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窗疏石舉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閉着眼睛慢慢回味脣齒之間的各種味道,茶室裡鴉雀無聲,一齊看着老和尚。
終於,夢窗疏石點點頭,取出一張雪白的和紙,把自己口脣沾染的茶碗邊沿輕輕擦拭乾淨,隨後把茶碗遞給大內義弘,大內義弘把茶碗接在手裡,不解的看着夢窗疏石。
老和尚說道:“誰也無權強迫誰,纔是平等,今日我只準備了一碗茶,大家以傳飲法飲茶可好?”
畠山滿慶問道:“何謂傳飲法?”
夢窗疏石說道:“就如我方纔一般,每人飲一口茶,做和歌一首,再傳給下一人,以和歌優劣定茶道高下。如果連共飲一碗茶都做不到,那戰禍就無可避免,大家何必在茶會上裝模作樣,浪費時間。”
大內義弘不再說話,微笑着輕啜了一口茶,從袖子取出一張白紙,把碗沿口脣沾過之處揩淨,隨後緩緩把茶碗遞給細川賴之。茶室裡一片死寂,所以人都看着細川賴之,氣氛十分緊張,連空氣似乎都凝滯成一團。
警戒龕中,軟倒在崇文肩膀上的濃姬也緊張起來,坐直了身體,目不轉睛的盯着茶室內。所有人都明白,如果細川賴之不願和大內義弘共飲一碗茶,就意味着他不可能信任大內義弘,戰爭不可避免了。
細川賴之低頭着那碗絕世好茶,如同山一般沉重,半晌沒有動。終於,他擡起頭,對大內義弘緩緩說道:“你的和歌。”
大內義弘微微一笑,將茶碗放到面前茶几上,有面容嬌美的女侍伺候筆墨。大內義弘拿起毛筆,略一思考,一邊吟哦一邊在紙上寫道:
冬日山愈靜
草木無言自凋零
天寒人冷清
不一刻,和歌寫完,大內義弘放下紙筆。細川賴之冷冷說道:“直白粗疏,不好,看來大內大人今日要輸掉彩頭了。”
大內義弘笑而不答,將茶碗雙手奉上。細川賴之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接過茶碗,連崇文都感覺到,茶室沉重壓抑的氣氛爲之一鬆,似乎空氣重新流動起來。
細川賴之也輕啜了一口茶,閉着眼睛品鑑了一番,嘆息着說道:“真不希望時間流走啊,讓我品到了如此茶道,又讓我知道此生僅此一次,真是痛苦,幽魅啊。”
斯波義將冷笑着說道:“全仴有這種痛苦的不到10個人,細川大人的貪念實在嚇死人。”
細川賴之冷笑道:“即使是佛祖,也有拯救世人的慾望,我只是一介武士,當然不能免俗。”他搽乾淨碗沿,拿起紙筆,刷刷在紙上寫起來。不一刻,他放下紙筆,滿意的點點頭,吟道:
冰河飄紅葉
冬來河水漲未歇
應是深山正飛雪
夢窗疏石讚道:“這句好,看到冰河的紅葉,就想到山中的飛雪,細川大人心胸廣大。”
崇文聽着濃姬的翻譯,差點笑出聲來,這就算廣大心胸了,若是這些蠻夷看到李太白的詩句,不知要驚成什麼樣子。
畠山滿慶笑呵呵的接過茶碗,說道:“今日的茶會實在是百年不遇,若有名畫匠將今日盛會繪製下來,我們就名垂千古了。”
斯波義將傲慢的說道:“畠山大人東拉西扯,不會還沒有想好詩句吧。”
畠山滿慶說道:“受細川大人啓發,倒是有了幾句,不太好,今日怕是要輸。”他鑑賞了茶,搽乾淨碗沿放在茶几上,拿起紙筆寫着什麼,斯波義將探頭觀看,一邊吟誦出來:
日色忽已晚
衣衫觸手寒
吉野山上雪紛然
畠山滿慶笑呵呵的放下紙筆,斯波義將搖頭說道:“拾人牙慧,全無創見,恐怕畠山大人才具不足,做不成幕府的執事。”畠山滿慶臉色瞬間變冷,一言不發的把茶碗遞給斯波義將。
斯波義將雙手接住茶碗,默默品鑑了一會兒,擡頭向庭中觀看,竹林苑已經掌燈,月亮升起來了,他默默寫下了一首和歌:
長空月光冷
庭前池中投寒影
影寒水成冰
