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石的心裡正翻江倒海,曉真能去廣州管這件事,必是共產黨派去的,姜璞和國峰都去廣州開過會,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見過曉真。如果見過,那麼曉真必是不曾向他們提起過自己,不然國峰肯定是要問他的。大嫂爲什麼不提這個事情呢,只有一個可能,大嫂知道了他們的事,並且,她不支持。畢竟,他和曉真誰都沒有把握在在大嫂面前隱瞞什麼。照石的心裡打了個冷戰,他對於靜嫺對這件事的態度完全沒有底氣,但當他有了一點證據的時候,還是既緊張又失落。
他正胡思亂想,照泉問:“你琢磨什麼呢,曉真那邊我回頭再問問你大嫂。另外,我得讓老陳找些上海的朋友去幫忙找找,畢竟他黑道白道的都認識些人,家裡孤兒寡母的,也使不上力氣。”說着站起來,拉着照石的胳膊,“走走走,跟我找你姐夫去。”照石忙說:“這會兒可能還午休呢,咱們往營房去吧。”
陳象藩聽了照泉的敘述,也開始抓耳撓腮“你們沈家的孩子還真沒一個省油的燈,自打我娶了你,先是滿世界找你大哥,再是四處求人放了你這個弟弟,現在可好,你這個外甥又不見了!”照泉瞪他一眼“你再說一句我們沈家試試?”陳象藩也笑了:“是,你們沈家就夫人您是最省油的那一個。這輩子最不省油的事情就是嫁給我。你放心,我肯定把能招呼的人都招呼上,把上海灘的地皮一寸一寸地刮過去。”
蓮舟託着腮幫子坐在福州路的一個亭子間裡,牀上躺着的那個面黃肌瘦的婦人是他親孃。他夢見過很多次這張面孔,在夢裡,那是個健康而美麗的女人。在蓮舟的心裡,她雖比不上靜嫺文雅高貴,但也一樣曾是個讓他快樂寧靜的港灣。儘管小時候的記憶遙遠而模糊,但蓮舟還是能感受到那一絲血脈相連的親近。他推開窗戶,而窗外並不像沈公館一樣,能看到法國梧桐垂下的毛絨絨的果實,這裡只能看到雜亂的弄堂,院子門口掛着的形狀各異的燈籠。他昨天晚上來這裡的,外面吵吵鬧鬧,現在已經是上午,倒安靜下來了。牀上的女人醒過來,叫着蓮舟的名字,他跑過去,拉起那女人的手小聲說:“娘,你病了。我去給你找大夫來,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回去。我得回去讓棉桃或是正海哥哥打電話給林大夫,他常上我們家裡去,什麼病都能治好。上回我發燒,他弄了藥水給我喝,很快就好了的。”那女人一把抓住蓮舟的手:“孩子,乖孩子,你不能回去。你若是回家去,就再也見不到娘了,你娘不會放過我的。”蓮舟如今已經快十二歲了,也瞭解一些世情,雖然家裡從不提起他親孃的事情,但他一直知道靜嫺並不是他的親孃。上次在學校門口見到親孃以後,正海和浣竹都如臨大敵,他也知道他親孃並不被沈家歡迎,儘管他並不明白爲什麼。
蓮舟昨天放學的時候,在學校門口碰到一個小姑娘,那孩子說他親孃病的快死了,要見他最後一面,纔跟着到了這裡。然而進了門,那小姑娘就不見了,蓮舟再想離開,卻不知道要怎樣回去,況且,他也無法把病的七死八活的親孃丟在這裡跑掉。
他思前想後只能怯怯地說:“我還得去上學呢,今天可以在這裡照顧你,但總要請個假的,不然老師還以爲我逃學。”那女人只說,“娘快死了,你再陪陪我。若是我死了,你就再回沈家去。到時他們自會跟學校的老師講明白的。”蓮舟只得再次撐着下巴看着她。
就這樣,蓮舟在亭子間裡坐了整整三天,吃飯的時候都有那個去學校找過他的小姑娘送些吃的來。從那小姑娘的嘴裡,他才知道這裡都是“長三堂子”蓮舟心一驚,這下他還真的不太敢回沈公館去了。他在家裡曾經見過靜嫺告誡照石,若是敢踏進這樣的地方,必要打斷他的腿。後來正海長大了,這話同樣也說給正海聽過。他雖不知道這地方到底如何不堪,但想來也是不乾淨的去處。可是牀上躺着的親孃和送飯來的那個小姑娘,看起來也並不像什麼壞人。
