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晚間,照石向蘭心道:“你幫我找了那間黑色湖綢的長衫出來吧,明兒我要穿。”蘭心皺眉:“這樣大熱的天氣,你穿那個做什麼。”照石嘆氣:“我明兒去掃墓,那個莊重些。”蘭心找了長袍出來用手撫了撫上面的褶皺,“現在天晚了,我明天早點起,給你熨熨。”照石卻說:“不麻煩了,湊合穿一上午就是。”蘭心笑:“嫂娘說你從前衣服上有一點褶子都不肯穿出門,如今知道的說你是沒那麼講究了,不知道還說這媳婦不定是怎樣的又笨又懶呢。”
照石看蘭心打趣他的樣子,突然想起大嫂上午說蘭心本是個活潑直爽的姑娘,竟想起了那站在舞臺上的兩條麻花辮。一把摟過蘭心坐在自己懷裡,捏了捏她的臉“上午大嫂讓我好好跟你努力呢,將來若生個和你一樣又笨又懶的姑娘可怎麼好?”說罷就伸手去解蘭心的扣子,蘭心就勢摟了照石的脖子“明天要行禮去,今天不該沐浴齋戒麼?”說罷便咬了嘴脣閃着一雙杏眼看着照石,下巴擡起,露出了雪白的脖頸,照石被她看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一面摟着她的腰背上下撫摸,一面把嘴湊到她的耳邊:“別人都以爲是個知書達禮的千金,其實也是個小妖精,這會兒跟我說沐浴齋戒的話來。”說罷就把人攔腰抱起,放在牀上,手忙腳亂地解釦子脫衣裳,蘭心不動手,由着他擺弄,卻也時不時地挪動一下配合,直到照石俯下身來吻她,她才大叫:“燈,關燈!”照石翹了翹嘴角“不關,讓我好好看看。”說完嘴脣便覆上來。
“真香!”
“唔?”
照石壞笑“這是誇你的話,你可記住了。”
兩人畢竟不是新婚夫妻,行事並不會束手束腳。然而這是第一次照石在燈光下臉貼臉地看着蘭心,她正閉着眼,捲曲而濃密的睫毛微微抖動,嘴脣鮮紅欲滴,像極了畫報上的好萊塢明星。照石輕輕叫:“蘭心,蘭心。”蘭心在隱忍中嚶嚀了一聲,“你睜開眼睛來”,她便順從地睜開眼,眼裡一團水氣,連着照石眼前也迷濛起來,索性兩人都閉了眼,任由帳子裡雲霧蒸騰。
再睜開時,霧氣已經散盡,都凝作了滿身滿臉的汗珠。兩人彷彿都從雲端跌落至人間,一霎時的至幻至美變做了散亂的衣物、潮熱被單。蘭心有些悵然,又閉了眼,幻境卻不復存在,唯有耳旁溫暖的氣息問:“渴不渴,我倒水給你喝。”只這一句話,使她感到即使回了人間,她也是千嬌百寵的公主。
後半夜月色漸涼,蘭心突然醒了,摸摸身旁那人,還在。原來剛纔並不是夢境,誰知旁邊卻出了聲響“醒了?”蘭心瞬時轉過臉去,月光下,那清俊的男子正看着自己。她把頭埋在照石的胸口,輕輕道:“照石,我很愛你。”照石揉了揉她的頭髮“我知道的”她忍不住又問“你也愛我的吧?”
“嗯”
蘭心就是這樣聰明,永遠不會逼着照石說我愛你,他沒反對,她就很滿足。她拉起照石的手臂,又伸出自己的,放在月光裡看,“你看,這兩個孔,是一對。”照石卻把她攏回自己懷裡“嗯,乖,睡吧。”
蘭心想一夜都睜着眼,好像這纔是她的洞房花燭。
第二天,照石掃了墓回來,換了衣裳便悶懨懨地坐在書房裡。蘭心從學校回來一進門就發現他臉色不好,有了前一晚的柔情,兩人倒親近了不少。蘭心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問一聲:“哪裡不舒服嗎?是不是在外頭受了暑氣?我讓人煮些綠豆湯給你?”照石衝她笑了笑:“我沒事,今天怎麼突然這樣關心人”蘭心卻道:“往常也是這樣問你,只是你不領情罷了。”說完卻忽然問:“昨晚就想問問,你是給什麼人掃墓去了?我今天琢磨了半日,又不是寒食清明肯定不是給家裡人掃墓,你那些戰友都在廣東湖南犧牲的,怎麼還有上海的嗎?”問完又補一句:“我不過白問問,你要是不方便講,便不講。”照石心裡堵的慌,拉了個凳子要蘭心坐下,又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懷裡“是我在軍校時候的教官,是個共產黨。被抓了幾年,一直不知道真實身份,人就在監獄裡扛着。今年春天共產黨有個高層叛變,出賣了他,沒幾天就槍斃了。好在警備司令部軍法處的處長也是我們黃埔同學,總是念及師生情誼,幫他找了一處墳地,不至於拋屍荒野。”蘭心將另一隻手也覆在照石的手上:“政治的事情分不清對錯,不過是成王敗寇。大概於你來講,在兩黨之上的是師生的情分,你近日爲這情分冒着風險去盡了心,便是成全了這情分。於你那教官來講,他必是爲了主義甘願拋棄生命的人,如今算是求仁得仁,你也別過於感傷纔是。”照石使勁握了握蘭心的手:“你說的是。”蘭心卻又閉上眼輕輕地在照石的臉上吻了一下。
照石不解,“你這是做什麼?”
