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是太奶奶建議寫的,太奶奶說:“列摸(這麼)好玩的事你哪摸(怎麼)不寫呢?”
老黃解釋說:“是蠻好玩的,但是因爲都是關於K市的,怕寫多了——人家認出來了——”
“‘人嘎’(人家)認出來怕好得啦?我們又不聾不瞎,還怕‘人嘎’認出來?我是不會打字,我要是會打字,就用不着求你們寫了——”
太奶奶一說“求”,艾黃都慌了。
艾米嘴巴甜,趕快討好太奶奶:“太奶奶,如果‘臉兒’(‘您’,這兩個字要幾乎同時讀出來纔有K市味道)親自動手,肯定比我們寫得好。打字簡單得很,‘臉兒’一學就會。等‘臉兒’學會打字了,不光可以在網上寫文章,還可以幫我回國應酬,反正網上已經登了我的像,是個老太太,正好跟‘臉兒’的年紀差不多——”
太奶奶有點神往,但謙虛說:“光會打字沒得用的,還要懂英語才行撒(語氣助詞,相當於“啊”之類)。我是不懂英語,不然的話,我真的能回國幫你給‘人嘎’簽字。我的英國字寫得像捉蟲,但我的中國字還是寫得蠻好的撒——”
老黃生怕太奶奶迷上這主意了,趕快潑冷水:“你冒名頂替,要是人家問你是如何創作某某小說的,你答得上來?”
“我又不是個‘暴暴’(傻瓜),我不曉得說‘無可奉告’?你說的‘列些’(這些)我都不怕,我就怕‘人嘎’用英語跟我說話,我聽不懂,那就掉底子噠(丟人了)。算噠(算了),我不過是建個議,你們想寫就寫,不寫就算噠——”
說到這份上,老黃還敢說不寫?這就遵命寫下。
這篇是關於K市土話的。K市人自然都會說K市話,但使用的詞彙卻並不完全一樣,似乎年紀越大的,K市的土產詞彙越多;在家鄉呆的時間越久的,使用K市土產詞的機率越大。那些年輕的,似乎都受了學校普通話教學的影響,還有電影電視廣播視頻等大衆媒體的影響,很多K市詞彙都被通行的普通話詞彙代替了。那些在外工作的,似乎也逐漸拋棄了家鄉的土產詞彙,轉而使用更通行的普通話或久居的城市的方言。
奶奶在外讀書工作過一段時間,哪怕後來又回到K市,她的詞彙中K市土產詞彙就明顯比太奶奶少得多。老黃也是很早就到外地求學,後來又輾轉到海外,平日裡使用的K市土產詞彙就更少,如果不是艾米經常鑽天覓縫地向老黃挖掘K市土話,老黃很可能都會忘掉那些說法了。
黃米在語言天賦方面可能更像媽媽,模仿能力很強,學什麼像什麼。他每次模仿太奶奶說話,都能引起家人開懷大笑。他小小年紀,就能從家人的表情和聲音裡聽出是讚許還是反對,而且像他媽媽小時候一樣,急於討家人歡心,所以你笑得越開心,他就模仿得越起勁。
現在家裡就黃米和太奶奶的K市土話最多最地道,一老一小,你唱我和,煞是熱鬧。
K市土話說“算了”,一般都是說成“算噠”。這個“噠”跟“了”一樣,沒什麼詞義,只是個助詞。K市人很會藉助同音詞來搞笑一把,所以如果K市人聽見別人說“算噠”,而他不想算噠,他可能會開玩笑說:“蒜大?蒜大沒得蘿蔔大。”
當然這是指太奶奶這個級別的K市人,連奶奶都好像不怎麼用這個表達法,老黃就更是不用了,但黃米卻一五一十地從太奶奶那裡把這句話學來了。
剛開始由於句子太長了點,他只會說後半句“蘿蔔大”,現在他已經能把整句都說下來了。不管是他自己說了“算噠”,還是太奶奶說了“算噠”,他都會搶着說個“蒜大沒得蘿蔔大”,然後等着大家讚許地大笑,他自己也很得意,頭向後仰,張大嘴巴做笑狀。如果他說了這句,而聽衆沒笑,他就不甘心,一定要大聲說了又說,一直到大家笑了爲止。
