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正說着,一個頭戴侍鳥小冠,身穿織錦金襴狩衣的傢伙緩緩從迴廊走進茶室,見禮之後落座。此人40歲左右年紀,一臉的陰鷙,身後伺候的家臣喝道:“細川賴之大人奉上精鎧一領,鯊魚皮鎏金太刀一柄。”

濃姬輕聲說道:“細川賴之,四國島管領,還是近畿河內一國守護,幕府執事,角根義滿殿下的老師。他是個貪婪又陰險的傢伙,沒有任何人喜歡這種人,你在友島狠狠收拾他豢養的狗,茶室裡這些人心裡不知道樂成什麼樣子。”

崇文附在她耳邊,悄聲說道:“我喜歡你在船上大呼小叫的樣子。。。殺賊啊,殺賊啊!即使不是爲了大內家,你也希望細川賴之跌掉大牙,是不是?”

濃姬說道:“是。”她忽然掩着小口輕笑道:“剛剛見到你們的時候,你們太骯髒了,渾身都臭烘烘的,像野獸一樣粗鄙,比仴國的海賊還要兇惡,實在讓我歡喜不起來。”

崇文笑道:“如今吶?”

濃姬說道:“你現在看到的是仴國最有權勢的人,也是最令人憎惡的人,在我心裡,你的夥伴比他們乾淨百倍。”

崇文沉默了,良久才說道:“看來,你把你父親也歸到他們那一夥人裡了,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濃姬堅定的說道:“妾身迷戀的,是大出海殿下開拓歷史的豪邁,使我的生命如盛開的櫻花一般燦爛。如果有一天,你也變得像他們一樣蠅營狗苟,讓我厭惡,我就殺了你。”

濃姬緊緊握着小拳頭,顯出不可動搖的決心。崇文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這美麗的仴女敢愛敢恨,和後宮裡那些唯唯諾諾、以色侍人的小腳女人不是一回事,她真可能幹出可怕的事。

茶室中央堆滿了貴重彩頭,這讓崇文忽然想起那些一輩子沒吃過大米的海賊,他和這些仴國權貴沒有恩怨,可是一腔憎恨還是涌上心頭,和濃姬幾乎沒有區別。

當年的自己,和這些仴國權貴有什麼區別,皇叔燕王看自己,大約就如現在自己看他們一樣吧,崇文心中微微嘆息一聲。

茶室內側紙門推開,四天王寺主持僧絕海中津走進茶室,向客人雙掌合十爲禮,說道:“諸位都是尊貴的客人,若是不嫌冒昧的話,今日就由貧僧來擔任茶頭,諸君以爲如何?”

夢窗疏石蒼老的聲音說道:“絕海大師是茶道國手,肯擔任茶會茶頭,那是再好不過,若是大家不嫌棄,就由老衲最後點茶。”

斯波義將一臉驚喜的說道:“自從尊氏公去世之後,就再也無人見到夢窗大師的拉花絕跡,莫非我等今日有如此之幸麼?”連打瞌睡的佐佐木道譽也睜開了昏花的雙眼,露出一絲驚異的神色。

夢窗疏石神色落寞的搖搖頭,說道:“恐怕這也是老衲最後一次拉花了,自從尊氏公去世之後,老衲就不願再與人論茶。可是爲了尊氏公未盡的事業,爲了天下安泰,我也只能厚着臉皮來堺城了。”

見夢窗說的傷感,衆人一時沉默了,絕海中津施了一禮,退到一角的茶房開始磨茶烹水。

細川賴之忽然說道:“我聽坊間有傳言,大內大人反對幕府與大康的堪合貿易,此事是真的麼?”他的聲音又尖細又陰冷,讓人聽起來很不舒服。

大內面無表情的說道:“在下以爲,堪合貿易是事關全仴的大事,有必要徵求鎌倉公方的意見,不然以後必起糾紛。當年尊氏公與直義公兄弟不合,引發觀應擾亂,執事大人不希望事情重新上演吧。”

細川賴之冷冷說道:“既然義詮將軍已經有了定議,似乎鎌倉公方也應該遵從。”

大內微笑着說道:“如果幕府不尊重鎌倉公方,那會出現什麼事情?幕府將軍可以頒佈《御教令》,鎌倉公方也能頒佈《御內令》,我想執事大人也不希望一個幕府出現兩種完全不同的命令吧。”

