正常人你的殺人放火和動不動就埋人將牛力庫老奶鮮血淋漓鞭笞致死還只能說是一種異樣的特徵和標誌,而我們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時也正是生逢其時時勢造英雄地一躍而起和徹底墮落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不正常者了。──歷史上哪一個偉大的君主又是一個正常者呢?如他神經正常就不是他而是我們了,而我們恰恰是我們不需要的我們需要的是他──所以他的出現並不僅僅是他自身能量的爆發還是我們對於時代的一種要求──當世界上缺少王喜加和女兔脣讓我們思量和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到要痛苦得自殺的地步我們還要感到不舒服呢──你們就是我們的精神鴉片。──而王喜加表哥的悲劇僅僅在於他的以小做大──他僅僅當着我們村莊的一個支書,這時他怎麼會不想念偉人呢?──這時小劉兒的話也突然顯示出它本來不曾具有的意義呢──從這個角度說,王喜加表哥也許真是生不逢時呢。我們能在一個村莊裡於冥冥之中尋找到他說起來也是一種歷史的機遇和幸運呢。這時我們就可以把王喜加表哥站在他老婆墓前說的那句醉話具體解釋和延伸爲:
你的悲劇在於,你是和俺表哥過了一輩子,你是和一個男人過了一輩子,但是你從來沒有和王喜加過過一天。
這時我們就覺得他不但說的是表嫂,也同時在說着我們。在他的一生中,不管是表嫂還是我們,對於他都不過是一個物存罷了。他對世界的愛和恨、親切和厭惡──這些大而無當的一切──無處發泄,最後只好無可奈何地落腳到我們和表嫂身上罷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親愛的表嫂,你還替我們擔着干係呢。你竟代表着我們和他在性的問題上相處了一輩子。當你舉案齊眉無風無火地和他生活了一輩子的時候,誰知道恰恰是苦了你的一生呢?在你的生前我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當我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你也已經去世十來年了──你在土下的靈魂都不得安寧。當我們和你在他眼裡沒有什麼區別的時候,我們像劉老坡針對他的黑棉襖一樣各人只能顧住自己從來沒有對整體進行過考察;當我們一步步失去對整體覺悟和關心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給了王喜加以可乘之機──於是我們就被他各個擊破最後整體倒是砸到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僅僅因爲你離他距離最近,所以你就承擔了更大的責任和干係。一開始我們還以爲這談話針對你一個人──我們還因爲逃出他的語意圈有些沾沾自喜,現在我們才知道當時在墓前就被他一網打盡。接着我們又想起王喜加在表嫂沒死之前說過的幾段話──當時我們聽着同樣覺得沒頭沒腦是一另段醉話,現在想起來也是他思想系統中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了。一次他沒頭沒腦地說:
「不管是對你還是對他,單憑感情用事是不行的。」
當時我們正在地裡刨蘿蔔,我們邊勞動邊說着別的話題──和你和他、和我們和表嫂沒有任何聯繫。我們只是把它看成王喜加表哥突然又跑了題──是他旁若無人沉浸在自己的漂浮和思考裡──思考到頂點和趣處,自言自語說的另外一句瘋話。沒有上下語氣和氛圍的連接,只是一種生硬的插入。當我們再一次對他的話無以爲意的時候,王喜加又自言自語補充了一句:
「以爲對他(她)好,他(她)就對你好,最後是誰都不好;你不對他(她)好,就能對他(她)好,最後是兩個人都好。這纔是世界的本相!」
我們就更加摸不着頭腦。難道他又喝醉了嗎?──本來是一個可以深究摸着他漂浮的契機,現在又被我們毫不在意地給放了過去。還有一次,我們村的付支書牛大圈和他老婆老朱鬧家庭矛盾,牛大圈將老婆的鼻子打出了血,老婆將他身上抓出了許多血道道,據說在他身下的時候還抓了他的蛋。當牛大圈到王喜加表哥面前去訴苦時,一邊撩起身上的衣服讓他看血,一邊憤憤地說:
「這個老婆是要不得了!她是一個感情衝動的人!她是一個麥秸火性,一着起來就沒個救!」
誰知王喜加表哥在那裡淡淡一笑。接着還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說;
「其實要不得的是你呀。」
牛大圈當時一楞,這時王喜加表哥語重心長地說:
「其實你要將老朱哄好,她還是挺能拉套的。感情衝動是一件壞事,但你將她哄好,不就變成好事了?」
當時牛大圈對這話也沒有理解,所以他一輩子都在和老婆打仗,一輩子沒有一天像王喜加表哥那樣和老婆相敬如賓。而在王喜加表哥和表嫂相處的歷史中,我們甚至還膚淺地認爲他有些懦弱呢。因爲他在我們面前威風八面的同時,在家裡卻從來沒有和王喜加表嫂產生過不同的看法。於是他另一個沒頭沒腦的想法就是──也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訴過我們:
不要交頭接耳