K市土話有個後綴,讀作“shen”(沒相應的漢字,暫寫作“神”吧),一般加在雙音重疊詞後,大概相當於現在很流行的“……的說”。
比如“她穿了件新衣服,很漂亮的說”,這個“很漂亮”,並不是用來修飾“說”的,跟“激動地說”不一樣,這裡的“……的說”,更像“要我說的話”“依我看”的意思,所以“很漂亮的說”意思是“要我說的話(依我看),很漂亮”。
太奶奶很愛用這個“……神”的句式,黃米自然也學了過來。
太奶奶年紀大了,喉部肌肉退化了,吃東西老愛嗆着哽着,稍微粗一點長一點的東西,即便是想吞整的,都沒法吞下去。太奶奶遇到這種情況,就愛評論一句:“唉,太長了,吞得哽哽神——”
有時還自嘲一句:“你不相信神?你相信吞得哽哽神——”
能用上這個“神”的,還有“冷得抖抖神”,“心裡慌慌神”等。
黃米老早就學到了太奶奶這個“神”,每次說,都會逗得家裡人大笑,因爲這麼一個小不點,卻能說這麼土得掉渣的K市話,實在滑稽搞笑。
前幾天家裡來了個客人,是個K市老鄉,但因爲多年在外,早已不講K市話了,連上我們家都是跟我們“普來普去”。
有天吃飯,桌上擺了盤蠔油拌油菜,是老黃從打工的餐館學來的做法,整根油菜,不切短,只用滾水過一下(餐館是用滾油過的),撈起放入盤中,拌上蠔油,就是一盤菜,青翠碧綠,好看又好吃。
我們家吃這種菜一般都有三個花式,太奶奶吃不動油菜,要打碎了吃;黃米嚼不動整根的油菜,要爲他切短了,放在他自己的碗裡;其他人就吃整根的。
但黃米吃飯特愛“從衆”,總想跟大人一樣吃喝,你爲他準備什麼,他就不愛吃什麼;他不能吃的東西,他就特別感興趣,所以他放着自己碗裡油菜不吃,非要一根大人吃的油菜不可,老黃只好給了他一根,用太奶奶的話說就是“嚼不動,嗍個味兒就行了”。
黃米一把抓着整根油菜,在那裡“嗍味”。他又嗍又啃又嚼地折騰了一會兒,突然從嘴裡扯出那根啃得水滴滴的油菜,東張西望,大概是在討主意,看應該怎麼處理。
老黃生怕客人見怪,嫌咱家孩子沒教養,趕快接過兒子手裡滑唧唧的油菜,開玩笑說:“怎麼?不要了?剛纔不是你自己要吃這個的嗎——”
黃米很老氣地回答說:“長了,吞哽哽神——”
這個“哽哽神”,我們已經聽過多次了,所以不以爲奇,加上有客人在場,也不好放肆大笑,只把黃米扯出來的油菜扔到垃圾桶去,拿張tissue爲爺兒倆擦手。
但那位老鄉聽見了黃米的“哽哽神”,聽得一愣,連聲問:“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黃米以爲自己做錯了事,愣在那裡不敢出聲。太奶奶連忙來解圍,和顏悅色地告訴黃米:“伯伯聽你會說K市話,說你不簡單呢。你剛纔說的什麼,再說給伯伯聽聽——”
黃米發現自己誤打誤撞引起了客人注意,自然是高興得很,馬上又說一遍:“吞哽哽神——”
那位K市老鄉驚呆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K市話:“小老鄉,你列個K市話比我說的還地道呢!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這個‘哽哽神’了!我是你的老鄉伯伯喲,你曉得不曉得?”
