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池遲一個人在她的酒店房間裡來回踱步。
她手裡的本子從她回來到現在已經寫了滿滿的十幾頁,每一頁都是粗糙的分鏡和精細註解。
一張紙被她隨手丟在了茶几上,上面繪製了一個表格,左邊寫着林秋,右邊寫着衛萌。表格裡填寫了池遲觀察到的她們兩個人的全部性格特徵。
溫潞寧和杜安在拍戲的時候都在竭力融洽池遲與他們角色之間的共性,只不過溫潞寧還是稚嫩的,手段可以忽略不計,杜安的做法看起來過火,卻也讓池遲總結出了一套“尋找邏輯共性”來代入角色的方法。
既然演員是可以自我代入的,那麼觀衆也是可以自我代入的,正是因爲自我代入,纔會產生共鳴,纔會產生好奇心。
衛萌對林秋有好奇心,那就說明她們中間存在可以讓衛萌代入自己的共性。
所以池遲做了幾個小時的剖析和研究,把自己能獲得的信息羅列在一起一點點地分析。
幾乎沒有什麼共同點……除了……
逃避。
兩列表格中間寫了“逃避”兩個字,然後被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兒。
林秋的逃避情緒是在十分絕望的情況下爆發的,當她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去讀舞蹈學校的時候,她再也不想曾經那樣扒在舞蹈教室的門上往裡看了。
她會閃躲,會害怕,會加快自己的腳步,彷彿那不是自己曾經的夢想寄託,而是一個怪獸。
可以說,此時的她已經完全否定了自己的人生。
那麼衛萌呢?她幾乎在做每一件事情之前都在自我否定,她是怎麼否定的呢?
池遲皺着眉頭,她發現自己對真正的年輕人真的瞭解太少了,也許也是因爲她的前世今生經歷都比較“單純”?
人是不應該也不可能對“與人交流”這件事情上真正的絕望,衛萌也不是和別人沒有交流的,可是她抗拒在很多人面前表現出和他們一樣的態度,又不願意說出自己的獨立想法,這真是太奇怪了。
池遲翻開了一頁分鏡的畫面,畫面上是用暗影代替的人羣外衛萌的樣子。
冷淡的神態,怯懦的內心,眼睛泄露了她的彷徨無措。
池遲盯着紙上的人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陽光照在馬路上,來往的車輛並不多,這是屬於老城區的街道,另一邊走不遠就是著名的小吃街,到了夜晚這裡會分外的熱鬧,現在……有一種繁華間歇的慵懶。
跟着那些人一起從地鐵站出來,馬路上的人比地鐵上少了許多,他們的精神也不像剛剛那麼緊繃。
被人羣簇擁的女孩兒回頭對着自己笑了一下,可自己完全不想回應。
我是在想什麼呢?
“無聊。”
“爲什麼無聊。”
“因爲這樣做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池遲……池遲就算被人發現了又能怎麼樣呢?”
“這些人真傻,被人發現了池遲也只是明明籤幾個名字就能脫身,現在居然一羣人搞出了這麼大的陣仗,緊張得好可笑。”
“幼稚。”
“我一點都不覺得他們現在的樣子很有趣。”
“他們看起來愚蠢又諂媚。”
……
酒店套房的一側牆壁上有一面鏡子,它忠實地映着女孩兒的身影,在並不明亮的燈光裡。
如果它有一雙眼睛,就能看着她的肢體漸漸鬆弛、懈怠、挺直的脊背略有彎曲,板正的雙肩微微低垂,她的身上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抽走了,靈與肉之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肉還是池遲的肉,靈卻彷彿不是池遲的靈。
那個讓所有人喜歡的女孩兒暫時休息去了。
池遲睜開眼睛,她在鏡子裡成了一個看起來有點消沉的女孩兒,她輕輕地皺着眉頭,彷彿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有不滿和看法。
“不對,衛萌沒有這麼的陰沉。”
她不滿地搖搖頭,繼續閉上了眼睛。
跟着同學們一直走到了飯店門口,看着他們在說說笑笑的時候,我在想什麼?
我在想……
他們在一起說說笑笑只有我一個人沉默吃飯的時候,我在想什麼?
我在想……
所有人都羨慕我被池遲送回家,那我在想什麼?
我有沒有一點點的羨慕?
羨慕?
池遲猛地睜開眼睛,快步走到書桌前拿起了《王子的七日記》劇本。
在這一個多月裡,這個劇本已經被她看了五六遍,她很快地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段戲。
“薛葩,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白麗安不能回家,可我攔不住她,我現在和她一起回家了,我該怎麼辦?”
