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後很長一段時間,這艘鳥船就是逃亡者移動的家,崇文默默的記下這條船的模樣。
艉樓二層最高處,就是舶長艙,也是整條船最寬敞舒適的所在,一榻一桌一椅而已。舶長艙右側是羅盤艙,火長就是在這裡爲整條船指明方向,羅盤艙後通舵艙,兩個粗壯的舵工扳動舵杆操縱船隻。
如果說舵艙是整條船的心臟,那麼舵艙的另一側就是這條船的靈魂,這裡是供奉媽祖娘娘的神艙,神龕前香火不斷。
艉樓一層是直庫,一部分是武庫,包括火繩24根、煙罐60個、火磚20塊、火箭100枝;粗火藥150斤、鳥銃火藥40斤、藥弩4張、弩箭100枝、弩藥1瓶、大小鉛彈160斤;鉤鐮4把、砍刀4把、過船釘槍8根、標槍40枝、灰罐30個。
還包括大旗1面、大篷1扇、小篷1扇、遮陽篷8扇、大櫓2枝、舵2門、椗2門、竹篙20根、大索4根、小索2根、扳舵索1根;釘30斤、油30斤、麻30斤、灰2擔及篾盔頂、腰刀若干。
另一部分是米艙,儲存着足夠50人食用一個月的糙米、油脂、臘肉,鹽、蔬菜、豆豉等等。艉樓一層還有個小小的財長艙,財長就在這裡起居坐臥,管理全船物資賬簿和收發。
艉樓兩側有木製樓梯,將士們可以隨時上艉樓露臺,在這個全船最高處戰鬥。
船舯部是三層甲板,底艙在水線以下,堆積着沉重的壓艙石。二層甲板舯部是水櫃,儲存寶貴的淡水,另一側是伙房和儲存帆索之處,兩側船舷有水門,可供船員從兩弦外部上下。船艏艉都有錨艙,繫有鐵碇鐵鏈,錨工起錨下碇都在這些部位完成。船艉兩側是櫓艙,在無風的海況下,靠4只大櫓,戰船依然可以航行。
最上層是船員艙位,所謂睡榻,不過是尺許寬的鋪位,只能側臥。龐大些的臥進去還真有些困難,不過鋪位一側有巴掌寬的皮索,可以把人固定在榻上,不管船隻多麼顛簸都不會掉下來。鋪位的枕頭是個小木箱,木箱裡面可以存放私人物品。艙位緊張,不能浪費任何一寸空間。
阿班和各甲長都有自己的獨立艙位,比鋪位寬大的多,但也談不上多舒適,鴿子籠而已。而且一般情況下,這裡也是船員聚賭的所在,所以總能擺下4張椅子。
這是一條小型戰船,船艙中瀰漫着濃重的腐爛和海腥味道,成羣的老鼠奔來跑去,它們的家族一代代傳下來,和水手們和諧相處,相安無事。空氣最好的是上甲板,是操帆和戰鬥所在,雖說比下面的艙室寬敞許多,但是帆索枝枝叉叉,水手們在上面如履平地,不熟悉的幾乎寸步難行。
崇文靜靜坐在舶長艙的書案後,狹窄逼仄的空間他想象的到,但是船上那種海腥加人體臭,再加上腐敗食物混在一起的味道,卻讓他幾乎窒息。鮎魚仔奉上茶以後,靜靜的退到一邊,崇文端起茶盞,發現竟是木盞,他苦笑着搖搖頭,海上生活從現在開始了。
不一刻,鮎魚仔領着總兵順來到艙室,老傢伙躬身施禮,說道:“孫大官,給媽祖娘娘上注香吧,保佑我們一路風平浪靜,無災無難。”
崇文站起身來正了正衣冠,走向神艙,恭恭敬敬站在媽祖娘娘神主前。鮎魚仔遞過三炷香,崇文帝雙手持香行禮,然後將香燭供奉在香案上。
