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把李纖阿和李世民的一段戲分鏡給畫了,你看,根據你的劇本,就是這幾句臺詞的時候他們的站位……”
飯剛吃完還沒等方十一打個嗝兒,導演米子明就已經帶着他厚厚的分鏡本來堵人了。
方十一想說自己現在看見米子明這張臉就有點想吐了,劇本已經捋了一遍了,因爲整個的故事結構跟原著小說差不多,所以在情節認同上方十一和米子明很快就能達成一致,就是那些細枝末節的地方,方十一快要受不了米子明的仔細勁兒了。
這麼一個大男人,恨不能把劇本里每一個道具的擺放方向都琢磨明白,作爲原作者方十一知道自己應該感到開心,可是……可是……“你要琢磨你就別問我了啊!我只是個編劇啊!我不負責具體的場景安排啊!”
——這是方十一心中的怒吼聲。
“李纖阿和李世民的對手戲?”
剛好吃完了飯的池遲左手舉着一個大桃子右手牽着小嫌棄走了過來,看見米子明和方十一在討論分鏡,很自覺地拿過來了本子開始看。
“渭北相會的那一幕?”池遲看劇本是出了名的仔細,一看見兩邊都是用不同顏色代表的兵馬,中間兩個有點扭曲的小人兒是李纖阿和李世民,她大概就猜到了這是哪一場戲。
說起來,米子明導演的這個畫工……還真是隨性啊。
“我打算用三百人以上的羣演,就在黃河邊上拍這場戲,踩點是早就踩過了。”
一邊說着,米子明把一張踩點時候拍的照片拿了出來,一邊全是樹,一邊就是黃河。
“這邊都是楓樹,咱們秋天的時候去拍這個地方,一定美極了……”顯擺完了自己做的功課,米子明把話題扯回到了劇本上,“可是如果這麼拍的話,劇本上的這種輕鬆態度就不太合適了。”
“臺詞是:李世民帳下校尉喊‘對面何人’,馬三保要回話,被李纖阿攔下了,李纖阿自己說的是
‘祖承隴西,父起晉陽,歷代所出豪傑不可勝數,上有英魂庇佑,下有父兄扶持,吾不過李氏門中——一閒人罷了。’”
李纖阿的這句話在原文中是有一些和李世民開玩笑的意思,因爲在方十一的想象中,是兩邊各帶着幾十個人意思一下就行了,可是米子明顯然要把這個場景做大做美,在這個時候……這句話的語境,就顯得有點輕薄了。
米子明想了半天,腦海中都是一個女子對着李世民含笑說話的樣子。
方十一眨了眨眼睛,還沒等她完全理解米子明的意思,耳邊就傳來了池遲啃桃子的聲音,這個桃子挺脆,咬在嘴裡的聲音咔嚓咔嚓的,米子明和方十一都看着那個啃桃子的傢伙,略覺得她有點煩。
“這段詞兒,也可以表現的不那麼輕鬆吧。”
池遲明白,米子明之所以覺得這段話輕鬆,是因爲這段話是整個劇開端的時候李世民對李纖阿說的,當時大哥建成已經授官,李纖阿守完了母孝即將嫁給豪族之子柴紹,幾層事務相加,李世民心裡不舒服,纔對着李纖阿說自己是李氏門中的一個閒人。
清風明月一樣的少女,略帶痞氣的二哥,這樣的對話就是帶着一種親暱的。
咽掉了了嘴裡的桃子,池遲清了一下嗓子。
“祖——承隴西……”
所謂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字正腔圓的第一個字兒出來,米子明就覺得自己想要的感覺這是有了。
李纖阿和李世民說這句話就應該是不一樣的,當時的李世民不過是個胸懷大志但是隻能與街頭遊俠兒相交的不受寵的二兒子,李纖阿此時已經成了統領七萬人馬可以與長安守軍相持許久的一方豪傑。
他們的氣勢和氣概,就應該是不一樣的。
“吾……”
女孩兒的脣角一勾,雙目輕移,直直地看向前方,彷彿那裡就站着她的兄長,她與他親暱無間,她也要告訴對方,現在的自己因爲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感到快樂。
“不過李氏門中一閒人罷了。”
這一把嗓子清亮舒展,在抑揚頓挫中帶着一種震懾人心的味道,整個餐廳吃飯的送飯的聽了她第一句之後之後都停了一下動作等她說完了,才又該幹什麼幹什麼了。
“嗯……層次感頓時有了。”
米子明是個功夫都花在細處的人,比如說他知道了自己要跟池遲合作,就先去把池遲的一些作品大體看了看,都不用看全,去有彈幕的網站搜“池遲剪輯”都能搜到一堆在觀衆眼中不錯的素材。
雖然池遲的素材似乎是比別人多了一點兒,但是這不妨礙米子明用了兩天的時間就自以爲自己確定了池遲的表演風格。
