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夜晚降臨了。
蕭見深在江南這裡一共走過了三個大城,五個小城,數不清的村落與民居。
他見過呆木的活死人,敏捷的活死人,狂暴的活死人,敏捷又狂暴的活死人……因此當一路順着津江而下,越過白水渡往更前的方向,在一棟燈火通明、由普通人警惕守衛的山莊的時候,蕭見深倒是真的愣了一下。
那守衛山莊的人見到蕭見深自黑暗中出來,也同樣愣了一下。
然後他們飛快的緊張了起來,兩人準備好火油,兩人準備好長矛,剩下的兩人則喝道:“來的是人還是鬼?是人就說話,是鬼就由我們度了你昇天!”
蕭見深:“……”
他向前走了一步,火光照亮他的面孔,他也開腔說話:“是人。”
頓時一陣的兵荒馬亂,此後山莊莊主匆匆自莊內出來,又是作揖又是賠禮,與莊客一起請了蕭見深進去休息。
山莊的莊主姓魏。
魏莊主同蕭見深唏噓道:“不知俠客是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這幾日裡,簡直有一種換了江山的感覺……唉!若非我這莊子遠離人士,只怕我和莊子裡的人也變得和外面的怪物一模一樣了。”
蕭見深發現這個莊子裡的人並不少。他一路走着,一路都有人在樹木或橋廊之後看着他。
這夜幽深莫測,這影影影幢幢,乍看看去,一切都沉浸在一種詭譎的寂靜之中。
但等莊子上的燈火亮起的時候,所有的怪異便全都消失了。
正如一切的陰謀在陽光下,總要纖毫畢現。
藏在角落裡窺探蕭見深的都是些半大不小,好奇心最重的少年。蕭見深掃了一眼便不再注意,只詢問對方:“莊子裡的人看起來不少,都是原本就在這裡的?”
“好些是從外面逃難進來的,也是因爲有人逃難過來,我才知道外頭髮生了鈉鹽更可怕的事情,俠客你說,”魏莊主壓低了聲音,“這是不是因爲現任的那一位不修私德,被上天降下刑罰,所以纔有此千年浩劫……?”
“我看有這個可能。”蕭見深波然不驚,還附和了兩句,“說不定正是因爲武定老爺就是個兔子王,而那天老爺也是個兔子王,兔子王對上兔子王,那當然一山不容二王,非得一生一死。”
魏莊主:“……”
魏莊主訕訕道:“我看倒不是因爲這個原因,喜好兔子的也不少,怎麼沒見他們有什麼事情。”
於是兩人說回了正事。蕭見深問:“莊主多日待在山莊之中,不知道你與莊客有沒有發現最近一段時間,有人運了大批貨物從這裡經過?”
“大批貨物?”魏莊主擰眉重複了一遍,然後他瞅一眼蕭見深,說,“俠客想問的是有沒有糧草路過這裡吧?”
“莊主知道?”蕭見深問。
魏莊主就是一笑,面露精明:“那深深的車輪碾壓地面的痕跡、以及痕跡周圍掉落的些許糧食都還沒有消失了,俠客說我怎麼會不知道?”
蕭見深道:“那麼他們前往的方向是——”
此時兩人已經來到了客房之前。
魏莊主道:“他們前往的乃是正北方。車輪的痕跡便在我山莊背後的一叢小樹林之後。但此時夜已深沉,俠客不如先休息一夜,洗洗風塵,其餘事情等明日再說?”
事情到了此時,已不急在這一時半刻,蕭見深很快點頭同意。
魏莊主與莊中的其他人一起離去,沐浴用的熱水很快送上。
當掩了房間的門後,蕭見深解下衣服,正決定泡泡熱水然後直接上路的時候,突然聽見了傅聽歡噙着笑的聲音:
“這萬里赤地中突然出現的一個人間樂土,還偏偏給了你最重要的消息,你竟不覺得奇怪?”
“這又有何奇怪的?我想要糧草,自然就有人以糧草引我過去;只要消息準確——朕何懼直面那些鬼蜮陷阱?”
蕭見深話都說完了,才忽然一怔,停下手上的動作擡目四顧,只見周圍一派寂靜,又哪裡有傅聽歡的身影?
傅聽歡同樣趕了整整一路。
從琴江到津江,從琴江城到白水渡。他和蕭見深一樣,看見了越來越具有攻擊性的活死人,也在琴江與津江交匯的運河那邊碰到了蕭見深曾經碰到的那個官員,得到了同樣的消息——當然手法比蕭見深的粗暴得多。
他照舊在比蕭見深更遲一天的時候來到了這個山莊。
只是這個時候,這山莊早已人去樓空,只餘下堂皇的樓閣與亭亭樹木,在白日的陽光下閃閃爍爍。
傅聽歡在這莊園中轉悠了一圈。
只見這莊園分成前後兩個部分,前面的部分便是蕭見深曾經見到過的、與所有莊園都沒有什麼不同的格局;而後半個隱藏在樹林中的部分,卻是一個這世上絕大多數莊園都不會擁有的操場。
這個操場完全仿軍中建制,鋪着薄沙的地面可以緊湊容納約一千人。兩側的兵器架也是十個一列、五個一排的排放着。
傅聽歡上前摸了一下這架子,並沒有從上面抹下灰來,再看架子上由兵器戳出來的細小痕跡,便知這裡一定曾放置過許多武器,且這些武器取走還沒有幾天。
蕭見深是不是曾經來過這裡?
