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斗轉星移，日月輪轉，日子總是在相似的過程中走向不同的結果，大樹在開枝散葉中會觸頂蒼天，根植大地，也有可能在天有不測風雲中成爲無根的浮萍，沒有歸宿的流星，沒有誰能夠突破命運的牢籠，這就是所謂的宿命，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會因此而不甘。
春節對於中國人來說，相當於徹底釋放壓力的窗口，過了這陣就又要繃緊神經，或奔波忙碌，或埋頭苦幹，或辛苦經營，這就是生活，就是榨乾生命的每滴能量去活下去，至於活的質量怎麼樣，活的影響力如何，那已經不是人事所能爲，而需要天時地利等因素的促成了。
春節結束了，葉錦城和陳三妹像北雁南飛似的返回了溫暖的寶山鎮，葉錦城爲了找出假冒他們產品的窩點，自己來了個“順藤摸瓜”之計，他在市場上以大量採購茶葉的名義，從外地分銷商問到本地的經銷商，再從本地經銷商一步一步溯源到最終制假販假的窩點，這個路徑即便製假販假的人有多會喬裝打扮，渾水摸魚，但是他們始終逃避不了對利益的強烈慾望，葉錦城就好像在茶葉市場上投放了巨大的誘餌，而造假者無論經過多少次的試探，最終目的仍舊是把誘餌吞下，最終通過經銷商批發縣級市到地級市，再到某個片區，省區順藤摸瓜的追隨，最終由幾個大的經銷商統一指向知假買假的窩點——隔壁村的老劉頭那裡。
爲了不撕破臉，同時也爲了杜絕打着茶廠的名號，卻做着砸茶廠牌子的各種行爲，葉錦城決定親自與老劉頭展開面對面的交流。
站在老劉頭緊閉的大院門前，院子裡的狗正在狂吠，葉錦城有些緊張，但是深呼吸之後，還是敲響了門，老劉頭一生製茶的行頭，透過門縫向外眯眼看見了葉錦城的正臉，心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見面反而暴露，不如橫下心來裝作聽不到”，於是任憑葉錦城把門拍的震天響，老劉頭死活裝着聽不到。
葉錦城連續來了三次，都吃了閉門羹，由於不能進門，找不到老劉頭製假造假的證據，因此葉錦城只能見招拆招，與領導蘇長青商議演出一場“引蛇出洞”的好戲，葉錦城打電話給遠在省城公安局擔任刑偵大隊隊長的大強子，讓他喬裝成採購茶葉賣到香港的商人，找到一位與老劉頭有着直接合作關係的中間商，希望牽線塔橋建立長期的買賣合作關係，但是有個前提條件，那就是要親自到老劉頭的茶廠去考察，看其生產狀態如何，老劉頭聽到有個香港的大客戶，覺得這是千載難逢把生意做大的機會，但是他看着眼前的這小作坊實在拿不出手，怕讓合作泡湯，他望着葉錦城的茶廠，頓時眼前格外明亮，覺得這事有了能夠靠譜解決的方法。
老劉頭於是登門拜訪葉錦城，這讓葉錦城感到意外，同時也不得不臉上帶着微笑來接待——劉叔，您百忙之中有時間來找我，看來非同小可啊。
老劉頭身子向前傾，說道——這件事對你對我，對咱們村，成了就是大好事，不成就是大損失。
葉錦城更加疑惑和好奇“劉叔神通廣大，您能說的詳細點嗎？”
“我有個朋友人脈很廣，聯繫到了一個香港的茶葉經銷商，他們是家族企業，出口東南亞和歐洲。這個朋友知道我們村產大紅袍，而我又是擁有祖傳的製茶手藝人，於是想找我合作，親自來看看我的茶廠，對了，我跟他吹牛自己有茶廠，但是實際上只不過是小打小鬧的小作坊，上不得檯面，於是我想和你們茶廠強強聯合，帶這個香港客商來你們廠考察，事成之後，咱們籤合同，合理分配利益，怎麼樣？”老劉頭別看是農民，但是心思想法可以說相當縝密。
葉錦城聽了，心中覺得這事情已經不是那麼簡單了，但是既然發展到這個階段，那麼就不如隨機應變，順水推舟，與大強子來一出裡應外合的雙簧戲，看老劉頭葫蘆裡面到底賣了什麼藥。於是滿口答應了老劉頭的請求“要是村裡能多處幾個像您這樣有想法，有能力的人，咱們這大紅袍產業早就走出世界了，劉叔，您放心，到時候我全力配合。”
