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石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跟蘭心談戀愛。
蘭心在女工學校教英文,也是每週一和週三上課,所以他們常常約好在校門口見面,一起去女工學校。她對義務教學組的工作很上心,幫了不少忙,照石心裡很感激,但是,好像只有感激。兩人同進同出久了,自然在學校裡被當成是一對兒。學校裡談戀愛的青年男女很多,因此他們也沒有辯解,畢竟辯解也沒有什麼用。然而昨天晚上,照石聽見大姐在跟大嫂說起蘭心,倒讓他與蘭心之間多了一層隔膜。
照石原是要去跟大嫂和大姐說說給女校的學生印課本的事。結果聽見兩人正在二樓的起居室裡一邊喝茶一邊閒談。恍惚間,他聽到了蘭心的名字,就愣在了起居室門外。照泉並不知道照石在外面,猶自歡喜地跟靜嫺說:“聽你話裡話外的意思,咱們如今跟祝家來往還並不少呢。”靜嫺點頭:“商業儲蓄銀行如今規模並不大,本金也不算多,洋人的企業略大些的,還看不上他們。我想着,這上海是十里洋場,真到了國人自己做點生意卻都不容易。咱們那細紗廠的帳就都從他那裡走。另外,今年談了個新的合作,去鄉下收絲的現金都是他那裡出,咱們這兒出了新面料上市,在一次性還本付息。這樣不佔用現金,風險小很多。一來二去的,兩家合作的倒還順暢。要我說,你倒不如把手裡那幾個錢莊子倒給他們改做銀行的辦事處,入點股份得了。上海這個地方,銀行業會有大發展,咱們傳統的那些錢莊以後是沒什麼路子了。”照泉卻不耐煩起來:“誰要聽你說這些生意經,錢莊的事,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難道我還怕你黑我的錢不成?我跟你說正事呢。”靜嫺笑起來:“做生意還不是正事,那些錢莊都是你的陪嫁,將來沒了可別回孃家哭來。”照泉說:“別打岔,你知道我說的正事是什麼。我是看你再經不住這麼點燈熬油地過了,就比我大兩歲,你瞧瞧,纔剛三十出頭,連白頭髮都出來了。我看蘭心那姑娘跟咱們照石走的挺近,她家裡跟咱們來往也多。若是她嫁過來,家裡家外的事不是更容易些。”靜嫺道:“沒想到你如今也勢利起來,什麼叫家裡家外更容易?”照泉啐她一口:“你別揣着明白當糊塗,我什麼意思你還不知道嗎?你不願意認,我還偏要說。那姑娘要是進了門,這一家子上上下下也有人替你操心,就是那幾個小的讀書上學,也有人經管,人家也是大學生不是麼。外頭的貸款,咱們要參的股份,那將來還不是親家一句話的事?”靜嫺噗哧一聲笑出來:“說着說着就沒了邊兒,照石和那姑娘自己什麼意思還不知道呢,你這兒親家都認下了。”照石聽兩人話裡話外的意思,大約沈家跟祝家在商業上的來往還蠻多。本來他並不拒絕跟蘭心來往,但聽了這話,倒像吃了個蒼蠅一般噁心。他可不想讓自己的感情和婚姻變成生意的籌碼。不過,他堅信,大嫂絕不會爲了這些利益讓他娶個自己不愛的女人進門。
儘管他連日來都心裡煩悶,但也沒有什麼更好的理由拒絕跟蘭心一同去上課,大嫂讓他請蘭心到家裡去玩,他也答應了。
星期天的下午,蘭心應了照石的邀請去了沈公館,淺駝色羊毛大衣裡面還特意穿了一件湖藍色底子印着各色花朵的綢緞旗袍,那料子是沈家今年的新樣子。蘭心坐在沙發上一邊剝着一個蜜橘,一邊微微地紅了臉。本來,她是個大方的女孩子,但她知道正海和浣竹正關了門在裡面偷偷地笑,也知道此刻坐在沙發上看畫報的蓮舟也並沒有把心思放在畫報上。最終一家人客客氣氣地喝了下午茶,聽了一張梅老闆的新唱片,坐的就有些尷尬了。靜嫺只好讓照石帶蘭心出去看場電影,蓮舟吵着也要去,她娘只說了一句晚上要聽他背書,立即嚇回了書房。
電影散了場,照石的一顆心已經被人揪了去,一路上懵懵懂懂答非所問,蘭心暗自好笑,這片子是挺感人,她在影院裡頭眼圈也是紅了又紅,但也不至於看完這麼久了,還在心裡回味。況且,照石這樣一個大男人,心思也太過敏感了。她忍不住問:“怎麼,這個電影如此觸動情腸嗎?”照石彆彆扭扭地回答:“哦,也不是,只是看到那玉娘孤兒寡婦的,就想起我大嫂來了。也不知道她心裡是不是有過什麼愛人,卻不能相愛的。”說完就覺得不對“唉,我大嫂比那玉娘還可憐,我大哥並沒有死,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與人相愛的。”蘭心突然敏感起來,“你不會是跟你大嫂......”照石瞪她一眼“瞎說什麼”,跺跺腳扭頭就走。蘭心自知失言,急急趕上去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千萬別生氣。”照石依舊沒什麼好臉色“以後說話最好長點腦子。”說罷就送了蘭心回家,兩人一路無話。
蘭心並沒有說錯,電影確實觸動了照石的情腸,他回到家裡也不能相信,那電影裡的玉娘竟然就是曉真。不是那電影說了曉真的故事,而是那個扮演玉孃的演員,分明就是曉真。他輾轉反側了一個晚上,最終決定先不告訴大嫂,自己找了明星影片公司的地址去打聽。
他去了片場,有個工作人員走在遠處喊:”於麗麗,有人找你。”那個叫於麗麗的人回過頭來,絲綢的旗袍裹着她妖嬈的線條,她拿開臉邊半遮半掩的扇子,笑着叫了一聲“照石”照石此刻不知身處何處,如夢似幻,手心裡的汗水提示他,這並不是做夢,那一聲呼喚也使他在內心確定,這個叫於麗麗的人就是曉真。
照石還沒從驚訝中醒過神來,就看見曉真用誇張的口型說:“稍等我一下。”他坐在旁邊,看着曉真又拍了幾個鏡頭。終於導演表示可以休息了,曉真像只鳥兒一樣飛過來,伸出手來跟照石握手,說:“好久不見”照石懵懵懂懂地也伸出手來跟她握了握,心裡一顫,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那麼多年,他從沒碰過曉真的手。眼前這個人,還是那樣細白的皮膚,細眉細眼,但無論如何也沒法跟那個端着湯碗站在他書桌前的人重疊在一起。曉真明白他的心思,笑着問:“怎麼,不認識我了?在大銀幕上都能認出來,看到真人倒不認得了?”照石支支吾吾“不,那倒不是,只是,只是。”曉真捂着嘴笑“幾年不見怎麼變口吃了,什麼這個那個不是隻是的。我知道,我可能變化挺大的,你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這樣吧,我今天的鏡頭已經拍完了,我們一起去吃飯,我請客。”照石連忙推辭“那怎麼好意思。我,我得給家裡打個電話說一聲。”曉真帶着他去片場附近的一處辦公室打電話,還好大嫂並不在家,他只跟丫頭棉桃交待了一聲,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