蘭心道:“我謝謝你。”
“你謝我什麼?”
接下來的半天裡,蘭心的情緒似乎都是飽滿的。她去視察了漲滿水的池塘,讓人趁出太陽清了塘底的淤泥出來;親自走了一遍公館大門到房子門口的洋灰路,囑咐人看看排水口莫要堵上了,過兩天還不曉得會不會再下大雨。一會兒又轉去了廚房,讓人住綠豆湯,交待說煮好了要用冰鎮着;自己又擺弄那三樣花朵煮成的說是可以疏肝安神的茶水。桑枝家的小妹仍坐在廚房裡看着茶爐子,蘭心便從罐子裡摸了兩塊餅乾拿給她,還在她手心上寫了餅乾的幹字,叫她記住。
蓮舟正同桑枝的兒子在房裡做功課,見到蘭心彷彿是看見了觀世音菩薩“嬸孃,你快放了他罷。二年級的功課哪做的了這麼久,他在這兒纏我半天了,鬧的人腦殼疼。”他的菩薩很快放走了磨人的小鬼,卻順手拿過他攤在桌上的書本。觀世音瞬時變做了九天玄女,捲走了他正入迷的法國故事“把你的英文書法文書都拿出來給我收着,這個假期裡只看數學歷史。做足了一百道題目來找我換一本小說。”
“我不!”
蘭心笑看着他:“要麼我把你的小說放在你二叔那兒,你找他去拿?哦,對了,他還沒看見你這回的成績單呢。”
蓮舟這隻脹滿了氣的皮球被這樣紮了一刀,蔫頭耷腦地泄在椅子裡,“嬸孃,你現在跟二叔是一夥的。”蘭心聽着這話,心裡很滿足,是啊,他們倆是一夥的,他們有個秘密,照石只說給他聽,別人並不知道呢!長睫毛忽閃了一下,問道:“是啊,我們倆本來是一夥啊。”
可笑的是,照石說了惲先生的事情給蘭心聽,蘭心爲着這樣的分享一直雀躍,而照石自己依舊悶悶的,晚上躺在牀上也輾轉難眠。蘭心便湊過去問:“你是有什麼心事嗎?能說給我聽嗎?”照石伸手捏捏蘭心的胳膊:“沒事,你睡吧。”蘭心卻索性撐起來坐着:“你翻來翻去的,我哪睡的着?要麼我也猜一猜你的腹內機關?”照石失笑,這是跟他唱上《坐宮》了,他倒真有件心腹事,要身旁公主對天一表。他沈照石出了門是能令全校學員令行禁止的訓練部主任,回到家裡可仰仗的無非是嫂娘與妻子。他不想再讓靜嫺爲他操心,替他擔驚受怕,或許蘭心是他唯一的盟友了。
照石翻身跨坐在蘭心腿上,和她面對面地盯着眼睛,“我有個事情要和你說,你真得對天發誓絕不說出去。”蘭心像是瞬間明白了什麼,驚恐地問:“你,你,你不會也是共產黨吧?”照石戳了戳蘭心的腦門:“你想什麼呢,我不是。再說,你又不是沒見過共產黨,至於這樣嗎,你們女工學校裡恐怕也有的吧。”蘭心搖頭,“我不是怕共產黨,我是怕你是共產黨,我怕你丟了命。”接着她想了想說:“你說吧,我肯定不說出去。拿槍指着我,我也不說。”照石忽然心裡一疼,伸手捂住蘭心的嘴:“不許說這話,你保密就是了。你幫我在女工學校安排個人,就做校工,燒水、打雜、修桌椅什麼的,給他弄間房子在學校裡住着,別的什麼都別管。不管什麼人問,你就說他是打仗時救過我的老鄉,家裡遭了災,投到這兒來的,其他一概不知道。”蘭心面上點頭答應,心裡卻在盤算,照石要藏起來的人必然是個共產黨。她得想法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人,萬一給人發現了,她得說是她認識的,不能說出照石,絕對不能。”
於是再躺下時,換了蘭心瞪大了眼睛思前想後,剛一翻身,發現照石也還睜着眼,看到蘭心並沒睡着,說:“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
“嗯,什麼事?”
“我後天就要回杭州去,暑假有個特訓班要提前開課。”
蘭心突然氣悶起來,扭過去不講話了。照石知道她生氣了,也沒再哄,只悄悄把手伸過去輕輕搭在她胸口上。過了一陣,蘭心捉過他的手,放在嘴裡輕輕咬了一下,照石放了心,這女人終究是通情達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