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濃姬說道:“殿下不必緊張,這是地動,是極輕微的,在仴國很常見。”

崇文按刀的手緩緩鬆開了,問道:“仴國經常地動麼?”

濃姬看着遠處的大海,幽幽說道:“是啊,地動,火山,海嘯衝上陸地毀掉農民的糧食,大火燒光整個城邑村落,還有無盡的戰亂和瘟疫,仴人的生命如櫻花一般短暫,只有佛祖普度衆生,憐憫仴人的苦難。”

崇文淡淡說道:“所以你們總是急不可耐,好像明天就會死一樣,這是你們最大的短處。角根尊氏那傢伙之所以稱霸全仴,並不是因爲他天縱神武,而是因爲他比其他人多一點忍耐。”

濃姬說道:“我以爲,是幽魅,就是大康說的天命,角根家是摩利支天保佑的人。”

崇文冷笑道:“如果大內氏也像你這麼想,明年今天就不會有大內氏了。”

劉關大嚼着燒章魚丸子說道:“濃姬說的有些道理,神武高皇帝若沒有天命在身,如何雌伏羣雄,一統天下?大出海。。。你也是有天命的人。”

崇文搖頭說道:“什麼是天命?天命就是人心。神武天子讓天下人人有衣穿,有飯吃,億萬百姓自然擁戴他執掌神州。角根氏有何德惠於百姓,我不相信仴國士庶真心愛戴他,我從來不怕沐猴而冠的傢伙。”

劉關轉向九鬼隆良,笑着說道:“好像我們也有了點人心,是不是,九鬼?”

九鬼隆良躬身說道:“大出海殿下如果能夠惠及更多的仴人,在下相信仴國一定會迎來嶄新的時代,九鬼氏願意爲未來賭上全族性命。”

崇文默默唸了一句:“生命是什麼,不過是死裡逃生。。。九鬼,你實在是個聰明人,我不該留你活命,也許換一個笨蛋執掌熊野水軍更靠得住。”

劉關哈哈大笑起來,濃姬也微笑了,九鬼隆良卻面如土色。

衆人在燦爛星光下暢談,不知不覺都喝醉了,這仴酒看似不烈,喝多了後勁一樣非同小可。幾個人把仴國美食吐的到處都是,四仰八叉仰在上甲板上鼾聲如雷,沒人顧得上美味熊掌了。崇文不知道什麼時候掙扎回了舶長艙,隨後就一醉不知身外事。

崇文覺得身體在烈火中炙烤,巨柱上的蟠龍似乎在狂噴火焰,龍椅像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燒。他的袞龍袍,他的翼善冠,他的鬚髮睫毛都着了火,巨大的痛苦使他發出了野獸一般的吼叫:活下去。。。活下去啊。。。

豁然驚醒,身上滿是黏糊糊的冷汗,坐起身來,手中摸到一具光腴如玉的軀體,那氣味兒太熟悉了,輕柔充滿誘惑的聲音傳來:“你做噩夢了。”

崇文無力的躺下,從火海中平靜下來。他輕聲說道:“在三婆娘娘駕前,我們怎敢做這種事。”

濃姬撫摸着他的臉龐,輕輕說道:“幽魅,不是麼?都是幽魅的安排。”

崇文說道:“是啊,命運。。。誰入孃的知道是福還是禍。”

濃姬手指划着崇文的胸膛,輕聲說道:“管它命運是什麼,誰讓我是沒有耐心的仴人,你是膽大包天的海賊。”

崇文環臂輕輕摟住濃姬頭領,撫摸着她的秀髮,喃喃自語:“阿濃。。阿濃啊,你到底是誰。”

濃姬卻按住了他的口,崇文不再說話。

疲憊的崇文終於又進入了夢鄉。這是無盡的海底世界,水溫不冷不熱,讓他舒適又愉快。不知名的魚從身邊滑過,幾乎透明的小海馬一蜷一蜷的饒過他,斑斕的海膽盛開,海珊瑚微微搖擺。神秘的採珠女輕擺四肢如游魚一般滑過來,長髮飄在腦後,扭頭向他露出勾人心魄的笑容。。。是濃姬。

這是大海的天堂麼?

如果說崇文瘋狂了,徐義就是魔怔了,崇文拿他一點辦法沒有。

天還沒亮,大康水手徐義就發瘋了,他衝到村裡的米庫,把鎖匙砸掉,撕心裂肺的讓村民領大米,還打傷了幾個由良村海賊。他野獸一樣吼叫,鬧得雞犬不寧,總兵順帶着幾個人都制他不住。

崇文的天堂太短暫,他披上中衣衝出舶長艙,顧不上鮎魚仔衝他擠眉弄眼。入孃的,村裡一片騷亂,崇文還以爲遭到了細川水軍的突襲。

等他跳到碼頭上,一片黑壓壓的人羣打着火把向海港涌來,羣情激憤,哭喊一片。遠遠看見白傑拖着徐義朝海灘走來,一個仴女哭天搶地的撕扯着徐義,要把他搶回去。

崇文赤着腳,手提大刀站在海灘上,一聲斷喝:“都入孃的給爺爺閉嘴!徐義,你過來!”