沉、穩、收放有度、內心戲豐富,一舉一動都能帶出戲來……這些都是池遲的優點,在電影裡池遲的這些特質能夠讓電影的層次感更加豐富,卻也讓米子明過早地把“李纖阿”定位成了一個居於玲瓏和申九之間的角色,清新美好,也沉穩執着,在這個中間進行把握,對於米子明所想要呈現的作品已經綽綽有餘了。
現在池遲的表現,卻又讓米子明心中的李纖阿有了不一樣的東西。
那就是“瀟灑”,就像河中水天上雲,無形無拘,又天然存在。
“這樣行麼?”小嫌棄已經在這邊呆煩了,蹭了好幾下想要去餐廳外頭遛遛,池遲又啃了一口桃兒,打算去遛狗兼消食兒了。
“等會兒啊。”沉思了許久的米導翻出了第六本劇本,嘩啦嘩啦開始翻,“自己請纓守衛遼州關隘那裡,那段詞兒……”
“今,兒臣請纓於此,非爲軍功爵祿,實爲此時父皇所需之人,非我莫屬。”
還沒等米子明找到那段臺詞呢,吞下了桃子的池遲已經開始了那段“請纓。”
“長兄建成抗匪於洺州,二兄世民剿賊於秦州,元吉體弱難負行軍之苦,幼弟……皆沒。
二位叔父已居功甚偉,身負舊疾,不堪爲用。
一干將領正是兵將調換之機,新兵未成,舊部難使。
兒臣身爲李家子,此時胸中尚有熱血,手亦有餘兵,劉匪猖獗,我不去……”
李纖阿此時剛剛小產,身體還有些虛弱,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聲氣不那麼足,卻有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
柴紹跟着李世民在秦州打薛舉,李纖阿有孕又小產的事情他完全不知道,李纖阿也不希望他知道。
因爲在李纖阿的心裡,她永遠都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的表情有一點慘淡,卻爲了讓自己的父親放心讓自己領兵駐守而撐起了一片戰意滔天的氣場。
“又有何人能去?我不戰,又有何人能戰?”
這種氣勢啊……米子明覺得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那是興奮的啊!
池遲明明穿着黑t恤、白短褲,腳上夾着人字拖,在米子明的眼裡,她就成了那個一身銀甲紅衣的女將軍,不敗,不退,不管怎樣的散兵遊勇到了她的手裡都會變成精兵強將,因爲她是李三娘子,因爲她是李纖阿。那個病牀上請戰,輕描淡寫說出此時李淵內憂外患的絕世奇女子。
“你這是把臺詞都背過了?”
“算是吧,就光看了自己的,別人和我的對詞兒肯定還得再等等。”畢竟現在真正進組的演員也就她自己而已。
“那你記不記得最後的四段訣別詞啊?”
能一秒鐘就切換了中前期和中後期的李纖阿,米子明非常想看看池遲表現最後那段李纖阿之死的時候會有怎樣讓他驚喜的闡釋。
池遲眨了眨眼睛,整了整自己頭上的棒球帽,又舉了舉自己手上牽着的狗繩兒,才說:“米導,咱們要是再在屋裡耽擱,我家小嫌棄就得尿在餐廳裡了。”
對戲對得再認真那也得尊重狗的撒尿權啊。
趴在餐桌下面一臉絕望的小嫌棄似乎是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猛地就竄出來往池遲的腿上撲。
“哦,哦,你還得遛狗,沒事兒,我和你一塊兒遛狗,順便咱倆聊聊。”
米子明笑呵呵地彎腰拍了拍小嫌棄的狗頭,就跟着女孩兒往餐廳外面走了。
坐在餐椅上已經被所有人遺忘了的方十一聽見了她最害怕的“聊聊”兩個字兒,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可是看着那兩人要離開餐廳了,她還是從桌子上跳了起來小快步跟了出去。
米導隨便指一段兒池遲就能演一段,這也實在太牛了!這樣的熱鬧要是錯過了,方十一覺得以後自己一定會後悔到吞電腦自盡。
池遲和米子明這種“你點我演”的玩法確實刺激,偷偷摸摸跟着的人也不止方十一一個,什麼副導演啊,什麼場記啊都浩浩蕩蕩跟在後頭看錶演,就連負責劇組內勤的c娛樂工作人員都悄悄混進來湊熱鬧。
