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離開影視城,池遲坐的是顧惜的保姆車,車子開到最近的機場,她們再坐飛機前往這個國家的首都。
此時的京城裡,風還是有那麼點涼意的,從飛機上下來的時候,顧惜裹緊了身上的披肩。幸運的是,她們並沒有遭遇傳說中的霧霾,天氣很好,疏闊遼遠的藍色,看起來和南方就有完全不同的氣質。
來接顧惜的是她的經紀人路楠。
“這是池遲……”她拽着瘦高的女孩兒給自己的經紀人看,“被我拐出來了,一會兒帶她去做造型。”
路楠對着池遲微微點頭,作爲日理萬機的王牌經紀人,這個招呼已經是看在顧惜的面子上了。
女孩兒對着她笑了一下,彷彿就是一個朋友把她介紹給另一個朋友而已。
只看池遲一眼,路楠就知道顧惜爲什麼喜歡這個名字有點怪的小姑娘了,氣質好,身段好,臉也長得頗有辨識度,如果有點演技,確實是個可堪造就的新人。
“費導演那邊已經約好了下午三點,安姐也會過去。”她跟在顧惜的身後,一邊走,一邊跟顧惜說着現在的情況,即使聲色喑啞也吐字清楚,展現了極強的專業性。
在她的身後,四個助理分成兩排緊緊地跟隨——這就是顧惜工作團隊的冰山一角。
“安瀾?”顧惜的腳步頓了一下,“一個新人試鏡而已,她湊什麼熱鬧?”
“安姐帶了她工作室的籤的一個新人,她今天早上九點就到了京城了,那個時候你還在天上飛。”
能讓路楠這麼鄭重其事地在機場就說起來,顧惜立刻明白了安瀾的目的。
“那個新人也是爲了玲瓏這個角色?”
“也是爲了祭司玲瓏。”
路楠微微偏了一下頭,看了眼落在後面的池遲,那個女孩兒正幫着生活助理推着顧惜的七八個大箱子。
“安姐帶來了人叫方棲桐,今年21歲,京城電影學院大三在讀,從17歲開始演戲,跟陳風合作過電視劇,安瀾去年年底簽了她,給她安排了一個電視劇的女四號,就是世紀星耀今年的重點項目。”
一輛大商務車裝下了所有去辦正事兒的人,另有一輛車把顧惜的行李和生活助理一起送去她在京城的住所。
“你聽見了麼?有人要從你的嘴裡奪肉呢,學歷高,起點高,背景硬,經驗也比你豐富,怕不怕?”
顧惜扭頭,語氣戲謔地問池遲。
路楠的神情有細微的變化。
在面對池遲的時候,顧惜好像格外地放鬆?
池遲看着顧惜的眼睛很認真地說:“怕。”
還沒等顧惜說什麼。
女孩兒接着說:“我就不來了。”
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引得顧惜沒忍住揉了揉她的頭毛兒。
烏黑的頭髮被打薄了一點,髮型師重新給它分了髮際線,然而用十分鐘的時間將她紮成了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馬尾辮。
鬢角下面的一點細毛被都被清理掉了,讓臉部的輪廓變得更加清晰。
眉形動的不多,造型師一邊修掉散碎的眉毛一邊誇獎池遲的眉毛長得好看,明明眼尾有點帶桃花,偏偏能看出清貴氣來,更重要的是,這是一雙非常有辨識度的眼睛,明亮又帶着捉摸不透的味道。
造型師也是在娛樂圈裡打滾了許久的知名造型師,顧惜自己的梳化這次只帶了三個來,忙顧惜一個人都時間緊張,顧惜就把池遲送到了造型師這裡。
“就喜歡你們這種乖得像洋娃娃的小新人,拾掇起來特別有成就感,那些大明星啊,在我這跟妖精換皮似的,扒了一張再穿一張,穿來穿去都是妖精。”
“唉,前兩天來了一個二十六的,我問她平時臉上擦什麼,她說是隻擦點強生,哎喲~我是長見識了,還有能把玻尿酸整到皮底下的強生呢……你兩邊的雙眼皮不是很對稱啊,要麼就用雙眼皮貼聽她調整着,要麼就去做個小手術也成,微創的,兩個小時搞定,最好去日本做,韓國的看起來都有泡菜味兒。”
說着說着,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造型師自己就嬌羞地笑了起來。