葉錦城這事情的經過都原原本本地告知給了大強子，並要求大強子仍然扮演香港客商，跟着這個“變化的劇情”演下去，並讓大強子在考察的過程中顯示出非常想合作的意願，但是最後再找個理由拒絕合作，讓老劉頭的希望落空，這樣說不定能夠激發老劉頭不服輸的勁頭，說不定到時候會在製假售假的過程中露出破綻，這樣我們就好掌握證據，將他們繩之以法。
大強子依計行事，老劉頭前前後後都分外殷切，只是看到葉錦城茶廠的工藝流程和產品包裝與自己的小作坊比，確實更爲精良，心中不免有絲絲心理落差和嫉妒，心理盤算着合作成功之後，如何把葉錦城的生意徹底擠掉，自己也搞個茶廠，真正的風生水起。大強子假裝用不太流利的港普，與老劉頭夾雜着方言的普通話你來我往，天馬行空地展望合作後的廣闊前景，這讓老劉頭喜笑顏開，雙眼放光。在他看來，此計已成，自己也將由此迎來人生大不同的轉折。
經過寒暄交流之後，老劉頭便滿心歡喜地送大強子離開。至此他將希望全部寄託在這個香港朋友身上，以致於沒有心思去想着去弄小作坊，俗話說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老劉頭每天總會經不住向院子外面眺望，總希望有個什麼動靜，每當狗子叫喊的時候，他就會帶着興奮勁小跑出來，但是所見的人並不是所想的人，於是又會興致頓時消失，有時候垂頭喪氣地還會踢下狗子處處胸口的悶氣。太陽東昇西落，日子是越有顧慮越難熬過，老劉頭有時候像熱鍋上的螞蟻，開水裡的青蛙，情緒莫名的亢奮，有時候又像霜打的茄子，經冬的柿子，無精打采的沉默。
80年代初的人們談到香港，或者與香港有些聯繫的，內心總是會莫名的激動與嚮往，小農經濟千百年來把中國人困在家鄉，對物質的需求往往只停留在肚子吃的飽，全家不捱餓的階段，便覺得這就享受到了清福，殊不知這大千花花世界外的熱鬧喧囂，能夠讓自由充滿銅臭，讓人性沾滿慾望，讓江湖充滿恩怨，可是誰又會在乎這些呢，當人們能夠轉眼之間享盡榮華富貴，又能剎那之間一無所有，所以香港已經不再是曾經的小漁村，而是一大羣生死看淡，追名逐利的賭徒，爲了自己的所謂夢想去搏一把，成了也不過是暫時的，一山還有一山高，一浪更比一浪猛，只有不斷的向上攀爬，不斷地迎頭突破，才能夠不被別人超越，不被這個社會拋棄。
而那個年代，香港在內地人的眼裡，帶來的是機遇，是眺望世界的窗口，老劉頭雖然只是一名農民，但是他透過收音機，電視機，報紙，還有港臺盜版傳過來的電影碟片，感受到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與青磚土牆，泥濘莽荒之間巨大的區別，他隱隱約約覺得香港的現在就應該是中國的未來，爲此他纔有了一切向錢看，想盡辦法多賺錢的心理。當人們陷入到錢眼之中，便會不折手段而無法自拔。
雁過無聲，石沉大海，經過多日在家裡的等待，老劉頭實在耗不住了，親自到鎮上找那個與大強子取得聯繫的中間商，中間商無奈地表示上次分開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這下刺激了老劉頭的神經，回去之後他更加肆無忌憚地做起來假貨。
而這時，大強子又拖那位中間商聯繫老劉頭，這次要找他拿一批樣品寄到香港去分給各個老闆感受一下，老劉頭已經失去了耐心，但是又經不住誘惑，覺得香港老闆已經開始着手鋪貨了，這的確需要過程，回覆時間長點那不是好事多磨麼，於是精心準備着將家中最好的茶葉用“大紅炮”的山寨袋子裝好，然後僱了一輛小貨車在夜半三更悄悄地向寶山鎮上的經銷商家開去，老劉頭高高興興地用紙箱裝着的茶葉，走進了中間商的院子裡，但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中間商哭笑不得的表情襯托下，傍邊站着的竟然是葉錦城。