天氣正是熱的時候,一羣人在山中林間緩步穿行,說着千百年前的戲,談着千百年前的人,彷彿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一抹芳魂,她應該如何存在,今人該如何將她的魂靈重現……在這樣一個悠悠然的下午,這不再是某個人的想法,而是很多人的目的。
池遲的隱居生活渺渺然若山中仙,別人卻還要在俗世中摸爬滾打。
比如,池遲的經紀人,竇寶佳。
她似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時機,讓封爍脫離瑞欣。
前一段時間,業內盛傳蒂華要收購世紀星耀,蒂華的股票價格節節攀升,不知道多少人都在搶籌蒂華的股份,只等着蒂華兼併了世紀星耀之後他們能跟着新成立的娛樂王朝分一杯羹。
這其中就包括了瑞欣,瑞欣幾乎把自己能夠融到的資金都投了進去,其中包括應該給股東們的中期分成。
結果,近來一直業績不佳的世紀星耀突然有了神秘資方的資助,中止了向蒂華的靠攏,蒂華那個快要上天的股價就立刻從懸崖上飛奔而下,連帶着整個影視娛樂版塊的股票都跟着一蹶不振。
瑞欣籌集的錢是不少,那要看跟誰比,把蒂華六七塊錢的股價在三四個月內擡升到了三十多塊,其中滾入的資金量是巨量的,現在每個人都想出來,在蒂華宣佈兼併失敗停牌又復牌之後,股票就連續吃了好幾個跌停。
資本市場從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瑞欣這條小魚想要借勢吃點蝦米卻被大魚打在了地上啃了好幾口,那真是每分每秒都在疼的。
身爲股東,兼公司的經紀人和藝人,竇寶佳和封爍有權對公司侵害他們權益的做法作出反應——比如,解約。
瑞欣理虧,就算走上法庭封爍要付的解約金也會比正常情況下少好多,竇寶佳對這樣的局面很滿意。
只要封爍安安靜靜地拍戲別出任何問題,在金色的九月,她就可以跟封爍合夥成立工作室了。
站在走廊裡,竇寶佳能聽見身後的董事長辦公室傳來的摔打聲,就在一分鐘之前李奇讓她這個“忘恩負義落井下石的小人”滾出來,她就輕鬆愉快地出來了。
說她忘恩負義落井下石……竇寶佳覺得這些事兒她都能幹得出來,但是在瑞欣,真正這麼幹的人可不是她。
封爍這也是紅了足足兩年的人了,人氣一直居高不下,手上的代言多達三十多個,這些都是她竇寶佳拉來的資源,那些人看重的是封爍而不是瑞欣這個其他整個藝人部門加起來身價都不如封爍三分之一的草臺班子。
趁着封爍拍瑞欣自己電視劇的時候,瑞欣以封爍爲噱頭推出一連串的周邊和影音娛樂項目都沒給過封爍代言費這也就算了,居然還讓他家合作的演員蹭封爍的代言、蹭封爍的封面,藉着封爍的人氣給別人擡轎子,竇寶佳那是說什麼都忍不了的。
對於作爲經紀人的她來說,封爍等於錢,池遲等於給錢的爸爸,那都是神聖不可侵犯!
誰碰了她的錢,那就活該去死。
能夠離開瑞欣,封爍自己並沒有什麼意見,老董事長的“恩情”他這兩年也算是還清了,瑞欣能夠給他提供的發展空間幾乎已經到了極限,他想要真正成爲一個好演員必須去接觸更高層次和水平的電影電視製作班底,而瑞欣更希望能靠着他的“人氣”圈錢,這其中隱含的衝突更讓封爍堅定了離開的念頭。
他希望能夠走自己想走的路,不被別人限制在他們自以爲是的框子裡。現在的他生命中的框子已經太多了,能甩脫一個是一個吧。
竇寶佳在勸封爍的時候並沒有說什麼煽動人心的話,只用一句話就獲得了封爍的首肯。
“你想想你和池遲之間的差距,是不是越來越大了。”
爲了防止自己把瑞欣逼得太緊了瑞欣對着封爍使出什麼下作手段,竇寶佳從池遲那裡把陳方和於緣都借走調給了封爍。
連婁藍雨她都用上了,爲的是對所有的鬼蜮伎倆都防範於未然。
說起來……c娛樂的陳經理爲什麼會早早提醒她不要去摻和蒂華的事兒呢?
大步走出瑞欣的竇寶佳頓了一下,挑了一下脣角,扶了扶自己的眼鏡兒。
大魚啊吃小魚,她這個蝦米看着就好。
要是能大樹底下好乘涼,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這麼一想,要是沒有池遲,她就搭不上c娛樂,要是沒搭上c娛樂說不定她也會頭腦一熱去買蒂華的股票,哎呀,池遲不止是她的爸爸,還是她的福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