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忽然明白了大內義弘這次談判的用意,他開出條件就是拉攏和分化,目的是爭取時間,哪怕爲此放棄一國也在所不惜。如果這些幕府權臣貪圖眼前的利益,開始考慮擁立鎌倉公方的可能,那就是魚兒上鉤了,這個反對大內氏的聯盟就會提前分裂。
崇文喃喃的說道:“他在向強大的敵人示弱,你父親真是個梟雄人物。”
濃姬輕聲說道:“也許他這次能夠死裡逃生,但是我相信最後的勝利者還是你,因爲你掌握了大海。父親大人再能幹,也只是仴國英雄,他還沒有真正懂得大海。”
崇文微微一笑,看來濃姬比自己還有信心,我還沒有掌握最重要的那些盟友啊,只有他們站在我一邊,我纔有最後勝利的可能。
佐佐木道譽忽然說道:“恕貧僧直言,執事大人到底犯了什麼過錯,要被迫去職吶?畠山大人又立下了什麼功勳,有資格得到執事職位吶?這如何讓天下武士心服?”
警戒龕裡,崇文輕笑道:“你的老毒蛇在試探了,他在坐等鎌倉公方開條件。”
濃姬輕聲說道:“老毒蛇已經得到了六國守護,其中還包括近畿攝津國,他得到的已經足夠多了。只是他太老了,他擔心的是子孫保不住如今的地位,細川賴之不會放過佐佐木家,斯波義將也盯着他的攝津國,其實畠山滿慶執政對他最有利。。。看來老毒蛇要的更多。”
大內義弘尖刻的說道:“這裡是茶室,不是室町的評定室,這裡只論利益,不論原因。鎌倉公方認爲,赤松義則大人不適合掌管侍所,倒是京極高詮大人更合適,這並非是因爲京極大人更有資格,而是爲了讓某些老傢伙死的安心。”
畠山滿慶笑了出來,其他人則不動聲色。
崇文不解的看着濃姬,濃姬微微一笑,說道:“幕府執掌軍隊的機關就是侍所,尤其是掌控着京都的衛戍,是幕府至重的職位。京極氏是佐佐木氏的庶支,把這麼重要的職位交給佐佐木家,就是讓他不要擔心仇人的報復。”
佐佐木道譽冷笑道:“你想激怒我,逼迫我退出茶會,然後把挑起戰爭的罪責推到我頭上。不要用這種小伎倆試探我,你爲何在迴避勘合貿易問題,因爲你一直想用走私貿易摧毀幕府,現在又想用小恩小惠搞垮我們,你辦不到。”
廊下惹惱了大內的家臣,一個年輕的武士大步走來,跪坐在茶室門前高聲喝道:“道譽大師的污衊不實之詞十分無禮,你必須要向主公道歉!”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崇文注意到濃姬呼吸急促起來,小手心上滿是冷汗。
茶室裡,大內義弘大聲呵斥:“混賬!退下!”
佐佐木道譽卻冷冷說道:“且慢,義信大人,請問老衲哪一句話是錯的。”
那青年大聲說道:“想當年,先將軍尊氏公爲了一統九州,派遣今川了俊大人爲九州探題。當時了俊公人馬不過3百餘騎,主公當年只有16歲,卻集合了全族4千精兵,跟隨了俊公東征西討,20年間打了28場血戰,替幕府討平了九州9國,這是何等忠義。
明德之亂時,又是主公親率2百精兵遠赴京都,負傷兩處不下戰場,替幕府討平謀反的山名氏清。就在去年,九州少貳氏謀反,又是主公派遣親弟大內滿弘大人趕赴戰場,結果滿弘大人爲幕府壯烈戰死!
30年來,主公對幕府、對角根氏盡忠盡節,戰死了多少忠勇家臣。道譽大師所言主公要摧毀幕府,無憑無據,不是污衊是什麼。在下以爲,這是對武士的侮辱,如若大師不向主公道歉,在下就與道譽大師決鬥,你可以指定任意一名家臣與在下一決生死!”