黃米不僅點頭,還操一口K市話回答說:“曉得!”
老鄉伯伯又大吃一驚。其實黃米並不一定知道老鄉伯伯在說什麼,可能連“老鄉伯伯”這個詞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但他的習慣是隻要聽到有人問他“曉得不曉得”,他總是要逞能地回答“曉得”的,彷彿天下就沒什麼他不曉得的事一樣。
老鄉伯伯笑翻了,開始挖空心思回憶K市土話,然後拿出來考黃米:“你曉不曉得‘躲猛猛強’是什麼?”
黃米立即放下勺子,屁股幾扭,就溜得掛在椅子上了,椅子是爲他吃飯特製的,有點高,他掛在那裡,腳夠不着地,像掛在懸崖邊一樣。老爸只好助他一臂之力,把他從懸崖上解救下來。他腳一落地,就跑不見了,然後聽到他在客廳什麼地方喊:“歸嬤,‘好鳥沒油’(好了沒有)——”
太奶奶恍然大悟,人家是在現身說法,告訴你們什麼叫“躲猛猛強”呢。太奶奶立即配合起來,大聲問:
“好了沒有——?”
黃米遠遠地答:“還沒有!”
“好了沒有——?”
“還沒有!”
“好了沒有——?”
“好了!”
太奶奶只顧笑着對客人解釋黃米在現身說法,忘了把“躲猛猛強”接着玩下去。黃米撅着屁股,頭藏在客廳沙發角落裡,見沒人來抓自己,很快就等不及了,在客廳大喊:“歸嬤,我好了!”
太奶奶起動不便,老爸只好親自追到客廳,把兒子從藏身之處揪了出來,捉拿歸案,放回他的高椅子上坐下。
老鄉伯伯驚歎道:“跟我們小時候玩的‘躲猛猛強’真是‘一無二找’(一模一樣)啊,是哪個‘高’(教)你的?”
黃米指指太奶奶。老鄉伯伯又問:“那你曉得不曉得什麼是‘嘎嘎’?”
黃米奮不顧身地爬起來站在椅子上,探着身子,用他的勺子把凡是帶有一點肉星子的碗啊盤啊都敲了一遍,邊敲邊介紹:
“肥嘎嘎(肥肉)!”
“瘦嘎嘎(瘦肉)!”
“末末嘎嘎(肉末)!”
“雞嘎嘎(雞肉)!”
“客馬嘎嘎(田雞肉)!”
一桌人笑翻。
老鄉伯伯笑了一大陣,讚歎說:“你好‘光絳’(厲害)噢,還曉得‘嘎嘎’啊?我那兒子都不曉得K市這個說法了。小老鄉,那你曉得不曉得什麼是‘暴暴’?”
黃米不吭聲,老鄉伯伯說:“不曉得了吧?你奶奶太奶奶都沒告訴你什麼是‘暴暴’吧?”
黃米好勝地說:“我曉得!”
“那你指給我看,哪個是暴暴?”
這下可難倒了黃米,不指吧,又怕老鄉伯伯以爲他不曉得“暴暴”的意思;指吧,又怕得罪了被指的人。他挨個望着家裡每個人,大概在尋找最傻的傻瓜,或者在衡量誰是最軟的柿子,最後他把眼光停留在老爸臉上,膽怯地指了指爸爸。
一桌人笑昏。老鄉伯伯說:“原來你爸爸是個‘暴暴’?我還不曉得呢——”
爸爸裝做生氣的樣子:“怎麼我是‘暴暴’呢?我不聰明嗎?我stupid嗎?”
黃米睜大眼睛觀察爸爸,看爸爸是不是生氣了,媽媽趕快替兒子打圓場:“他肯定是聽我叫你憨包子才指你的,憨包子不就是‘暴暴’嗎?”
老鄉伯伯問:“你說爸爸是‘暴暴’,那你是‘暴暴’的兒子,你‘暴’不‘暴’?”