於是我們看到,王喜加表嫂說什麼就是什麼,不管是對於世界或是對於個人,對於孃家還是婆家──王喜加表哥沒有看法,王喜加表嫂的看法就是他的看法。她一說天黑王喜加表哥就趕緊捂眼,她指鹿爲馬王喜加表哥就趕緊說馬怎麼長得這麼俏麗呢?她說孃家好他就趕緊說那是村裡唯一的文明戶,她說婆家可恨他趕緊說我現在就拿一把刀去殺了他們──當時我們因爲對王喜加表哥的做法不以爲然於是又失去一個深入和了解他內心的機會。30年後當我們把他的所作所爲和他在王喜加表嫂墓前的講話聯繫起來的時候,我們才突然明白過去的理論和做法的深意這時我們的後脊樑上就起了一身冷汗──這時我們就知道他不是一種懦弱而是一種陰毒和耐心了。原來他在用他的人生去耐心地等待時間。他在捂眼和指鹿說馬的時候,就一定料到終有一天我會站到你的墓前──於是他的等待因爲來日方長就格外的平心靜氣。──這時他等待的就不僅是表嫂也包括着我們了。──但是,當我們通過這些只言詞組和往事開始一步步接近王喜加時,我們對這些只言詞組──陰毒和耐心──的來源和他內心的飄浮就更加不清楚了。正因爲你是一個和我們不同和異樣的人,所以你異樣的漂浮就讓我們更難把握就像你離開我們越近其實離我們越遠一樣。我們中間的誤會和差異是那麼大,現在你患的老年癡呆症倒和我們相同──這也是相同和不同給我們出的難題呢。當白石頭又陷入新的一輪苦惱和從困境中走不出來──王喜加表嫂不出現還要好一些呢──時,鬼魂一樣的小劉兒又出現了──他對白石頭還有些不死心呢,就像白石頭對王喜加不死心一樣──再一次幻想能以老前輩的身份解白石頭於倒懸和水深火熱之中。看着白石頭在那裡一籌莫展,他竟在那裡笑嘻嘻地說:
「還在想哪?」
白石頭憤怒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這時小劉兒繼續說:
「你沒有弄清楚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我卻弄清楚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你不提他與我們的不同和異樣我還不清楚,現在你一提到這一點,我就全清楚了──這和剛纔我救你的時候可不一樣。」
白石頭也是日暮途窮,這時再一次放下自己的架子問:
「那你說,他腦子裡整天想的都是什麼?」
這時小劉兒確實說出一段非常精彩的話,連白石頭也真的豁然開朗了。小劉兒說:
他整天想的都是他的病啊
既然他是一個與我們不同和異樣的偉人,雖然他有些小做大──僅僅統治着一個村莊,但是從他的所作所爲,又和統治一個國家和民族有什麼區別呢?既然沒有區別,就像世界上許多偉人一樣,這種異樣和超常就不會僅僅表現在人生的外表和他內在的思想和漂浮,一定在生理和身體結構上也會與常人不一樣。這時他才能飄浮出與常人不同的雲朵和耐心呢──別人想到的,他壓根就沒有想;別人沒有想到的,他都想到了──這個時候他在這個世界上怎麼能不孤獨呢?──他的孤獨一定要用一場轟轟烈烈的外表給體現出來以證明着他在世界上的不孤獨;而當這個孤獨者只是統治着一個村莊的時候,他剩下的可不就是借酒澆愁和耐心地等待站到他老婆墓前那輝煌的一刻嗎?也正是從這一點出發,他在等待老婆的時候也同時在等待着我們也就毫不奇怪了。這些孤獨的歷史上的大人物在生理和身體結構上的異常常常是:
1·非男非女的陰陽人──如希特勒。
2·坐輪椅的殘疾──這已經是最體面的不正常了──如羅斯福。
WWW тт kдn ¢O 3·同性關係者──如……
4·虐待狂──如……
5·疑心病者和懷疑論者──最大的表現是認爲他身邊的人都想謀殺他。
6·患有急躁症。
7·患有多動症──最大的表現是在主席臺上不斷扭動他的身體、屁股和揮舞他的手臂。
8·患有中風
9·患有老年癡呆症。
10·患有花柳病。
11·患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病症。
12·什麼病都沒有,他懷疑自己患有多種疾病。
……
那麼我們的王喜加表哥,患的到底是哪一條病症呢?當白石頭和小劉兒對王喜加表哥的具象和漂浮終於前所未有地統一起來之後,他們對真理細部的劃分,又因爲各自本相的還原開始爭論不休和各執一詞了。他們各執一詞的堅定、堅決、堅硬、堅強、堅持、堅固、堅信、堅實、堅守和堅韌的區別僅僅在於:
小劉兒堅持病症的第三款──同性關係者──這就有些借王喜加病症想挾着他的前三卷卷土重來的嫌疑了──是想借此翻自己歷史的案嗎?
白石頭堅持第十一修正案──患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病症──不然他就解釋不通自己花那麼大功夫爲什麼還對王喜加的具象和漂浮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還讓小劉兒這個老雜毛把自己從深淵中解救出來了呢?
……
但是他們恰恰共同忘記了一點,那就是:對於這個複雜的世界和王喜加表哥來說,既然統治一個村莊和統治一個國家沒有什麼區別,既然歷史上的偉人時刻都在思索和漂浮、煩惱和嘆息,那麼這些條款中的一條,是不是能概括他們複雜和異常的生理和身體結構呢?也許世界的偉人之超常倒是表現在:
這不正常的十四條,他可能全部佔有
……
這纔是他在本卷第九章終於領導我們血流遍地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的心理基礎。
這時他才終於顯示出他具象和漂浮的風采。
風聲鶴唳的一九六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