池遲紋絲不動地坐着,在造型師需要聽衆反饋的時候就給他一個微笑,鼓勵他自己繼續玩單口二人轉。
做面膜,做頭髮,化妝,挑衣服,滿耳朵都是造型師和他的助理們提出的美容建議,他們甚至建議池遲去做個吸脂手術再打個瘦臉針徹底去掉臉上的嬰兒肥,聽到池遲說自己今年十七歲才作罷。
顧惜的車把池遲從會館裡接走的時候,她已經在裡面被人折騰了將近四個小時。
上車的時候,造型師親自把池遲送出了大門:“小姑娘真健談,有空再來找我嘮嘮啊,真是好少見這麼討人喜歡的小姑娘了。”
全程大概說了不到十句話的池遲微笑着跟他揮手告別。
顧惜看見的池遲似乎只是臉上化了一點淡妝,卻跟平常的池遲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女孩兒的十六七歲,被很多人稱爲最美的時候,其實她們都是美着,又尷尬着,像是初開的花朵,羞澀於春風,畏懼於細雨,模糊知道自己的美,又知道自己似乎在哪裡比別人更加脆弱。
男人們是欣賞這種帶着不安和困惑的美的,他們稱之爲“青春的誘惑”。池遲自己並不具備這種美。因爲她彷彿完全沒有困惑和不安,總在一點舉手投足裡顯露出超越年齡的沉穩。
也許是和池遲對過戲的緣故,顧惜總是不自覺地把她當做自己的同齡人,雖然一口一個“小姑娘”“小丫頭”的叫着,她還是下意識地與她平等地交流。
池遲現在的這身裝扮卻彰顯着她不同的青春——乾淨、昂揚、舒展。
彷彿在說即使沒有迷茫不安,年輕依然是年輕,同樣千金不換、一去不返。
女孩兒身上的衣服是簡單的襯衣、牛仔褲和運動鞋,除了價格,哪裡都很簡單。
哪裡又都不簡單,當服飾減少了遮掩身材缺點的作用,那就說明,這個人的身材沒有什麼缺點。
“哎呀,這一雙好腿!哎呀,這一把好腰!”
顧惜表情誇張地圍着池遲轉了一圈。
“有時間得帶你去拍幾張照片做卡片,也這麼簡簡單單地穿着就行了。”
說着話,顧惜還是沒忍住,在池遲的腰上抹了一把。
路楠低下頭掏出眼鏡戴上,假裝自己沒看見顧惜對着個小新人耍流氓。
約定的見面地點在京城一所老茶館裡,費導沒事兒的時候總愛去那喝茶,地方很僻靜,就是在一個衚衕裡頭,門前不好停車。
這次說是試鏡,其實也算是私人聚會的性質,安瀾和費導都是顧惜的前輩,顧惜自然不會講究出行的排場,只帶了池遲一個人。
“這些人啊,在圈裡混多了都給自己混出了一肚子的彎彎繞兒。”坐在車裡遭遇二環路堵車的時候,顧惜還不忘了跟池遲吐槽。
“談生意不說談生意,叫小聚,換資源不說換資源,叫聊聊,分豬肉不說分豬肉,叫盛典……拍戲的時候演給外人看,現在離開了戲還是都做給別人看的。”
車窗外,一輛同樣被堵住的捷達車主打開車窗探身看路,明知道自己這個車的車窗從外面根本看不見車裡,顧惜還是下意識地戴上了墨鏡。
池遲怕把襯衣的後面壓出褶子,在車裡正襟危坐,看着顧惜的樣子,她笑着說:“一說就能說的惹惱,那也是因爲你玩這一套也玩得溜啊。”
“這話倒是沒錯。”隔着墨鏡,池遲也能看到顧惜挑了一下眉頭。
“玩得不溜,我怎麼紅呢。”
下車要走五十米的青條石小路才能走到茶館門口,就爲這五十米路,顧惜戴上了墨鏡又戴上了口罩,然後用一個寬檐大帽子把自己的臉再遮一層。
小路年久失修,坑坑窪窪的,池遲穿着運動鞋倒是無所謂,就是苦了穿着高跟鞋的顧惜了。
跟在顧惜的身後,女孩兒總覺得她左右遮攔着走路會一頭撞在旁邊的石牆上。
正擔心着呢,顧大明星腳下踩着的細高跟就歪了一下。
一隻手攬過顧惜的腰,另一隻手扶住她的帽子,雙手一起使力,池遲藉着身高腿長的優勢一下子把顧惜遮擋得嚴嚴實實。
“喂!”顧惜驚叫了一聲,一隻手從她身後摟過來的感覺讓她有點不安。
池遲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腰:“你當明星當的都要撞牆了。”
“誰撞牆了!這路多難走你不知道麼?”