或許是蓮舟的到來,撫慰了他親孃的心,病看起來卻好了一些。蓮舟勸她:“就這麼躺着也治不了病,好歹買些藥回來。”說完想了想,又問:“您是不是沒有錢了?”不等她回答,就立即起身,在書包裡摸了摸,掏出了兩塊大洋,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夠不夠。”那女人看蓮舟這兩日都很安靜並不哭鬧着要回去,稍稍放了心,她笑笑說:“夠吃幾副的。弄堂口有個藥店,你只說是替我買藥的,自然就有了。”
蓮舟拎着抓好的藥往回走,沿途看到淨是花枝招展的女子,還有不少人腆着臉跟他打招呼。他在沈公館裡長了這些年,哪見過這樣的陣仗,嚇得他一路小跑着回去,心裡倒是大概明白了靜嫺不讓二叔和哥哥來這地方的緣故。
進了門,卻看見屋裡坐着個熟人,正是在女工學校裡跟他一起玩的阿南。蓮舟又驚又喜“阿南,你不是去廠裡學徒了嗎?怎麼來了這裡?你認識我娘?”阿南臉上的神色有些慌張,“我,我,哦,廠裡讓我送新織的布匹樣子給這裡綢布店的老闆,我從前在那兒見過這位孃孃,今天聽說她病了,我來瞧瞧。蓮舟,她是你娘?你娘不是沈家的大奶奶,沈氏的董事長嗎?”蓮舟剛要解釋,就聽他親孃躺在牀上說:“好孩子,阿南已經來了一會兒,再不回去,廠裡師傅要罵的。你既抓了藥回來,就快幫我煎上一劑。”
蓮舟送阿南下樓,問他:”你認識我家嗎?”阿南搖頭,“我可以問問我師傅,或者讓我娘問問學校裡的祝老師。”蓮舟點頭:“嗯嗯,祝老師去過我家裡的。你拜託她跟我娘說一聲我在這兒呢,讓他們別擔心。等我這裡的娘病好了,我就回去的。”阿南的眼珠子咕嚕了兩下,才期期艾艾地說:“蓮舟,我覺得這個事情有些奇怪。我聽我娘說,你這個親孃是你爹原先的一個外室,說是跟沈家的董事長不對盤的。如今你呆在這裡,再回去那邊可能就不好交代了。”在沈公館那樣的環境里長大,蓮舟哪聽過什麼外室之類的話,才迷迷糊糊地問道:“外室是什麼?”阿南也是個半大孩子,皺着眉頭想了想說:“大概是有錢人的少爺在外面娶的老婆,家裡面是不認的。”蓮舟一時沒了主意,只好說:“你且回去,幫我打聽打聽我家裡的情況,有什麼事再來告訴我。如今,有了你遞消息,可方便多了。這屋子裡也沒有電話,我就不知道要怎麼跟家裡說。”
待蓮舟送走阿南,回到亭子間的時候,看到母親在跟那個送飯的小姑娘嘀咕什麼,他也沒在意,就去廚房煎藥。這沈家的小少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自己鋪牀疊被收拾書房都被拿出來當個事情說,哪裡幹過煎藥的活計?還是那個小姑娘來幫忙煎好的。
他親孃喝了藥就說:“我兒子抓的藥就是有奇效,我喝了就好很多。一會兒沒事,你陪我出去走走。”蓮舟還笑:“就算是藥到病除,那也是大夫的功勞啊!”
阿南的師傅聽說蓮舟的消息,知道非同小可,立即帶着阿南飛奔着找到沈公館。待靜嫺帶着人去了福州路的亭子間,已經是人去樓空了,只有蓮舟的書包還孤鄰鄰地掛在牆上。靜嫺摘下那個書包,抱在懷裡,淚水傾盆而下:“蓮舟,你好狠的心啊,就這樣丟下娘走了。”
遠在湖南的照石,也急的焦頭爛額。眼看就要到春節,蓮舟還是沒有音信,照泉回了上海,一直陪着靜嫺。照石聯繫上姜璞,詢問曉真的情況。果然,曉真曾經見過姜璞和李國峰,也從兩人口中打聽過照石,但二人並不知曉她與照石的關係,又關乎黨的保密工作因此也不曾向照石提起。如今既問到頭上,姜璞雖不打算瞞他,但信息卻也十分有限,無非是說曉真已經離開廣州的工廠,正在從事地下工作,行蹤和資料自然都是保密的。照石頹然,曉真這裡應該有蓮舟最重要的線索,如今這根線,斷了。
沈家過了一個非常悽慘的春節,靜嫺每日以淚洗面,形容枯槁。照泉除了陪着她嘆氣,掉淚,也別無他法,最多隻能說:“好歹是知道跟着親孃去了,不至於是落在了壞人手裡,不會遭什麼罪。”正海替靜嫺着急,每天放學後都揹着她去福州路一帶轉悠,結果一無所獲還被靜嫺知道,捱了一通教訓。愁雲慘霧籠罩着整個沈公館,春節過去很久,也不見公館的草返青,或許是因爲,在靜嫺的心裡,春天永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