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你得重新來過,照正確的念。如果你想跳過中間幾頁,偷偷跑到結尾去,他也知道,還是小手往書上一拍,斬釘截鐵地說:"No!Again!"然後他會幫你翻回到漏掉的地方,指點着說:"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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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媽對此曾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說他早已把故事記得滾瓜爛熟了,怎麼還要人念給他聽呢?難道不怕重複起來沒意思?
奶奶解釋說,大人看書,是爲了獲得信息,獲得了,就滿足了,不願意再次獲得同樣的信息。但小孩子看書聽故事,不僅僅是爲了獲得信息,更重要的是live the story,每聽一遍,他就重新live the story一次,所以樂此不疲。
米爸私下對米媽說:"這就像做愛一樣,做了一次,知道那個味道了,但你會不會就此罷休呢?當然不會,你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做,這就叫live the story——"
米媽在那裡給黃米念故事,米爸忍不住想live the story,便在米媽身後動手動腳,哪知被他那無所不知、無所不"賣疼"的兒子察覺了,嗖一下從牀上爬起,越過媽媽質問背後的爸爸:"爸爸,whatdo?"
爸爸忙不迭地鑽進掩體,尷尬地說:"No do,nothing,媽媽背背癢,爸爸幫媽媽撓撓——"
這個謊撒得好,只聽兒子嚷一聲"賣疼!",便翻山越嶺地從媽媽身上爬過去,落在山背後爸爸那邊,嘴裡說着"賣疼!賣疼!",小手就在媽媽背上抓撓起來。
艾米:黃大記者採訪記
太奶奶經常說黃米是"一腦殼的話",而且說"肯定是踏你媽媽的代,你爸爸小時候無口無嘴的——"
米爸小時候的"無口無嘴",已經被爺爺奶奶太奶奶證實了。米媽小時候"一腦殼的話",也被素芳奶奶和艾民爺爺證實了。他們不記得米媽在黃米這個年紀有沒有黃米會"嚼",但他們記得米媽小時候的確是很會說話,也很愛說話,經常抓住爸爸媽媽,要講故事給他們聽。但米媽講的內容,既不是故事書裡的,也不是父母講過的故事,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用個很專業的詞來形容,就叫"即席創作",如果用米媽的奶奶的話說,那就叫"現編不過夜"。
如果說米媽是個當作家的料,那麼黃米就應該是個當記者的料,因爲他從小就愛採訪人,還愛傳播新聞,但他不編(可能還沒到編的年齡)。
米爸笑稱他的兒子是"黃大記者",一派"央視名記"風度,成天忙乎乎的,不是採訪,就是播出,只要他醒着,就能聽見他問這個"whatdo",問那個"why",問到一點什麼,就馬上拿去廣播,要播到每一個人耳朵裡他才放心。米爸說如果黃米做中宣部部長就好了,肯定是每個人都享受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知情權。
黃大記者的一個固定節目就是採訪做飯的人,誰做飯,就採訪誰,非常深入細緻的採訪,絕不是走馬觀花蜻蜓點水,而是一定要你抱起他來,一個一個鍋子裡看過,一道一道菜式講過,還要講明白爲誰做飯,爲什麼做飯,吃飯的好處,不吃飯的壞處,等等等等,他才肯罷休。
太奶奶對此無比擔心,怕黃米長大了做個"燒火佬"。米爸說:"做燒火佬有什麼不好的?你看那些世界名廚多麼了不起——"
太奶奶不信這個邪:"再了不起也是個-燒火佬。"太奶奶不愛看那些"燒火佬"的節目,很鄙夷地說,"做個飯,還要拿到電視上去說,做飯就能上電視,那我們都能上電視了"。
(說明上電視在太奶奶心目中還是很了不起的)
不過米媽斷定黃米長大不會做燒火佬,因爲他對做飯完全是記者式的興趣,而不是燒火佬式的興趣,他是隻看不插手的。有時他爸爸剁雞塊,不想讓他看見,他也怕看見,但他堅持要現場採訪,讓媽媽抱着,趴在媽媽肩頭,摟着媽媽脖子,背對着爸爸。爸爸剁一下,他眼睛眨一下,一直到爸爸剁完了,吆喝一聲:"好了,可以轉過身來了。"他纔敢轉過身去,看看砧板上的雞塊,以大功告成的口氣說:"Done!"遂宣告採訪結束。
週末一般是奶奶做飯,奶奶說帶了一週的孩子,到了週末想換個口味,所以讓我們帶孩子,她來做飯。但平時我們上班,白天不在家,還是奶奶做飯,所以黃大記者的"燒火佬"採訪節目一般都是採訪奶奶。
黃大記者(始終如一的開場白):"關嬤(grandma),what do?"
奶奶(始終如一的開場黑):"I-m cooking.我在做飯——"
這一問一答之後,黃大記者便兩手一伸,讓奶奶抱着他視察。奶奶怕傷着了黃大記者,黃大記者本人也很在乎革命的本錢,所以兩個人只在外圍地段指指點點,"震中"(爐竈)就遠觀一下算了。
奶奶很耐心,有問必答,不怕重複。米媽有時覺得滑稽,便問奶奶:"奶奶,你講這些做飯的事,他聽得懂?"