“我還真不知道。”
顧惜的小身板在一直保持高強度鍛鍊的池遲來看根本就不算啥,雙手一夾一擡,最後的三十多米路上,顧惜就跟腳下踩着雲似的輕飄飄地就走了過去,連自己到底踩沒踩着地都沒感覺。
茶館的二樓,安瀾當窗而坐,就看見了兩個年輕女孩兒相攜而來的情景。
對於年屆五十的安瀾來說,在娛樂圈裡飽經了風浪的顧惜依然是年輕的。
“小顧帶的這個新人,和她的感情不錯啊。”
說完,她低下頭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坐在她對面的就是國內知名的商業片導演費澤,他的年紀比安瀾還要小一點,聽見這話笑呵呵地說:“年輕的女孩兒嘛,在一起相處久了,感情看起來都不錯……哈哈哈。”
安瀾笑了笑,沒再說話。
坐在他們下手位置的方棲桐眼觀鼻鼻觀心,安安靜靜地充當着兩位前輩的背景。
費澤看了那個長相清純可人的新人一眼,心裡還是滿意的。
再沒人說話,茶室裡只有茶香氣四散流淌。
顧惜氣勢逼人地開門進來,池遲手裡拿着她的帽子,跟在她身後。
“寧姐,費導,好久不見。”
顧惜的笑容一如既往的謙遜,又帶了新的掌控一切的氣勢。
畢竟這次的電影,她是製作人、是投資方,是牽線人,不再只是一個演員。
“每次看見小顧,都覺得你越來越漂亮了,跟一朵盛開的牡丹花一樣,光芒四射。”
安瀾笑着站起來,顧惜上前兩步主動跟她擁抱了一下。
費澤對着顧惜擺擺手:“最近血壓不好,和你擁抱一下我估計得吃好幾天的藥。”
顧惜找了費澤旁邊的位置坐下,費澤給她倒了一杯清茶。
“那我就把這個擁抱留到咱們電影票房過十億的時候,反正到時候你的血壓也得上去,兩次的藥合在一次吃。”
她神采飛揚,彷彿票房十億是必然的事情。
費澤笑着點頭,在他心裡,顧惜初當製作人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多聽她說點吉祥話又不用給錢,湊個趣罷了。
到了此時,房間裡只有池遲和方棲桐兩個新人還站着。
“這是我工作室裡籤的新人,叫方棲桐,我記得《女兒國》裡需要一個清純可人的女祭司,就把她帶來了,總要給年輕人一些機會。”安瀾面帶微笑地指着方棲桐說道。
顧惜擡眼看了方棲桐,彷彿到了這個時候才發現房間裡還有第五個人存在,在看見她的瞬間,顧惜就明白了爲什麼安瀾要說玲瓏是一個“清純可人”的祭司了。
方棲桐她就是按照“清純可人”的模板長得呀!。
“長得真好,難得看見把清純長在臉上的,多少人都是用手術刀糊上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視線已經從方棲桐轉向了費澤,眉眼都帶着自得其樂的笑意,彷彿只是在說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費澤自然不會爲了個剛見面的新人就駁了她的面子,爲了這個並不好笑的笑話,露出了那麼點笑意。
這點就夠了,至少讓顧惜確認,此時的費澤並沒有對方棲桐建立足夠的好感。
安瀾看看顧惜又看看費澤,雙手從茶杯上拿起,放在了膝蓋上。
“畢竟也是演員,長得怎麼樣不重要,適不適合咱們這部戲,纔是最重要的。”
這句話說得在理。
老好人費大導演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顧惜自然不好再說什麼,放下身段去欺負一個新人,她就算做得出來也不能當着未來合作伙伴的面去做。
可是她有點慌,就算她自己知道池遲是最好的,也怕池遲扛不住競爭對手“貼臉”。