佐佐木道譽手按刀柄冷笑道:“貧僧雖然年老,卻從不懼上陣廝殺。”
大內義弘卻厲聲喝道:“義信大人,你是在藐視我麼?我說了,今天是茶會,不是評功之會,更不是決鬥之會。”
那青年雙手佇地,長跪謝罪道:“對不起,在下失禮了。”
大內義弘冷冷說道:“你的無禮是不可原諒的,你去寺外切腹吧。”
所有人都震驚了,大內義弘居然一言不合就要處死忠心的家臣!夢窗疏石說道:“大內大人,在茶會上殺人似乎不妥。”
大內義弘一擺手,說道:“大內家不允許任何丟臉行爲,大師不必解勸。”
那青年家臣強壓着淒涼,用盡量平穩的聲音說道:“在下謝主公恩典,如果能讓孫三郎教佑大人爲在下介錯,在下將不勝感激。”
大內義弘淡淡說道:“請求允許了,退下吧。”
青年家臣又施了一禮,無聲的退下了。
崇文覺得濃姬快要暈倒了,死死握着崇文的手,竟讓他覺得生疼。崇文掙脫出手,摟住了儂姬柔軟的身體,讓她把頭靠在自己肩上,輕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濃姬流淚說道:“那是我丈夫,父親大人殺了我丈夫,而且讓他死的如此恥辱。”
這下連崇文都震驚了,腦子一下混亂起來,岳父居然因爲微不足道的小過處死女婿,這是什麼道理。。。這是什麼道理?!他手指急促的抖動着,一時間想不出所以然。
倒是濃姬在短暫的失態以後迅速恢復過來,她以極大毅力剋制着內心的驚濤駭浪,顫聲說道:“父親大人是在向幕府認輸,他可以支持堪合貿易,爲此不惜出賣松浦黨,條件是鎌倉公方成爲下一任幕府將軍。”
崇文腦子依然在糊塗之中,他自言自語道:“這不會是又一個緩兵之計麼,如果他真打算支持勘合貿易,那他還要新航線做什麼。。。大內義弘大人啊,你腦袋裡頭到底在想什麼。”
茶室裡,斯波義將不動聲色的說道:“這麼說,大內大人支持勘合貿易了?”
大內義弘說道:“如果是將軍殿下的《御教令》,在下只能支持,否則就是謀反。”
斯波義將皺着眉頭說道:“我還是不敢相信。”
大內義弘冷冷說道:“只要鎌倉公方得到應有的正義,大內家死尚且不懼,一些貿易利益又算的了什麼,你以爲天下人都是斯波家麼。鎌倉公方同意限制關東將軍的權力,將甲斐和伊豆兩個直屬國領地交給關東管領,斯波大人可滿意了麼?”
斯波義將依然皺着眉頭,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沒有說話。畠山滿慶忍耐不住,問道:“那麼大內家將得到什麼?”
大內義弘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大內家以爲,堺城應該結束自治狀態,歸於幕府管轄之下,大內家不才,願意出任堺城代。”
斯波義將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無恥。”
細川賴之冷笑着說道:“做夢!”
正在這時,絕海中津捧着小茶几從茶房中走出,躬身說了一句:“失禮了。”茶几擺在夢窗疏石面前,茶几上正是大內家的異寶楢柴肩沖茶合。
茶合上擺着一隻名貴的唐代陶碗,碗中盛着磨好的綠色茶粉,摻雜着同樣磨成粉狀的各味調料。一隻紅泥執壺盛着半壺沸水,竹製茶筅放在紅泥壺一旁。
夢窗疏石輕輕撫摸着楢柴肩衝,嘆息道:“絕世珍寶啊,大內大人好福氣。”大內義弘微微頷首,嘆道:“福氣也要長久纔好,京都的事情,拜託了。”
夢窗疏石拿起紅泥執壺往茶碗中注入了一點沸水,開始用茶筅攪拌成膏狀,一邊輕輕攪拌,一邊說道:
“此茶名爲佗茶,佗之本意,在於佛心清淨無垢。從露地到草菴,拂去塵土,賓主坦承相交,不必拘泥規矩、茶器、身份,來到這間茶室就是緣法,一切皆平等。大內大人有話請講便是,不必在意茶室外的煙雲,也不必揣測京都的福禍。”
大內義弘微微一笑,說道:“大師所言甚是,既然如此,請恕在下直言,鎌倉公方顯然是接掌幕府最合適的人選,他能給予諸位的,也是義滿殿下給不了的。”
細川賴之尖聲說道:“恕在下不能苟同,細川家不會爲了家門利益辜負義詮將軍恩義。”
大內義弘哈哈大笑:“那麼堪合貿易吶?在下已經同意了幕府的主張,哦,應該說是諸位的主張。”
佐佐木道譽冷笑着說道:“據我說知,大內大人依然在與大康海賊交往,幕府不能相信大人的誠意,除非大內大人親自到幕府謝罪。”
大內義弘說道:“那麼鎌倉公方的條件吶?”
斯波義將傲慢的說道:“不管怎麼說,大內家也是義詮將軍的家臣,只有先取得幕府諒解,大內大人才有代表鎌倉公方商談的資格,請大人無論如何儘快入京。”
大內義弘轉過頭對夢窗疏石笑道:“看來在這間茶室裡,有人並不同意大師的主張。”
此時夢窗疏石手指上下飛舞,一邊加水,一邊將綠色茶湯打出泡沫。在老和尚嫺熟的手指控制下,雪白的泡沫匯聚又分散,漸漸在茶碗中央彙集成“天下”兩個字。
絕海中津輕聲驚歎:“想不到此生還能見到如此茶道,實在是三生有幸。”
與會諸公也發出一陣輕輕的驚呼。
夢窗疏石不動聲色,緩緩說道:“衆生皆平等,誰都有言語之權,不同意老衲再平常不過。在茶室裡商談,總比戰場上用刀兵商談的好。”老和尚終於完成了最後一步點茶,一碗仴國絕世無雙的好茶就此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