奶奶說:"聽不懂不要緊呀,主要是給他創造一個語言環境嘛。那些遠離人羣的人,語言能力就會大大退化,因爲他們沒有語言環境——"
奶奶說小孩子的語彙分"被動語彙"和"主動語彙"(也叫"積極語彙")兩種,"被動語彙"就是聽得懂但說不出的詞兒,小孩子因爲發聲器官尚不成熟,主動語彙有限,但他們實際上能聽懂很多話。也就是說,小孩子的被動語彙量通常是他們的主動語彙量的若干倍。被動語彙量越大,主動語彙量增長越快,所以父母家人要經常跟小孩子說話。
黃大記者的主動語彙雖然有限,但不影響他採訪,等到雞毛蒜皮的事採訪完了,他便將採訪引向深入,以一連串的"whatdo"和"why"不斷髮問,一直問到奶奶將做飯的重大意義闡釋清楚才罷休,然後他便帶着剛採訪到的新聞,到各家"地方臺"去攤派收視。
黃大記者搞硬性攤派很有一套,知道對誰應該如何拿捏。比如他看見爸爸在看球賽,他就往電視機前一站,伸開兩臂,擋住爸爸視線。雖然他那小小的身體和短短的手臂不能完全屏蔽幾十英寸的電視機(有時還站歪了,完全不在電視機前),但這個姿態就像核武器一樣,不一定是真要打你,主要是給你一個威懾力量,讓你自己腿腳發軟。
每次黃大記者這麼一核威懾,米爸的腿腳就軟了,不得不忍痛將視線從電視機前收回,這時絕對不能把頭偏來偏去,試圖衝破"黃氏防火牆",偷看電視畫面,因爲黃大記者是最看重態度的,硬扛只能適得其反。
米爸馬上變成了三十年沒走出過深山老林的鄉親,彷彿遇上了CCTV採訪一樣,十分崇敬,百分配合,千分討好。
米爸(作"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救星共產黨"狀):"哇,兒子來了?爸爸等了你好半天了,來來來,跟爸爸講講,奶奶在做什麼呀——"
黃大記者:"飯飯——"
米爸(作"新聞封鎖N多年,今日終於開禁"狀):"哇,奶奶在做飯飯哪?了不得,了不得!兒子不告訴爸爸,爸爸還以爲奶奶在睡覺覺呢!謝謝兒子!奶奶做了飯飯給誰吃呀?"
黃大記者:"寶寶——"
米爸(作"醍醐灌頂+感恩戴德"狀):"哇,原來奶奶做飯飯是給寶寶吃的呀?了不得,了不得!兒子不說,爸爸還以爲奶奶做飯給狗狗吃的呢。那寶寶吃了飯飯怎麼樣呢?"
黃大記者:"高高——"
米爸(作仰視狀):"哇,南瓜不結(難怪不得),南瓜不結,爸爸正在想兒子怎麼一下長這麼高高呢,原來是吃了奶奶做的飯飯呀?Great!Wonderful!謝謝兒子告訴爸爸。對奶奶說了-謝謝-沒有?(兒子震天動地喊一聲-丹克油-)。兒子,媽媽在樓上,快去告訴媽媽——"
於是黃大記者想起千里之外,還有渴望着聽他轉播的鄉親們,便撇下爸爸,奔赴新的轉播地點,誓將新聞普及到窮鄉僻壤。
有時媽媽使個壞,等兒子轉播完了,哄他說:"爸爸在樓下,快去告訴爸爸。"
不知道是黃大記者忘記已經向爸爸轉播過了,還是認爲重要新聞重播幾次是應該的,或者就是特別欣賞爸爸對新聞的仰慕,總之他又跑去找爸爸,於是聽見爸爸向媽媽抗議:"媽媽,你不要這麼壞嘛——"
米媽嘿嘿笑:"這怎麼叫壞呢?這是從政治上關心你,你那個破球賽,難道比兒子的新聞聯播還好看?"
黃大記者是個有良知的記者,絕不是隻"歌德"就算了,他除了做飯之類的正面報道,也敢於揭露生活中的"陰暗面"。不管誰上洗手間,他都認爲有新聞價值,總要不怕髒不怕累地前去採訪,你越勸他不去,他越要去,很有"無冕之王"的風度。
爸爸對此有非常正面的評價:"也是的,怎麼能只關心-進口-,不關心-出口-呢?那不搞成貿易逆差了?"
米媽臉皮比較厚,每次被採訪"出口問題",都是有問必答。這也是米媽摸索出來的最佳方案,因爲黃大記者天生具有記者素養,知道越是蒙着捂着的越有鬼,所以你越迴避,他越覺得有新聞價值,也就越抓住不放。你按部就班地答了,他也就按部就班地放過你了。反正是在自己家裡,"進口""出口",也不是誰不知道的幾件事。
黃大記者跟米媽之間的"出口專訪"就比較程式化:
黃大記者:"媽媽,Peeorpoo?"
米媽(很正面地想:一口氣說了三個詞,而且會用or,真不簡單哪!):"Pee——"
黃大記者(現場直播):"爸爸,媽媽Pee——;關嬤,媽媽Pee——;歸嬤(great-grandma),媽媽Pee——"
等到三位新聞受衆都給了迴應,表示"知道了,知道了",黃大記者纔有心思附在洗手間門上,屏息傾聽,有時連華彩段落都錯過了,只趕上一個尾聲,然後聽見媽媽沖水了,便以圓滿結束的口氣問:"媽媽,done?"
米媽:"Done!"
黃大記者(奔走相告):"爸爸,媽媽Done!關嬤,媽媽Done!歸嬤,媽媽Done!"
奶奶太奶奶對這種報道都不好發表太多意見,只有米爸時不時地評價幾句:"媽媽今天這麼快?好像還不到半個鍾嘛?"
有次是奶奶上洗手間,黃大記者光臨了,大呼小叫地問:"關嬤?what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