貼臉,就是說一個演員能憑藉外表的相似性、氣質的相近性去飾演一個角色,比如幾個經典款的小龍女,她們多氣質清冷、身材瘦削,站在那不言不語就帶了遺世獨立的味道,這就叫貼臉。要是找個包子臉還有小酒窩的姑娘去演小龍女那就是怎麼演怎麼違和了,因爲她跟人們對這個角色的既定形象不相符,就算拿出奧斯卡影后的演技,也未必能比貼臉的演技一般的演員演得更貼合人們的想象。
顧惜在自己的封后電影《河魂》裡面飾演的是一個貌美潑辣、敢愛敢恨的牧羊女,被評委們一致認爲是“熱情奔放、動人心魄”,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演技能打多少分,之所以會讓人感覺到“驚豔”,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本身外貌和性格與這個角色的“貼合”。
佔過“貼臉”的便宜,才知道這個便宜佔了之後有多大收益。
在《女兒國》的劇本中,有四個主要的女性角色,顧惜扮演的女王高貴矜持,柳亭心扮演的將軍忠誠魯莽,安瀾扮演的宰相老謀深算,剩下的祭司天真不諳世事,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心,才受人利用成爲故事發展的一條重要引線。
“人物還都在劇本里躺着呢,適合不適合,也不是看看長相就知道的。”顧惜笑着對安瀾說,“寧姐當年的《燈籠的故事》,在放映之前不也有很多人說寧姐氣質太好,不適合演村婦麼?”
安瀾微微笑了一下,看向池遲:“小姑娘長得不錯,小顧你不介紹一下?”
“哦,這是池遲,也是個新人,我帶來給費導演看看,要是覺得還行她就演玲瓏了。”
什麼合適不合適,什麼貼臉不貼臉,在來之前顧惜還想讓池遲通過演技把方棲桐給ko了,現在她只想充分行使自己製片人兼投資人的決定權。
方棲桐站在一旁,她的手背在身後,手指交握糾結,越來越用力。
剛剛短短的幾句對話,她從被人從外貌開始肆意點評,最後居然連跟另一個人比較一下的權利都沒有麼?
什麼叫覺得還行就演玲瓏了?
那她呢?她算什麼?
顧惜明明是在爲池遲爭取着角色,池遲自己卻一直有點神遊物外。
這裡的每個人,好像每一句話都另有含義,每一個笑容都含有目的,相比較這些,池遲更想痛痛快快地去演一場戲。
費澤並不接顧惜的話茬,他含笑看着池遲。
“池遲是藝名麼?”
“是本名,池塘的池,遲到的遲,今天我和顧小姐來晚了一步絕對不是因爲我名字的關係。”女孩兒的語氣裡帶着天生的親暱和戲謔,彷彿她和費澤也是相識許久的舊交。
“那是因爲什麼呢?”費澤的兩根手指拈着輕巧的茶杯,一口茶緩緩地送進嘴裡。
女孩兒笑着、慢悠悠地說:“因爲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路上的司機們都擡頭看天,我們也就只能陪着多看一會兒,幸好您和安瀾女士都是體貼溫文的長者,不介意我們在路上對心情小小的放縱。”
一段話緩緩說來,把剛剛顧惜與安瀾之間似有似無的針鋒相對洗刷的乾乾淨淨。
費澤調整了一下坐姿,與方棲桐的拘謹沉默相比,同樣身爲新人的池遲,這種舒緩的坦然明顯更吸引他。
“你有過什麼演戲的經驗麼?”
“龍套,配角,一個不知道會不會上映的電影主角。”
女孩兒攤手,一臉的無奈:“所有的好運氣,大概都用在被顧小姐看中上了。”
如果不是還有別人在這裡,顧惜大概會用眼神瞪死她,知道在這裡的都是什麼人麼?大牌影后、大牌導演、還有跟她競爭角色的競爭對手,就在這裡直接地說抱她大腿好麼?!