蕭見深在這裡呆了多久,做了什麼?
傅聽歡一邊在山莊中轉悠一邊思索。
他在這裡尋找到了很多蛛絲馬跡。這一路他都尋找到了很多蛛絲馬跡。
並不只是蕭見深追蹤的糧草的,還有蕭見深自己本身的。
他知道對方路過了多少地方,在什麼時候休息,路上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甚至知道對方說了什麼、吃了什麼、做了什麼決定、又與什麼樣的人相處。
像是在以一種全新的角度觀察着和自己十分親密的那個人。
這樣的感覺——非常奇特。
傅聽歡終於將這個山莊差不多逛完了。
他來到了山莊的客房處。
他在其中一個客房裡看見了一枚被主人隨手掛在帳子上的荷包。
這個荷包以金色爲底,繡着藍黑色的花紋。
看到的第一眼,傅聽歡就笑了起來。
他聽見蕭見深在說:“你來了?”
於是他回答:“我來了。”
然後徐徐傳來的聲音又徐徐遠處,好似這聲音順着風來,又順着風走了。
傅聽歡噙着微笑摘了那荷包,將其揣進懷中後繼續向前。
他有預感,他馬上就要見到蕭見深了。
一共十一個魏莊。
這是蕭見深在離開魏姓莊主的那個莊園之後,一路默數出的和魏莊相似的莊園。
沒有經歷過戰陣的傅聽歡尚且粗略一看就能看出來的東西,經歷過戰陣、對此諳熟於心的蕭見深又怎麼會熟視無睹?
甚至於在第一次看見的時候,蕭見深就明白了這些莊園的用處。
這乃是化整爲零、化實爲虛的屯兵、藏兵之所。
江南的武林越大、武風就越足;江南的武風越足,各地私鑄的兵器就越絡繹不絕。
於是就有了屯兵與藏兵的根基和土壤。
一個莊子一千人,十個莊子一萬人。
一萬人究竟有多少作用呢?
蕭見深少時曾親眼見到外族侵略以至於生民塗炭,究其根本精銳,不過一萬五千之數,僅僅比現在蕭見深所看見的人更多五千。
但一萬人所要消耗的物資絕非一個小數目。
兵器與衣物暫且不提。那每日所消耗的糧食在蕭見深的土改之後,再也不可能毫無痕跡地地就從地裡直接收割上來。
糧草的去向與這些莊子的幕後之人是同一條線。
在搜尋糧草的時候,蕭見深也一路找到了這些莊子的幕後之輩!
那絕不復雜。
這世上尚且還沒有人撤退的速度比蕭見深追蹤的速度更加迅疾!
這應當是江南這一路的最後一個山莊了。
這個山莊比之前那十一個莊子都大。這個山莊的主人姓薛。這個山莊背後,就是津江滾滾天水的源頭,與那茂密而險要的崇山峻嶺。
他在這裡見到了一個熟人。
這個熟人即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熟人同樣看見了蕭見深。
只見他嘆了一口氣,說:“想不到浪子竟是我朝之帝。居於廟堂之高,武定帝俯瞰天下;處於江湖之遠,破日劍一劍驚鴻。實不能不叫我等老朽之輩折服無言。”
“我只問浪子一句。”他沉聲道,“我兒聽歡可知浪子就是當今陛下?”
蕭見深看着傅清秋。
對方正堂堂正正坐在大廳之上,周圍並沒有其他下屬的蹤跡。金鉤劍橫在他的膝蓋之上,他坦蕩地注視着蕭見深,等待着這唯一問題的回答。
蕭見深淡定地睜着眼睛說瞎話:“傅聽歡自然不知道朕之秘密。”
傅清秋眉間一簇,又緩緩鬆開。
他道:“好。草民與陛下約定一事。”
蕭見深道:“說。”
“糧草所在我已盡知。陛下若贏了傅某,傅某奉上項上人頭與糧草所在。”
蕭見深道:“好。”
傅清秋一笑:“陛下不必着急,傅某還沒說後半句話。”說罷他又道,“若傅某僥倖贏了陛下——”
他的目光一凝,注視着蕭見深:“傅某也不要陛下的項上人頭,只要陛下向傅某金口玉言一句:此生再不見傅聽歡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