這個問題太難了,中間這麼多推理,還涉及到遺傳學,又問到自家頭上來了,不好回答。黃米悶着不吭聲。
太奶奶出來解圍:“算噠,都不‘暴’,爸爸也不‘暴’,兒子也不‘暴’——”
黃米瞅準機會,大喊一聲:“蒜大沒得蘿蔔大!”
黃顏:小財主
經歷過土改、四清、反右、“文革”等運動的太奶奶,自然也熟悉劃分成分那一套,她老人家根據我家各階層的經濟狀況,給每人都劃了個“成分”:
爸爸媽媽:貧農爺爺奶奶:中農太奶奶:富農黃米:小財主
太奶奶劃成分的依據,不是擁有土地多少,而是擁有現金多少,所以把黃米劃成“小財主”,而不是“小地主”。劃成分的時候,“蝦頭妹妹”還沒出生,所以沒把“蝦頭妹妹”划進去。現在“蝦頭妹妹”出生了,是艾黃兩邊同代人裡唯一的一個小公主,自然風光得很,吸金能力超強,財富指數直逼哥哥,等下一次重新劃分成分的時候,一定能弄個“小財主”的帽子戴戴。
爸爸媽媽被劃成貧農,主要是因爲爸爸媽媽口袋裡經常是“像大水衝了一樣”,一分錢現金都沒有,只有信用卡。
爺爺奶奶的口袋裡除了信用卡,一般還有點現金,因爲他們的信用卡是加拿大那邊的,是加幣的卡,不是美元的卡,雖然也能在美國劃,但要按當時的兌換比率換算,所以如果不是大數目,爺爺奶奶一般不劃卡,就用現金。
太奶奶對信用卡極不信任,就那麼一張卡,看不見錢從哪裡進來的,也看不見錢從哪裡出去的,叫人怎麼信得過?太奶奶看我們用卡付賬的時候,總覺得不踏實,好像沒付一樣,總擔心出門的時候會鈴聲大作,或者會有人追出來喊:“喂,回來回來,你們沒付錢……”,那就“掉底子噠”。
所以太奶奶是堅決不用卡的,只用現金,付款的時候,一張張數出去;找錢的時候,一張張找回來,看在眼裡,摸在手裡,裝在兜裡,多麼踏實安心!
太奶奶每月拿着兩份錢,一份是中國的退休金,一份是加拿大的老人金,兩個國家的銀子花花流進太奶奶的口袋,劃個“富農”真是沒冤枉她老人家。
那麼黃米這個小財主是怎樣煉成的呢?他老人家還沒參加工作,沒有收入,是個正宗“吃閒飯”的傢伙,他要成爲小財主,當然只能靠“剝削”了。
不過被剝削者都是自願讓小財主剝削的,這不禁使人想起“文革”中被批臭了的一句話:工人就是喜歡被資本家剝削,資本家越剝削,工人就越高興,因爲能被資本家剝削,說明工人有工作,沒失業,所以資本家是工人的恩人。
咱家這幾個貧農、中農、富農的,雖不是工人階級,但也算個“農民工”吧?還真應驗了那句話,根本就是喜歡被小財主剝削,沒個小財主剝削的時候,心裡就愁得慌: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這麼辛辛苦苦地掙錢,卻沒個人來幫着用,有什麼意思?