雖然被池遲抱大腿的感覺確實挺爽的。
“一看就知道,顧小姐確實很欣賞你,但是欣賞歸欣賞,演戲歸演戲,我們在座的都是電影從業者,討論問題還是要從電影本身出發。”他看了一眼顧惜,顯然是在表達自己對她剛剛那種態度的不認同。
“你有信心演好祭司玲瓏麼?”
“有。”池遲點了點頭,腦後烏黑的馬尾辮隨着她的動作輕輕一甩。
“這裡劇本,你們兩個人來試試分別演同一段的劇情,爲了公平起見,一個人演的時候,另一個人要出去等着,可以麼?”
池遲和方棲桐同時答應了。
顧惜看着池遲,覺得自己剛剛的據理力爭的做派像是個笑話,池遲根本就不領她的情。
池遲從費澤手裡接過臺詞本,順便給每個人的杯子裡都添上了茶,又給茶壺裡續上了水。
“麻煩各位在這裡喝茶稍等。”
轉身,她對着顧惜很自信地笑了一下,就率先開門走了出去。
顧惜臉上不露聲色,其實心裡的那點氣兒已經被她一個笑容安撫下去了。
這個小丫頭,自己真是上輩子欠她的。
這麼想着,顧惜臉上掛着標準版的笑容,開始和費澤安瀾討論起了電影的投資問題。
對着臺詞本,方棲桐的腦袋裡想的還是剛剛在茶室裡的一幕幕,在池遲的襯托下,她像個木訥的傻瓜,被人隨意地嘲笑還沒有回擊之力的傻瓜。
池遲低頭默默地看劇本,偶爾閉上眼睛想着什麼,看起來從容沉着不慌不忙。
方棲桐越看池遲,越覺得一股怒氣衝擊着自己的大腦,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閉上眼睛想想自己曾經演過的那些角色。
想想自己被人追捧的大學生活,想想自己高分入學的傲人成績,想想在劇組裡那些人對自己的劇組。
這些都能讓她更快地恢復成平常的狀態,可她依然緊張。
睜開眼睛,一隻白皙的手佔據着她的視野。
手上一小盒巧克力豆。
“快晚飯了,先補充一□□力?。”
手的主人把巧克力收回去,倒出來幾顆扔進了自己的嘴裡,又遞了過來。
“低糖的,吃幾顆不至於會胖。”池遲想起顧惜對自己身材的重視,推顧惜及方棲桐,以爲她大概是怕胖,還特意囑咐了一句。
在那一瞬間,方棲桐特想揍她。
你知不知道什麼是緊張?!
你知不知道我們是競爭對手!
你知不知道我吃了你的巧克力再喊一句肚子疼我的老闆安瀾就能把你連同顧惜一起給削了!
你知不知道我特別特別討厭你!
池遲什麼都不知道,她的笑容很是慈愛。
“謝謝。”方棲桐說着,接過巧克力豆,鬼使神差地打開倒出了一顆放進了自己的嘴裡。
女孩兒收回手,又轉身去面壁看劇本了。
方棲桐低下頭,嘴裡的甜味一點點散開,奇異地讓她慢慢地放鬆了下來。
過了十幾分鍾,方棲桐深吸了一口氣,打開茶室的門走了進去。
池遲很自覺地又往遠離茶室的地方走了幾步,站在了窗前。
窗外是茶樓主人用心修繕的小院子,有綠竹松柏,假山矗立。她看着眼前的滿目翠色,腦海裡面已經是海天相接,鼓瑟喧囂。
劇本的內容是祭司玲瓏與大將珊瑚的一段對話。
珊瑚察覺到了玲瓏最近的行動有異,懷疑玲瓏私自利用了神廟的力量。作爲玲瓏的姐姐,她去提醒妹妹不要與所謂的“神子”交往過密,更不要受其蠱惑做出對不起女兒國的事情。
此時的玲瓏早就已經對外來的男人“文宣”情根深種,不僅爲了保住他的性命說他是神樹降下的“神子”,更是爲了幫助文宣回家就派遣神廟的人去打探“山外世界”的消息。
她對珊瑚虛以委蛇,謊稱自己派人是爲了尋找給女王的生辰禮物,珊瑚識破了她的謊言,兩個人發生了爭吵,最終珊瑚拂袖而去。