警戒龕中,濃姬輕聲向崇文解釋,一邊說道:“雖說角根氏幕府以將軍爲尊,但是鎌倉公方的地位和將軍不相上下。將軍直轄守護大名,而鎌倉公方直轄關東八屋形;將軍有2千御馬回衛戍,鎌倉公方則有2千奉公衆衛戍;將軍能頒佈《御內書》,鎌倉公方也可以頒佈《御教書》,都是對三位以上官員發佈的敕命,同樣有效。”

崇文微微搖頭:“這豈不是一國兩主,實在算不上良策。”

濃姬說道:“也是當年尊氏公的無奈之舉,爲了防止兄弟相殘,只能給兄弟同等的權力。”

崇文心中暗歎,祖父神武皇帝何嘗不是爲了制止骨肉相殘,給了燕王太多權力,結果又如何?這實在不能庇佑子孫,可是崇文也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茶室裡,斯波義將插話道:“既然大內大人不同意堪合貿易,完全可以入京向將軍當面講明,何必與鎌倉公方私下往來吶?”

大內義弘笑道:“如果在下與鎌倉公方私下商談,斯波大人又如何得知?在下和鎌倉公方一片公心,從來就沒有隱瞞任何人。

至於說道入京嘛,若是正常情況,在下自然要當面向將軍殿下陳情。可是我聽說義詮殿下接連吐血,已經不能理事,在下要向誰解釋吶?向執事大人麼?”

細川賴之不高興的說道:“當然不是向在下一人,即使將軍不能理事,還有幕府重臣公議,總有個協商的辦法。而大內大人未經幕府允許,私下到鎌倉面見公方殿下,這是要挑起幕府和鎌倉不合麼?大內大人難道忘了幕府前執事高師直是何等下場麼?”

崇文不太瞭解幕府往事,儂姬輕聲給他解釋:“當年幕府執事高師直與尊氏公之弟直義公不和,高師直侵凌直義公,逼的直義公謀反,這就是觀應擾亂。結果直義公身死,高師直族誅,細川賴之語近威脅,十分無禮。”

崇文點點頭,沒有說話,繼續看着這些人的爭執。

大內義弘說道:“堪合貿易,你們私下已經有了定議,將軍又病重,那麼我到京都還有什麼意義?我可不願意被你們羞辱。”

佐佐木道譽忽然睜開眼睛,說道:“如果將軍殿下發布明文,命大內大人進京吶?”

大內義弘沉吟良久,說道:“如果是將軍殿下的命令,在下當然只能進京,可是爲了自身安全計,在下也有條件。”

佐佐木道譽逼視着大內義弘問道:“條件是什麼?”

大內義弘淡淡說道:“除非細川大人隱退,由畠山滿慶大人接任幕府執事。”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大內義弘這是瘋了麼,如此孤立,竟然還要趕幕府執事下臺。畠山滿慶長大了嘴,斯波義將抱着肩膀揪着小鬍子,佐佐木道譽嘴角露出微微的冷笑,細川賴之則滿臉通紅,手緊緊握在刀柄上,似乎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濃姬想了一會兒,纔對崇文解釋道:“看起來這不像是一時興起,倒像是鎌倉公方爭取幕府重臣支持開出的條件。如果義滿殿下繼位,就只能是細川賴之繼續擔任執事,這是其餘幾家很難接受的,他們結怨太深,誰做執事其餘幾家都不會滿意。如果鎌倉公方繼位,將由一個最弱勢的家族擔任執事,至少不是最糟糕的選擇,也許有些人會動心。”

崇文奇道:“那細川家豈不是吃了大虧,細川賴之怎麼會輕易答應?”

濃姬搖了搖頭,握了握崇文的手,示意他接着看下去。

夢窗疏石忽然說道:“細川大人是義滿殿下的老師,如果他隱退,就意味着義滿殿下失寵,義詮公是絕不會同意的。”

大內義弘向夢窗疏石微微一躬,說道:“幕府要萬世長存,總要有人做出犧牲。地藏菩薩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爲了安慰細川大人,在下可以讓出紀伊一國,使細川殿下的領地從四國、紀伊、到近畿的河內聯成一片,這可以補償細川大人了吧。

在下願意爲了幕府安泰放棄領地,義滿殿下爲何不能放棄將軍職位吶?讓一個9歲的孩子統治全仴,這不太殘忍了麼?而鎌倉公方富於春秋,資望僅次於將軍,難道鎌倉公方沒有繼任將軍的權利麼?”

夢窗疏石微笑着說道:“大內大人果然是氣魄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