徐義連滾帶爬的撲到崇文面前,那個村中仴女死死拉着他,也跪到崇文腳下。大羣村民和海賊向前涌來,似乎要抓住徐義講些道理。來財牛把大斧往海灘上一剁,野獸一樣咆哮起來,眼珠子都是紅的,哪個還敢向前。

徐海說出了一句讓崇文崩潰的話:“大出海,我求求你了,讓我娶了這個女人吧!咱龍王島不多這一雙碗筷吧。”

崇文藉着火光打量這個仴女,和他見到的所有仴女沒有任何不同,破衣爛衫,面黃肌瘦,頭髮蓬亂,小的像個螞蟻,半分姿色也無。徐義是發了瘋了,着了魔麼,這個仴女有什麼魔力,讓徐義這樣鐵錚錚的漢子發了狂。

他拉着徐義的臂膀說道:“阿義,你是我同生死的兄弟,是我的異姓骨肉,你就是要仴人將軍之女,我也會給你搶來送到你手裡。可是你。。。這是爲何啊。”

徐義垂淚道:“大出海,這些人太可憐了,我實在是受不了,世上哪有如此欺侮人的。”

崇文說道:“有什麼話你跟我說,誰敢欺侮你就是跟龍王島過不去,我把他碎屍萬段。”

徐義說道:“不是欺侮我,是欺侮別人,這不平我實在看不下去,我心裡疼。。。”

崇文忍了又忍,用盡量溫和的語氣說道:“到底入孃的出了什麼事。”

徐義直起身,大聲說道:“我喝的爛醉,這女人的丈夫把我拉到家裡,命她侍寢。折騰到半夜,這女人昏了過去,我慌了手腳,不知這女人怎麼了。

她丈夫闖進來,說這是餓的,我慌忙出去找到村頭,給她打了一碗魚湯,這才救過來。這女人醒來以後不停的說,我聽不懂,就把徐海找來,這才知道人間有如此之苦。”

崇文問道:“她說什麼?”

徐義邊哭邊說道:“她說她祖祖輩輩種大米,可她這一輩子就沒有吃過一口米飯,大米都被地頭、守護徵去了。我問她以何爲食,她說就是野菜,或者是蘿蔔,他們的醃蘿蔔比拇指粗不了多少,這豈能吃飽。

或者是男人打獵捕魚,如果沒有漁獲就只能餓着。昨天她男人出海的時候,她已經餓了三天了,就在昨天她丈夫出海不久,她的孩子餓死了。。。可是他男人打了敗仗,什麼食物也沒有拿回來。她實在餓的狠了,又要陪我睡覺。。。”

崇文雙目微閉,不停的搖頭,世上還有如此慘事。。。

徐義繼續說道:“我大聲喝罵她丈夫,那海賊說村裡人都是這樣,村頭家裡也不例外。大出海,若你是我,能忍耐的住這等惡事麼!

我衝出那院子,找到了米庫,要開倉放糧救助村裡的百姓,黑燈瞎火有幾個傢伙衝上來就要揍我,被我打倒幾個。他們人越來越多,我們的人也趕來了,把他們打的屁滾尿流。這女人的丈夫要用弓箭射我,這女人拼着性命攔住他,你來看。。。”

徐義扯過那女人讓崇文看,果然身上有箭傷,只是她男人餓久了無力,傷勢輕微。

徐義眼睛都紅了,他大聲說道:“大出海,世上再沒有爲我捨命的女人了,她爲我受了傷,我腦袋一熱也不知道幹了什麼。我只記得我們打發了性,把她男人打倒在地,我問他,我要娶她老婆,他從是不從,他說只要能讓他老婆吃飽飯,就讓我帶走。

這時候總兵順帶着人來了,把我們都綁了,我不服,我就是不服!並非是我酒後滋事,是我心裡難受,我難受啊。。。”

崇文啞口無言,一時竟然有些茫然。旁邊早惹惱了二出海,劉關一腳把九鬼隆良踢倒在地,厲聲喝罵:“直娘賊!你就這樣對待你的百姓麼!你給我們吃熊掌章魚,可是你的百姓們如此之苦,你的良心讓狗吃了麼,你還是人麼!”一邊罵一邊猛踢。

頭髮蓬亂的濃姬大聲喊道:“二出海殿下,你不要這樣,你會打死他的!”

九鬼隆良滿頭滿臉都是血,只是捂着頭不停的翻滾躲閃,卻一聲不吭。九鬼家臣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哪個敢上前勸阻。

崇文心中一樣充滿了憤怒,恨不得自己也要上前踢上兩腳。

濃姬撲上去死死抱住劉關的腿,大聲喊道:“二出海殿下你不要胡鬧了,你問問隆良一年能吃幾頓大米。。。那都是給守護大人、管領大人上繳的啊。大米是武士的俸祿,全仴國哪裡有農民吃上大米的,你們不能冤枉好人。”

崇文大步上前,一拳把劉關打倒在地,彎腰扶起九鬼隆良,看着他的眼睛問道:“你真的甘心你的百姓這麼活着麼?”

九鬼隆良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漬,說道:“我相信殿下,我相信大海會讓我們遠離困苦,九鬼家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大出海殿下難道還不相信我麼?”

崇文一指那仴人村婦,說道:“那麼她該如何?”

九鬼隆良說道:“只要她丈夫肯籤和離狀,她就是你們的人了。”

崇文轉過身,向着黑壓壓的人羣大聲喊道:“不管你們是由良村的村民,還是坊津町的海賊,還是熊野灘的男人,還是大康的戰士,你們願意跟隨滾海龍王旗,用你們的性命和幕府權貴戰鬥到底麼!”

濃姬大聲翻譯着,清脆的聲音蘊含着無盡的憤怒。

“のように!”雷鳴般的回答。

濃姬看着崇文,輕聲說道:“在仴語中,願意就是希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