【玲瓏站在迴廊的盡頭看着自己的姐姐。
“這個世上,你本該是最懂我的。”】
在池遲的腦海中,一場屬於宮廷的盛大晚宴就在她的世界的邊緣,在那個世界的中央,就是一段短短的迴廊。
當她神遊物外的時候,有人在她的身後踩着高跟鞋施施然走過,推開茶室的門走了進去。
池遲毫無所覺。
又過了十幾分鍾,池遲感覺自己終於準備好了,玲瓏對珊瑚的複雜感情,她終於捕捉到了最符合她自己邏輯的表達方式。
茶室裡多了一個人。
她神情冷冽,帶着一種天生的傲慢,如果說顧惜的美貌是外放的性格開出了妖嬈的花,安瀾的優雅是豐富的經歷過濾出了溫潤的水,那麼她的高冷和明豔就是一根從靈魂深處長出來的刺。
刺上本就圖騰繁麗美不勝收,卻也讓人意識到她的危險。
“我是柳亭心,你來跟我搭戲。”
她站在房間的中央,理所當然地吸引着別人的目光。
方棲桐神色黯然地站在安瀾的身邊,顯然已經是被慘虐了一遍了。
看見柳亭心,池遲也沒忘記反手關上茶室的門。
女孩兒從房間的一角緩步走出,神情柔和,她一直都如此的柔和,如此的不沾人間煙火,因爲她是神廟的祭司,從來享受萬民的供奉。
她穿的是牛仔褲襯衣,還是曳地的禮服?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走在那裡,就有着讓人信服的魅力。
如果說她真的是如此聖潔,那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個故事呢?
所以她的眼神偶爾有點飄忽,彷彿心裡有着她從未經歷卻倍加珍惜的秘密,爲了這份秘密她不介意扔掉自己的聖潔。
費澤對池遲那一點飄忽的眼神很滿意,因爲這個點,她那獨行的幾步就不顯得單調了,這就叫“帶戲”的演法,在大屏幕上,因爲這一點心事就讓這張臉有了讓人探究的*。這就是最簡單直白又行之有效的抓人眼球。
柳亭心站在房間的中央,背對着池遲。
女孩兒向從她身後悄悄走過,腳步就有了片刻的慌亂。
“你在躲着我?”
柳亭心轉過身,擡起一隻手攔住了女孩兒,她直視着對方的眼睛,輪廓分明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卻讓池遲感受到了強烈的壓迫感。
她是誰?
她站在千萬海怪屍體之上的戰神,她是保衛疆土的勇士,她是以敵血鑄劍的女兒國大將——珊瑚。
面對着這樣的珊瑚,池遲笑了,她輕啓檀口,聲音是帶着一點飄渺的曼妙:“我從不會躲避我的姐姐,只會在面對珊瑚將軍的時候想要繞道,你是將軍,還是我的姐姐呢?”
站在柳亭心面前的女孩兒也不再是池遲,她成了玲瓏,看起來清純聖潔,實際上內心有熱流奔涌的祭司玲瓏。
玲瓏微微擡頭看着珊瑚,嘴裡說着不會躲避着自己的姐姐,卻用看着信徒的眼神看着她。
因爲她有心事,只能下意識用祭司的身份遮掩着內心的。
“那你呢?你是我的妹妹,那個天真可愛不會隱瞞姐姐任何事的玲瓏,還是……”
柳亭心的手指在池遲的衣領上摩挲了一下,劇本在這裡有一個動作描寫,祭司的脖子上應該掛着她祈福祝禱用的龜甲,那也是她身份的象徵。
“擅用神廟力量的祭司?”
“你說我擅用了神廟的力量?”玲瓏退後了一步,些微睜大的眼中有明顯的難過,“你攔在這裡就是爲了指責我?明明我是祭司,就算我用了神廟的力量,那也是因爲神廟是歸我管轄,難道我要用還要讓你這位將軍同意麼?”