王子默默討厭着宿舍裡面的所有人,薛葩是全校有名的學霸,在王子的眼裡是個高傲又愛裝模作樣的討厭鬼。
有一次,王子想過要在週一的考試中拿一個高分數,她用了三個輪迴的時間“策劃”和“執行”終於在機緣巧合之下偷到了薛葩的課堂筆記,卻懶得去背,於是計劃最終宣告失敗。
在後來的某一天,週日的晚上,王子偶遇了她們的輔導員,知道了週五回家的白麗安,也就是總是用王子東西的那朵“白蓮花”爲了反抗家暴、保護自己的媽媽被燙傷了臉。
王子輾轉了幾個輪迴,每次都試圖攔下白麗安不讓她回家,都失敗了。
上一次,她乾脆早早買了和白麗安同一輛車的車票,跟着白麗安回家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就是一直黏着白麗安,不說話,也不離開。
當白麗安家裡傳來打架的聲音,她就站在門外,卻只能無力地拍着們,甚至沒有喊別人來打開門衝進去救人的勇氣。
曾經一次次發生的傷害還是發生了,當白麗安發出痛苦的嚎叫的時候,王子無助地癱倒在了門外,眼淚猛地流了出來。
這一次,王子依然買了車票要跟着白麗安回家,在火車上,她終於精神崩潰了,把自己鎖在了廁所裡,哭着給薛葩打電話。
她爲什麼要給薛葩打電話呢?明明在前面的劇情裡,整個宿舍最讓她有好感的人是呂奼。
這也是讓池遲曾經感到不解的地方。
薛葩給的方法很簡單——在樓道里大喊着火了。
還真的奏效了。
所有的人都衝出了房門,詢問着哪裡着火了,王子看着還沒毀容的白麗安,表情呆滯。
這一次的輪迴,白麗安沒毀容,當她在又一個週一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把目光投向了薛葩。
王子從這個時候開始羨慕薛葩,她不羨慕漂亮的呂奼,不羨慕有錢的塗好好,不羨慕總是能從別人身上佔到便宜不吃虧的白麗安,不羨慕每天嘻嘻哈哈萬事不操心的韓紫。
她羨慕薛葩,因爲薛葩有解決問題的能力。
池遲揉了揉自己的額頭。
在本子上重重地寫下了一個“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
王子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所以一次又一次在不知所措中面對着失敗,所以羨慕着幾乎從不會失敗的薛葩,衛萌在羨慕的是什麼呢?是單純在羨慕別人的嬉笑快樂,還是羨慕更深層次一點的東西?
深夜裡,女孩兒坐在臺燈下繼續畫着分鏡,那些她記憶中的場景被她一一具現,吃飯時候的衛萌,坐車時候的衛萌,聽到自己要送她回家的衛萌。
一個又一個的衛萌,幾乎和別人沒有情感交流的衛萌。
等等,情感交流?
池遲開始翻自己的另一個筆記本,她曾經在網上和花小花還有悠泡泡進行過交流,那之後,她得出了一個結論:王子是一個不被社會需要的人。
也就是說,王子是一個具有反社會性的人。
她沒有辦法解決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衝突,也沒有辦法解決自己在社會中真正遇到的問題,隨着劇本的推進,她的這些表現也確實印證了池遲的結論。
反過來說,矛盾和衝突的產生以及解決也是人與人之間交流的一種方式,在交流的兩個人完全沒有矛盾和衝突,那也是不可能的。
衛萌在逃避的,其實就是人和人之間的矛盾和衝突,在這一點上她和王子的表現是基本一樣的,因爲產生了矛盾和衝突之後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去解決,所以就會逃避。
逃避那些會傷害她會讓她手足無措的東西,這也是她和林秋之間的共同點。
只不過能傷害到林秋的是她“永遠不可能脫離黑暗”的現實,而能傷害到衛萌的東西,似乎就有點多了。
夜又已經深了,窗外燈火明亮。
池遲打開了手機登錄微博,正好看見花小花正在對着自己上次給ch拍的新品廣告發花癡。
“這麼晚了還不睡?”
“放假啊,必須燥起來!”
回覆池遲評論的不是花小花,而是悠泡泡,她也沒睡。
“哦,祝你們燥的愉快。上次你說別人不需要你的夢想,所以夢想就沒那麼重要了,你是怎麼感覺到別人不需要的呢?”
悠泡泡過了十分鐘纔回復池遲:“我媽媽說我當老師好嫁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