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靜嫺照泉帶着照石和蓮舟去了寧波老家。照泉問:“要不要先回你孃家一趟?”靜嫺搖頭:“辦完了事再說吧,我既打定主意不讓孃家參與這事,就不能先回去。不然人家還是要說是我孃家人調三窩四地鼓動我賣祖產呢。”照泉便依了她的主意,祭拜完祖墳,就去族裡提了要賣掉田產的事情。
遺老遺少們自然有些說頭,此時靜嫺就是廟裡的泥胎,任怎麼說,臉上一動不動,卻也不肯讓步。照石對誰都禮數周到,來來回回就是一句話“這一房裡如今就剩我一個兒子,將來是要承了家業的,我爹留了話,家裡的事都聽大嫂的。”照泉卻懶得跟這些人多講,把蓮舟抱在懷裡,衝着族裡的叔伯:“您瞧瞧,這孤兒寡婦就要過不下去了,家裡丫頭老媽子都辭了,五六歲大的小少爺都得自己幹活兒,不賣了田產吃什麼喝什麼呢?上海那種地方,行動就要錢,照石如今也還沒娶媳婦,除了祖產也指望不了別的,所以不但要賣,價錢還不能低,低了就是欺負人家孤兒寡婦,回頭上海灘的報紙登出來,看沈家的臉往哪放。”人人都惹不起這個牙尖嘴利的姑奶奶,偏他家裡還有個帶着兵的姑爺,橫豎賣的不是自己家的地,族長也就點頭答應,還幫尋了箇中人來,說了個合適的價錢。
一行人又轉到靜嫺的孃家住了幾日,轉眼間就有消息傳來,寧波鄉下飛檐翹角的祖宅和綠油油的水稻田已經變成了德國的紡紗機和縫紉機。孫襄理派人來說,機器已經到了港口,如今就需要些能做活的工人。製衣廠的工作,自然是女工合適。靜嫺靈機一動,乾脆在家鄉開始招工,鄉下的女孩子個個都關在家門裡低頭做活做到脖子斷,哪個不願意去遍地黃金的上海灘看看。結果,四個人回去掃墓,倒領了十幾個姑娘、婦人回上海,連孃家的丫頭僕婦都跟出來三五個。靜嫺吩咐孫管家提前安排好了吃住的地方,還特意交待:“都是從老家帶出來的,一個個沾親帶故,別太委屈。”弄的照泉笑她:“跟我這裡算價錢算的都快掉進針眼裡了,這會兒又充大善人呢。”
到了秋天,進口的紡紗機織布機織出了第一批布,靜嫺特意用這批布在自己的成衣廠裡給家裡每人做了一件襯衫,她撫着細密的棉布跟照石說:“要是我們織出的都是這樣的布,老百姓自然都來買,哪裡還用你們在大街上跟大家嚷着要抵制日貨。”照石把靜嫺的話寫了篇文章,同學們都說寫的好,學校裡有個新派的國文老師還鼓勵他把文章寄給《申報》的編輯,沒幾日便登在報紙上,一時間,靜嫺成了上海灘的名人,說她是民族工業的巾幗英雄。
靜嫺卻不以爲然,看了報紙倒把照石叫進房間:”剛跟你說了幾句話,就出去說嘴,不讓人家笑話,還賣弄到報紙上去了。成日裡囑咐你踏實求學,怎麼就輕狂的這個樣子。”照石如今年紀見長,倒也不一味地怕大嫂,低頭回到:“不是我賣弄,實在是覺得大嫂這話說的有理,既然有理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這個道理,上海乃至全國的紡織企業多的是,若都能豁出力氣來,何愁比不過洋貨呢?所以也不過是勸人向善,並不敢賣弄,還請大嫂明鑑。”靜嫺見他略有惶恐之態,也說道:“算了,也並不是說你不好,只是登在報紙上也太顯眼些,做生意的,還是莫要太招搖纔好,否則容易招惹是非。”然而沒幾日,靜嫺就收到了上海工商聯合會下屬的紡織同業公會秘書長的大紅聘書。
在隆隆的紡紗與織布聲中,沈家迎來了新的春天。沈園裡的香樟、翠柳都長出嫩綠的新芽,繡球花開了,熱熱鬧鬧地掛在枝頭。屋檐下的灰喜鵲生了雛鳥,每天忙裡忙外地捕食。靜嫺換上了象牙白的改良旗袍,胸口和下襬各繡了一蓬鵝黃蔥綠的竹葉,外面套着一件墨綠色的毛線開衫,她坐在餐桌前,笑意盈盈地看着一封信。
曉真從餐廳裡端了牛奶出來,問:”看您這麼高興,是姑奶奶來信了吧。說什麼好事情?是問您喝牛奶沒有還是問毛線衫織好沒有?“說完就捂着嘴笑。靜嫺放下信,用手指着曉真佯怒:”越來越沒規矩,連姑奶奶都敢打趣。”曉真也知道她並非真生氣,岔開話題:“您別說,浣竹小姐給您畫的這個花樣子真是好,竹葉有疏有密顯得靈動,這孩子真是心靈手巧。”靜嫺沒說什麼,笑看着曉真。曉真瞪着眼說:“這可奇了,我是臉沒洗淨還是頭沒梳光,您怎麼直直地盯着我瞧?”靜嫺半眯着眼睛,”要說心靈手巧,有幾個比的上顧姨娘,這竹葉子針腳細密,毛線衫織的平整,不都是你的功勞?“曉真一時間摸不着頭腦:”要論起織繡的陣腳,不過是針織女紅的本分事,但畫樣子和選顏色,須得是書畫的底子,必得要浣竹這樣靈透人,我就不成了。”靜嫺依舊偏頭看着“我就說不錯的,如今褒貶起來也都是有了道行的。”曉真再撐不住,“我的大奶奶,您要吩咐什麼您就說吧。這好一句歹一句的,怎麼聽的我脊背後頭髮涼。”靜嫺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我說了,只怕你就渾身上下熱的慌了呢。我說這兩天怎麼屋檐下的喜鵲叫個沒完,原來是應在你身上了。“曉真愈發地不明白:”怎麼叫應在我身上?我喜從何來啊?”靜嫺笑眯眯地說:“是了。這事原也是我自己做主的,並不曾跟你商量過,也沒法跟你商量。這家裡你也知道,如今也不能指望那人能回來了。我想着你畢竟是個年輕姑娘,又沒一兒半女,這麼留着你也太不近人情。若是放你回老家去,你家那個樣子,你弟弟還沒娶親,也沒閒錢養着你。況且,鄉下人都知道你是嫁來上海的,讓你回去名聲也不好。於是我託了姑奶奶在武漢給你尋一門親事。現下她來了信,說是陳姑爺幫你物色了個少校軍官,說是一表人才的,上過軍官學校的,想來是你喜歡的新文化人。再說句打嘴的話,這人如今父母沒了,跟兄弟們也分了家,你嫁過去不就是當家的大少奶奶了?又不用伺候公婆,也沒那麼多妯娌,將來在武漢安個家,再生幾個孩子,小日子過的有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