“小葉，你也知道香港老闆要我們寄貨過去啊？”老劉頭故作淡定。
“劉叔，我不僅知道你要接我們的廠子撐場面，還要用我們的牌子來給您自己長臉，您這是既惦記着我們的鍋，有還要撈鍋裡的食啊”葉錦城說着便從老劉頭手裡奪走了紙箱，然後把紙箱口朝下，那些“大紅炮”包裝的茶葉稀稀拉拉灑落在地上。
葉錦城撿起一包，將其中的“大紅炮”這三個字對着老劉頭，氣憤地說道“您家的茶葉取名大紅炮我不想說什麼，但是您把這包裝樣式和我們茶廠做得一模一樣，價格賣的便宜不說，關鍵是茶葉質量弄得那麼差，您這是砸我們茶廠的招牌啊”
“我這批貨是我收購最好的茶葉做的，保證香港老闆滿意。”老劉頭慌慌張張，眼神中還帶着些誠意。
“對，因爲這批貨可能會給你帶來長遠持久的收益，但是我們是大紅袍，不是大紅炮，你讓市場上的老百姓對我們茶廠的產品帶來的是難喝劣質的影響，再讓你這麼禍害下去，茶廠遲早要倒閉”葉錦城說的臉色漲紅，而老劉頭則默不作聲。
“劉叔，我看您也不容易，您還有兒子馬上就要張羅着結婚了，不能少了您這根頂樑柱。這樣，您把您家的小作坊停了，您有製茶的手藝，來我們茶廠當技術工人，這樣您也能每個月都有收入。要不然的話，我就只能報案，來挽回我們茶廠的聲譽和損失了”葉錦城這席話算是於公於私給老劉頭比較好的結局了。
老劉頭自然明白這事鬧大了不僅會自身難保，而且之前賺來的錢都要吐出來，甚至還有牢獄之災。眼下之計，只有順着葉錦城的意識，讓自己不至於沒有後路可走，而且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也就無所謂什麼面子了。老劉頭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給葉錦城磕頭，當葉錦城趕忙把他扶起來時，老劉頭的額頭已經青紫紅腫了，只見他帶着哭腔哀怨道“小葉，本來我是不想趟這渾水的，只怪兒子老大不小，要準備結婚的錢，可是家裡面窮的揭不開鍋，當時就兩眼一黑走了這條路，取了不義財。小葉，我聽你的，什麼都聽你的。”
葉錦城本來心軟，連忙扶起老劉頭，對他說道“其實那個香港商人是我找朋友扮演的，這個中間商也是因爲知道了參與賣假貨之後要受到法律懲罰，才願意配合我們，不直接讓警察來參與，這樣做的本意就是希望能夠讓您回心轉意”。
老劉頭聽到這是葉錦城之計，而完全忽略了這計謀的初衷是爲他好，不讓他因製假販假而犯法之後，家破人亡，身敗名裂。而覺得這是故意讓他出醜，讓他臣服在葉錦城之下，平時他也聽過《三國演義》、《孫子兵法》的評書，機械式地認爲人際之間打交道就是各種計謀的利用來爲自己獲取更多的利益，來體現自己的優越性。葉錦城這招就是孫子兵法中的“攻城爲下，攻心爲上，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心計啊，用的滴水不漏，用的讓他德高望重，讓我老劉以後在他面前只能夾着尾巴做人啊。
老劉頭越想心中越是憤憤不平，但是也只能忍着，當着葉錦城的面，在自家小院裡面把那些“大紅炮”的包裝袋都燒掉，而葉錦城也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將老劉頭安排到茶廠來上班。只不過讓老劉頭感到七奇恥大辱的是，他歸陳叔管，而陳叔見了他，那是仇人相遇，周圍氣氛瞬間凝固。老劉頭則認爲，原來你葉錦城表面上是在幫我，實際上讓我受這窩囊氣，變相的來折磨我懲罰我，老虎不發飆，真當我是病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