鎮海衛旗艦戰鼓聲起,船上的水手和甲士齊齊肅立在上甲板。崇文在艉樓舶長艙默默注視着旗艦上甲板,有力士牽過一頭黑毛髮亮的牤牛,另一名力士一刀刺進牤牛頸部,牤牛悲鳴着倒地,牛血噴濺而出,鎮海衛指揮使劉明善頂盔摜甲,將牛血塗抹在鎮海衛旗鼓上。全軍爲之歡呼,聲震海陸,所謂祭旗釁鼓是也。
第二通鼓響,戰旗緩緩升到主桅最頂端,在颯颯海風中飄揚,從幾百條大小戰船上發出山呼海嘯一般的高呼,舶長劉關大喝一聲:“升旗!”阿班白傑和另一名水手將本艦戰旗升起。
第三通鼓響了,劉關手臂一揮:“起錨,升帆!”碼頭上的軍漢吆喝一聲,解開繫泊纜,水手們立刻在甲板上忙碌起來,撩手升帆,櫓手搖動大櫓,火長總兵順指揮舵工穩穩控制住舵杆,船頭開始緩緩轉向。數十餘艘鳥船是整個艦隊的前鋒,在千戶官指揮下,排成整齊的戰列駛出港口,向長江口外駛去。
吳淞千戶所的炮臺發出震天動地的炮聲,向大軍致敬。總兵順迎風高唱:“天高皇帝遠,民少相公多,一日打三遍,不反待如何。。。”聲音沙啞,說不出的粗獷豪邁。
崇文帝默默注視着水師大軍,帆桅如林,戰旗如雲,感到自己格外的渺小。不過他並不緊張,只是有一些微微的好奇,外面的大洋到底有什麼魔力,值當的這麼多男兒爭先赴死。
艦隊沿着海岸線向東南行駛,凜冽海風吹的他眯起眼睛,寶山所城越來越近又漸行漸遠,上海縣又撲面而來。午後時分過了川沙堡,傍晚在南匯嘴中後所駐泊,沒有指揮使將令,任何人不得棄舟登岸,海港內的船燈一直蔓延到外海,和天上的星星聯成一片。
崇文帝聽着海濤陣陣,邊上羅盤艙裡傳來若有若無的聲音,是舶長劉關和火長總兵順在昏暗的燈火下低聲閒談,竊竊私語在靜謐的海天之下顯得神秘莫測,似乎是從海底至暗之處傳來的魚聲蝦語,有種奇異的魔力。
劉關低聲嘀咕:“8個衛加沿海巡檢司,5萬大軍,2千條戰船剿殺幾個海寇,每年都這麼大陣仗,這不是天殺的勞民傷財是什麼,要是沒有內遷島民,哪兒來的這麼多海賊。”
總兵順悠悠的說:“沒有海寇,焉知不會再出一個先衢公?東海上大大小小島嶼有多少?光嵊泗洋麪恐怕就有上百個,大部分還有水有田,能養活多少百姓?島民不服王化,一旦出了雄主,才真正動搖大康根基。神武天子寧可年年靖海,也要禁絕海外稱王的傢伙,入孃的,真是深謀遠慮,我們的心智不能比。”
劉關沉默了,好久才低聲說道:“我聽說東海上有四樣至寶,得其一就可稱霸一方,得其四可王天下,禁海怕是無用。不過阿順,到底是入孃的什麼寶貝,從沒聽人說起過。”
總兵順呵呵輕笑起來:“海上一直流傳着這麼個說法,東海有遁水盆、井魚骨、紫螺盂、蜃葫蘆,可驅神鬼。不過那都是無稽之談,先衢公縱橫東海30年,什麼奇珍異寶沒有見過,依然不知道這四樣是什麼東西,想來就是海客酒後妄語,當不得真。”
劉關輕笑道:“入孃的,大海無邊無沿,我倒寧可相信有這東西。”
總兵順忽然壓低了聲音問道:“要是我所料不錯,在少公爺眼中,孫大官人就是一樣至寶,所以少公爺豁出性命也要握在手裡,關哥兒你跟我說句實話,他到底是誰?”