費澤注意到池遲的聲線中還帶着剛剛的飄渺,顯然女孩兒在刻畫玲瓏的時候想過一個人從小養成的說話習慣是不可能因爲驚訝而徹底拋棄的。
珊瑚直視着玲瓏的雙眼,手指從她的領子處往上,最終停留在玲瓏的下顎。
她擡起了女孩兒的下巴,讓女孩兒露出了纖細的頸項。
“你現在這幅樣子,跟你小時候偷吃了阿媽貯存的飴糖一模一樣。”
她的目光細細地打量着少女的臉龐,彷彿能從她臉上的每一個毛孔裡看出少女苦心隱藏的秘密。
說起年少的時光,玲瓏的雙眼中有一瞬間的迷茫。
屬於她的那段時光太短,才五六歲的時候,她已經被自己的阿孃被送進了神廟。
“姐姐還記得幾塊飴糖,我卻只記得小時候在神廟獨自學習的光陰。”
挾持着她下巴的女人猛然湊近,目光猶如實質一般凝固在她的臉上,磅礴的壓力頓時侵襲着她的全身。
柳亭心是故意的,她故意在這段屬於玲瓏的獨白中增加自己的存在感,如果是在實景拍攝中,她的動作幅度和氣勢會更加吸引別人的眼球,就像現在,費澤等人看着她,恍惚就要忘了去聽玲瓏到底說了什麼。
這時,女孩兒緩緩擡起手,她的雙手潔白修長,拿過龜甲,撫過神樹,焚過沉香,現在它們緩緩張開,包裹住了珊瑚的手。
隨着她的動作,人們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玲瓏的身上。
玲瓏垂下了眼眸。
“神廟裡的老師一年都不見得給我一塊糖,就算給了,我也會偷偷奉獻給樹神,我想求樹神讓阿媽來看我……”
女孩兒的樣子是那麼的楚楚可憐,隨着她的語言,人們彷彿能看見那個跪在樹前用僅有的一塊糖祈願的小女孩兒。
“一年又一年,阿媽沒有來,姐姐也沒有來。”
她的聲音帶着彷彿具現化的哀慼,伴隨着垂眸斂眉的神態,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聽着這些話,珊瑚的目光也不再那麼犀利了。
這時,那讓人忍不住同情的少女,試探式地擡眼,觀察着珊瑚的神色。
珊瑚終於鬆開了玲瓏的下巴,轉過身去掩飾自己片刻的脆弱。
玲瓏卻在這個時候悄悄靠近她。
少女擁抱着自己的姐姐。
池遲擁抱着柳亭心。
“我只是爲了給王準備生辰的賀禮,畢竟是我成爲祭司的第一年,剛剛沒有跟你坦白……只是想跟姐姐多說幾句話。”
女孩兒的語氣悠悠然,似乎是真的在跟自己的姐姐竊竊私語。說是似乎,是因爲她的眼神,很漂亮,很冷,很不像是一個妹妹對自己信賴的姐姐的眼神。
她們身高相近,同樣體態修長,她們一個清貴出塵一個氣勢威嚴,擁抱在一起和而不同,卻也同樣的熠熠生輝。
“我怎麼也想不到……”在這樣的靜謐和諧中,珊瑚再一次地出聲了,她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華麗又冷淡“我的妹妹,有一天會爲了一個外人就對我使心機。”
珊瑚推開了玲瓏的手臂,用比剛纔更加攝人的目光逼視着她。
“你這點心機如何能騙得過我?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已經被那個外來者迷的神魂顛倒。如果你還記得小時候對阿孃的那點孝心,就回去把那個男人殺了,女兒國就不該有男人!”
玲瓏悄然後退了一步,珊瑚步步緊逼,那見慣了血腥殺戮的目光是那麼的具有震懾力,女孩兒終於腳下不穩,跌坐在了地上。
猛然跌坐的女孩兒,像是從天上跌落凡間了一樣,那些聖潔與驕傲在一瞬間被打破了,她的神色卻突然生動了起來,不再像是剛剛那個隔絕塵埃的祭司。
“我的阿孃……一心只想讓我當祭司。”她的聲音如泣。
“我的姐姐,對我的關心只是爲了讓我殺掉我愛的人。”她的聲音如訴。
“我只想要那麼一點點的溫暖,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外來的男人,我也不在乎他想要做什麼,我只想守着樹神,坐在神廟裡喝着他泡的茶聽他講有趣的故事,這樣也礙着你的眼了麼?!”