放下紙筆,斯波義將輕聲讀了出來,畠山滿慶譏笑道:“也是一般,怕是配不上這口好茶。”
斯波義將也搖頭嘆息,把茶碗遞給佐佐木道譽,說道:“今日文思不豐,要超越細川大人恐怕要靠大師了。”
佐佐木道譽接過茶碗,冷冷說道:“貧僧是出家人,侍奉佛祖是貧僧的執念,早已熄了超越他人之心。”他默默飲了一口茶,將碗沿擦乾淨,用紙筆寫了一首和歌,遞給夢窗疏石。夢窗疏石接過來,蒼老的聲音緩緩讀道:
昨日不可留
今日多煩憂
明日匆匆似水流
夢窗疏石把這張紙剳放在茶几上,桌上的和歌已經擺了一排,老和尚靜靜思索,品評着這些和歌的優劣。
終於,老僧說道:“道譽大師好一筆書法啊,歌中也有幾分禪意,只是憂思都要溢出紙面,這些年修行下來,還是貪戀紅塵啊。如此,還是細川大人和歌第一。。。今日鬥茶,是細川大人贏了。”
茶室一片死寂,良久,畠山滿慶說道:“在下心服口服。”
有大內氏家臣在茶室外稟報:“主公,松浦義信大人已經往生了,有絕命詩留下。”
夢窗疏石雙掌合十,輕輕念起了往生咒。
大內義弘冷冷吩咐:“呈上來吧。”家臣把一折紙剳奉到大內義弘面前,然後無聲的退下。大內義弘拿起紙剳,輕聲念道:
此心終夜暗,迷惑不知情
是夢還非夢,人間有定評。
絕海中津輕聲嘆道:“義信大人悟到了自身的愚妄,卻沒有看透他人的內心,好在臨終還算豁達。”
警戒龕內,濃姬捂住小口,生生忍住了眼淚,崇文又伸手臂把他攏到懷裡,輕輕拍打她的肩背安慰她,久久無語。
佐佐木道譽盯着大內義弘,緩緩說道:“既然大內大人不反對勘合貿易,那麼幕府很快就會頒佈討伐松浦黨的《御教令》,九州探題澀川滿賴大人將出兵上下松浦郡,討平松浦黨,將平戶的康人全部解送回大康,大內大人以爲如何。”
大內義弘淡淡的說道:“舍弟大內弘正會率領3百精騎,歸澀川滿賴大人調遣。”
細川賴之不滿的說道:“幕府需要的是船。”
大內義弘緩緩說道:“大內家沒有船,不過在下願意出2千貫文替幕府募集船隻。。。那麼鎌倉公方何時可以入京?”
細川賴之說道:“還要義詮將軍定奪。”
大內義弘冷冷說道:“明白了,看來夢窗大師的苦心還是白費了。”
漫長的茶會一直持續到晚間,大內義弘代表鎌倉公方總算勉強和幕府重臣達成了一些協議。大內家同意勘合貿易,放棄紀伊一國,又出賣了盟友,同意幕府討伐松浦黨。與會幕府重臣同意一致勸誡義詮將軍,立鎌倉公方爲下一任將軍繼承者。
看起來大內義弘付出了相當的代價,換取了幕府暫時的諒解,鎌倉公方繼任下一任將軍機會大增。但是所有人都清楚,這種協議是十分脆弱的,只要鎌倉公方繼位,必然廢除勘合貿易,到時候大內義弘的承諾就是一紙空文。
對於幕府方有利之處在於,他們成功迫使大內家在松浦黨問題上保持中立。只要幕府消滅松浦黨,驅除境內的康商,大內氏走私貿易的根基就被破壞了。即便鎌倉公方繼位爲下一任將軍,也只能執行勘合貿易,沒有康貨來源,幕府就無法維持統治。
當然,如果幕府不能迅速消滅松浦黨,一切就都成了泡影。一旦角根義詮去世,鎌倉公方繼位,就會立即停止對松浦黨和康商的戰爭,終止勘合貿易,重新恢復走私貿易。
雙方又把賭注押在義詮將軍不長的壽命上。
但是無論崇文還是濃姬都認爲大內義弘贏了,因爲他成功化解了迫在眉睫的不利戰爭,爭取了時間,同時讓幕府陷入與松浦黨的戰爭泥潭裡。只要義詮將軍一死,這些幕府重臣要麼擁立鎌倉公方,要麼內部爆發戰爭,無論哪種情況對大內家都有利。
但是這場勝利斷送了松浦義信的性命,儘管濃姬和義信沒什麼感情,可畢竟也是她的丈夫,如此慘死,濃姬不可能不傷心。堅持到茶會結束,客人紛紛散去,濃姬也匆匆退到閨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