劉關低聲說道:“該你知道的時候,你自然就會知道,我能告訴你的是。。。我也入孃的不知道他是寶貝還是災星。”
夜晚的海港一派寂靜,只有船頭的鐵環隨着波浪起伏發出金鐵之聲。這是因爲龍子嘲風性好鳴,又喜險峻之所,誰也不知道礁石上有沒有藏着嘲風,萬一真有這傢伙,船過發出金鐵的聲音可以安撫他,讓他忘記騷擾行船。
自幼敬鬼神而遠之的崇文感到好笑,也許是因爲他還沒有真正感受過大海的恐怖吧,在大海的憤怒面前,任何可笑的安撫都是必要的,誰知道哪個有用哪個無用?
天亮之後西風大起,艦隊拔錨向蘇州洋進發了。
蘇州洋島礁數百,神武初年屬昌國縣境,是個人口萬餘戶的中縣,島民亦農亦漁。這裡又是南貨北上,東向仴國的海上交通要道,海貿繁盛。神武26年,神武天子下詔禁海,島民一律內遷,廢昌國縣,置中中所和中左所兩個千戶所,屬金山衛轄區,蘇州洋再也不見漁舟如織的氣象了。
艦隊航行2日,到達中左所下錨。日落時分,西天出現一片詭異的紅霞,大海不安的躁動着,鎮海衛指揮使派小艇接舶長劉關到旗艦議事。
一個衛經歷司經歷把劉關帶到一個偏艙,劉明善單獨和族弟面談,水軍統帥憂慮的說:“據哨船稟報,海寧衛一個千戶在陳錢山,封鎖了我們東面嵊山洋,金山衛水師在南面大衢山到東塊島附近洋麪巡海,西面定海縣蛟門巡檢司截斷了橫水洋,形勢不妙。”
劉關大吃一驚:“永濟這是要幹什麼?三面包圍我們,要對我們動手了麼?”
劉明善搖搖頭:“他知道他這幾條船困不住我,他不是要開戰,他這是防着有船從海上逃脫,只給我們留了一條退回鎮海衛的通道。”
劉關:“入孃的,跟他們拼了吧,你給我幾條船,我能殺出一條血路。”
劉明善一拍書案,喝道:“混賬賊廝鳥,你這是欲蓋彌彰!永濟之所以不動手,是因爲他不能確定崇文在我們手裡,你跟他們硬幹,不等於向他承認了麼!真是拷不殺的憨大!”
“入孃的,那該怎麼辦?”劉關有些沉不住氣。
劉明善說道:“明天,我會兵分三路進入嵊泗海域,逐島清剿島寇。在中左所以東50裡有一個小島叫張其山,島上有一小股海賊,以翁鼻涕和楊辣嘴爲首,我會遣兩百戶兵力登島,你們就混在官兵裡駐防島上,等四周防備鬆懈了,再尋機出海。”
劉關問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劉明善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現在只能跟他們比拼耐心。這是大海,不可能時刻監視每一寸海面,總有他們懈怠的時候。大軍也不可能永遠在海上,船上帶的給養有限,最多一個月就要撤兵。沉住氣就能逃脫,如果實在走不掉,就撤回鎮海衛再做道理。”
劉關說道:“日落胭脂紅,無雨便是風。看傍晚的天色,明天天氣有變,我還是想搏一回,向東碰碰運氣。”
劉明善不耐煩的說道:“不行,你這條命是劉家的,我讓你丟掉了麼。”
劉關還要再說什麼,劉明善擺手制止了他,說道:“就這樣吧,你先回去,一切聽我措置,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劉關只得答應一聲,轉身退下。劉明善在身後喝了一聲:“等等!”劉關只得又轉過身,劉明善從身上解下一對短銃,連革帶一起給劉關係在身上,說道:“今日一別,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相見,這對鴛鴦短銃你拿着防身。這是燧石火銃,雖然有可能不發火,勝在不用火繩,摟火方便。。。以後不管多難,都要入孃的活下去,明白麼?”
劉關默默點點頭,劉明善擺擺手道:“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