祭司仰視着將軍,眼神裡充滿了怨恨。
“盡忠職守的大、將、軍?”
【珊瑚和玲瓏對視了許久,終於轉身離開。】
“你好自爲之。”
看着珊瑚的背影漸漸遠去,玲瓏臉上的哀傷也好,怨憤也好,都消弭無蹤。
“這個世上,”她的聲音輕柔地宛若嘆息,“你本該是最懂我的。”
一室寂靜。
池遲從地上站起來,乖乖地站在顧惜的旁邊。
安瀾輕輕拍了幾下自己的手掌:“很好,很精彩。”
費澤的眼神裡也滿含讚許,他指着劇本說:“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把每一點情緒轉換都拿捏準確,確實難得。”
柳亭心的目光要複雜很多,她看看池遲,又看向顧惜。
池遲注意到顧惜有那麼點不尋常,當柳亭心看向她的時候,她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就像是一隻被挑釁了美貌的公孔雀。
“你這次還算有眼光。”柳亭心這樣對顧惜說道,語氣很平常,就跟真的不是要故意惹顧惜生氣似的。“小新人還不錯。”
唔,池遲發誓,如果不是在座的還有費澤和安瀾,顧惜能撲上去咬柳亭心一口。
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一場試鏡裡,池遲取得了碾壓式的勝利,方棲桐的表演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糟糕,進退有序,臺詞功底也不錯,但是當她試圖表現角色的複雜性的時候,就覺得稍微差了那麼一點,模式化的情感表達不僅僅是她個人的問題,更是現在年輕演員們普遍存在的大問題。
如果沒有池遲,方棲桐算是過關的。畢竟柳亭心和顧惜不同,她從出道開始就走氣勢女王路線,與幾位名導合作,他們都恨不得拿砂紙把柳亭心打磨得更加鋒利,年輕演員與她搭戲幾乎沒用不被她的氣勢壓垮的,能堅持到底,方棲桐已經很了不起了。
可惜有池遲這麼一個異類,在影后的氣場之下她依然熠熠生輝,她的清純是稍有不足,卻用演技詮釋了一個更有說服力的祭司玲瓏,對珊瑚的情感不是那種幼稚地如同小孩子,卻又能讓人體會到她情感中純粹與複雜共存的激盪感。
想到《女兒國》電影的結局,作爲導演的費澤更滿意池遲。
“我晚上還約了人,既然事情也有了結果,那我就先走了。”安瀾緩緩起身,“你們繼續聊着,有什麼好的想法,咱們下次再談。”
語氣自然得好像她就是來跟幾個合作伙伴一起喝個茶一樣。
剩下的兩位影后一位名導齊齊起身相送。
“小姑娘,你多大了?”走到門前,看了眼池遲,安瀾突然問道。
“十七。”
“很好。”安瀾的目光幽深,“下次再約的時候,你也一定要來。”
說完,根本不等池遲反應,安瀾就帶着方棲桐翩然離開了。
走出茶館,和顧惜來的時候一樣,安瀾和方棲桐也要徒步走完五十幾米的糟糕路段。
安瀾彷彿全神貫注地盯着路面,方棲桐在她身後幾次欲言又止,終於在路程還剩十米的時候鼓起了勇氣。
“安老師,對不起。”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安瀾慢悠悠地說,“你該學學那個小姑娘的氣度,她要是輸了,可不會覺得自己對不起別人,不過是一個角色而已,你又不是丟了多重要的東西,爭得來就是你的,爭不來也不要讓自己走偏了心性,記住了麼?”
方棲桐感受到了安瀾在淡淡語氣中的鼓勵,臉上終於露出了微笑:“是的,老師,我下次不會再輸給池遲了。”
“這種事後的便宜話就不用說了。”
安瀾的語氣依舊恬淡。
“你和她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你就算運氣再好,能當的也不過是顧惜,她啊……”
風姿綽約的一代影后在上車之前擡頭看了看天。
“求的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