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舟早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地溜走了,客廳裡就剩下手足無措的照石和蘭心。照泉回望了一眼,衝照石一擺頭:“帶你媳婦回去休息,從前的事情也說給她聽聽。當家理事的人,不知道這些淵源沒法辦事。”
一天裡經了幾件事,蘭心覺得精疲力盡,躺在牀上的時候也要把腦袋靠在照石的肩上,彷彿若是沒有人撐一把,就不知道要掉到哪裡去了。想起靜嫺的怒火,她還是心有餘悸,照石也將前塵往事一五一十地講與她聽了。她還是覺得有些離譜,半坐起身子,問照石:“我一直覺得嫂娘是個神話般的存在,可這個事情上,未免太草木皆兵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能翻出多大的浪來。”照石半閉着眼睛:“這也是爲你好。你家裡那幾個姨娘怎麼來的?不是家裡的丫鬟就是外頭的舞女。”蘭心翻身起來,捏住照石的胳膊:“我要是連個丫頭都比不過,那也不用活着了。要靠踩着小丫頭做自己的正房太太,也是沒意思,那就別過了。”照石不耐煩起來:“好不好的,說這個做什麼。人也照你的意思留下了,你好好看着點,別再招了嫂孃的忌諱。她在這個事情上心裡有刺,你謹慎些。”
蘭心給新來的小丫頭起個名字喚作素絹,因爲不能進書房,每日裡倒無所事事。蓮舟閒來無事偶爾問她幾句,她總咬着嘴脣一句不答,問多了就皺着眉匆匆離開。蓮舟一頭霧水,那素絹卻知道,靜嫺不許她進書房,是爲了不讓她單獨跟家裡的少爺們講話,自然跟避瘟神似的遠遠躲開。
素絹在那樣的地方長大,自然從小便會看人臉色,她不敢往靜嫺跟前去,也知道是蘭心做主留下她的,所以對蘭心的事情格外殷勤。弄的蘭心哭笑不得,“我每日不過是泡個咖啡,讀本雜誌,哪裡要你跟前跟後。你倒說說,你還會做什麼?”素絹想想說:我會做飯,會寫字,會唱曲,還會燒煙泡。”蘭心一口咖啡差點沒噴出去“快收了這個話,讓大奶奶知道了,你在這屋裡一分鐘也別想呆了。”說完想想,又交待一句:“讓大奶奶知道你識字就行。”
素絹不頂事,桑枝照樣每天忙的團團轉,往往竟顧不得靜嫺的事情。
靜嫺坐在書桌前看文件,端起茶杯來才發現,水已經幹了,叫了桑枝兩聲也沒人應。自己端着杯子出了門,看見素絹蹲在樓梯上擦欄杆,皺着眉毛說:“不年不節的把個欄杆腿來回擦什麼。周嫂子往哪裡去了?”素絹低頭道:“小少爺說約了同學打球,找不到運動服,叫周嫂子幫他找呢。”這個姑娘聰明而乖巧,知道靜嫺厭棄她的出身,從不和家裡其他人一樣叫正海少爺、蓮舟少爺,自己改了口稱大少爺小少爺,連帶着叫浣竹大小姐。靜嫺無奈,遞了杯子給她:“倒茶來”
素絹倒了茶,正要退出去,想了想,大着膽子問:“周嫂子給您燉了薏米綠豆湯,已經離火吹涼了,要端來嗎?”靜嫺點點頭。不一會兒,素絹又端着個托盤進來,除了一小碗薏米綠豆湯盛在玻璃碗裡,旁邊還有一小碟蜂蜜。她把托盤輕輕放在桌上說:“不知道大奶奶要不要喝甜的,不敢做主,就單盛了蜂蜜來。”剛說完,就見桑枝進來笑着說:“我正擔心您晚上的甜湯還沒用,急急的跑去廚房,說是這丫頭端走了。”靜嫺也笑:“等你來,只怕我就渴死了呢。”說完活動活動痠疼的肩頸,桑枝趕忙說:“您快喝,喝好了我給你捏捏。”靜嫺瞥一眼素絹問:“你會嗎?”素絹點點頭:“會的。”靜嫺轉向桑枝:“你去歇着吧,讓她來。下樓跟二奶奶說一聲,回頭讓這丫頭伺候我,家裡其他的事你操心吧。她進不得書房,人又小,外頭的事情倒三不着兩的。”桑枝會意,退了出去。
素絹給靜嫺捏了捏肩頸,又打了水來伺候泡腳。照石進來道晚安時,看她正跪在牀尾凳上給靜嫺捏腳,見到照石忙低下頭去。照石笑道:“嫂娘忙了一天,原該鬆範鬆範。”靜嫺點頭:“這丫頭倒比桑枝捏的舒服。也是,她在那個地方,學的原都是伺候人的本事。”照石訕笑了一下,素絹把頭埋的更低了。
暑期就要結束,照石也打點起行李準備往杭州去。蓮舟的英文突飛猛進,照石也不多管,由着他撒了歡的呼朋引伴找人玩去。忽而一天蓮舟回家來時,手裡拿着個小包裹,遞給照石“二叔,這是你的。”照石打開包裹,裡面是一對並蒂花開的枕套,夾着一張紙條上寫着:“遙祝,新婚快樂、百年好合”那字跡化成灰照石都認得,趕忙問蓮舟:“你從哪得着的,是誰送來的?”蓮舟眨巴着眼睛說:“我從外頭回來,門房老黃說今天有個人在門口閃了一下,丟了個包裹進來,他追出去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看見包裹上寫着您的名字,就讓我拿進來。”
照石不置一詞,捲了包裹回房間,把枕套交給蘭心說:“外地朋友送的結婚賀禮,郵局今天才寄來。”曉真留下的那個字條他卻小心翼翼地疊起,放進襯衫口袋裡。
晚上,照石躺在牀上無法入睡,枕側蘭心勻淨的呼吸,和柔軟的髮梢令他更加煩悶。“既然是遙祝,可見曉真並未回到上海,送包裹來的人又是誰呢?根據門房的描述,應該是個男人,難道是國峰?”
國峰的影子在他眼前亮起來,隨後又看見姜璞,還有隋教官、閆教官、惲先生。黃埔的校歌在他耳邊響起,槍響了,火炮也開始轟鳴,惠州城的城牆倒了,程楠把軍旗交給他,他把旗子插在城牆上。長沙城的的城牆也打開一條缺口,他跳過缺口,進了長沙城。姜璞騎着一匹棗紅色的駿馬跑在前面,他大聲叫着:“弟兄們,衝啊!”不知道哪裡一排子彈打過來,血花迸射,姜璞從馬上摔下來。照石一緊張,醒了。
照石坐起來,身上黏黏X膩膩的一層汗,窗外的知了還在永無休止的鳴叫。他離開臥室,開了書桌上的檯燈,從襯衫口袋裡摸出曉真的字條,用指甲一筆一劃地刻在那八個字上。他對着燈反覆看了很久,翻出抽屜裡的打火機,把字條燒了。
找打火機的時候,他在抽屜摸到一個又涼又硬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畢業時校長親自贈送的那把中正劍。黃銅的劍柄上竟然出了斑駁的鏽跡,照石站起身來,想找塊布擦擦那把劍,椅子響了一聲,蘭心在牀上翻了個身。
他沒再繼續找,打開了白天已經理好的行李,把那把劍放在裡面。回到牀上的時候,蘭心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怎麼還不睡。”照石躺下來,摟了她一下“就睡了。”有了他的懷抱,蘭心甜蜜而安然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