爸爸媽媽老早就憧憬被人剝削的那一天,希望可以抱着自己的孩子到商店去,孩子指什麼,咱就買什麼。誰叫咱是貧農呢?貧農是幹啥的?就是給財主們剝削的。
爺爺奶奶也都熱愛被剝削,被自己的兒女剝削了一輩子還不甘心,又積極主動地爭取被兒女的兒女剝削。太奶奶最熱愛被剝削,被自己的兒女剝削,然後被兒女的兒女剝削,現在又被兒女的兒女的兒女剝削。太奶奶說如果她能熬到大重孫子抱孩子的那一天,她的共產主義理想就實現了。
太奶奶和爺爺奶奶們除了過年過節過生日向黃米進大貢之外,每個月還定期給他進小貢,美其名曰“零用錢”。爸爸媽媽以前沒這個習慣,想黃米一個小人兒,連錢都認不清,走到哪裡都有一兩個活動錢罐子跟着,他要“零用錢”幹什麼?但幾個老人這麼殷勤討好小財主,爸爸媽媽也不甘落後,於是有樣學樣,每月也向黃米進貢一點“零用錢”。
這下黃米可就大發了,兩個爺爺,兩個奶奶,一個太奶奶,一對爸媽,個個都每月進貢個幾十百把的,他還不富得流油?再加上伯伯等親戚的進貢,黃米成了名副其實的小財主。雖然他最愛穿那種口袋氾濫成災的衣服褲子,但他的錢仍然是多得沒地方放。太奶奶只好親手爲小財主做了個放錢的“保險箱”,是用媽媽的鞋盒子改裝的,輕巧,開關方便,不會夾壞黃米的手指,比箱子啊抽屜啊什麼的保險,故稱之爲“保險箱”。
小財主剝削來的錢,從一開始就是歸在小財主名下的,咱做父母的,兩袖清風,拒腐蝕,永不沾,清廉得很,沒有貪污過一分一毫。媽媽早就將這些錢派上了用途:“給他以後娶媳婦用。”
小財主長大一點之後,幾個家長一商量,決定留一點錢由他自己來掌管,讓他從小就有管理錢財的概念,知道“錢來得甘難辛苦”,用掉了就拿不回來了,免得他以爲爹媽是造幣機,花起錢來不心疼。
於是我們把小財主“剝削”來的錢分成兩份,大頭存在銀行裡,娶媳婦用的,小頭(別想歪了)存在他的“保險箱”裡,由他自己掌握,他娶媳婦之外的一切吃喝玩樂,都從他自己的“小金庫”裡開支。
小財主的財政支出,主要花在兩個地方,一個是他每週都要去的“磨”(mall)裡,另一個就是被太奶奶稱爲“不拉閘”(plaza)的購物中心。
這個“不拉閘”離我們家不遠,開車幾分鐘就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個副食店(grocery),不光賣吃的,也賣文具、玩具、藥品、六合彩票等。“不拉閘”裡還有一個“批傻”(pizza)店,一個“傻白尾”(subway)店,一家中餐館(也賣日本壽司),一個理髮店,一個禮品店,一個銀行辦事處,一個郵局等。
太奶奶很愛去那個購物中心“瞎拼”(shopping),買買針頭線腦的小物件,寄個信,存個錢,理個髮,買點六合彩什麼的,差不多每天都能找到一個去那裡的理由。按太奶奶的說法就是“腰裡揣不得錢,揣了幾個錢就總想找個地方把它花了”。
黃米也是“瞎拼”的積極分子,不過他最愛的地方是那個副食店,因爲那裡有電動小搖馬,有賣糖果點心的自動售貨機,還有一個玻璃大櫃子,裡面放着各種各樣的毛公仔,交五毛錢就可以操作那個機器手抓毛公仔,抓到了就歸你得了,很刺激人。
奶奶是富農和小財主的專職司機,經常開車帶兩位大款去那個“不拉閘”裡“瞎拼”,每次去之前,太奶奶就囑咐小財主:“快去你的寶貝箱子裡拿點錢帶上,待會好坐搖馬買糖糖——”
小財主激動萬分,飛奔到他的藏寶處,打開他的小“保險箱”,抓一把錢出來交給太奶奶。太奶奶專門爲他準備了一個放錢的包包,並親自充當黃米的貼身保鏢兼財政部長,爲他提着錢袋子,太奶奶每次都公私分明地對小財主聲明:“看吶,這個包包裡裝的是你的錢,這個袋袋裡裝的是我的錢,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親兄弟明算賬,莫搞混了——”
到了那個“不拉閘”,幾祖孫就慢慢逛,反正有的是時間,在外打發時間比在家打發時間還來得快一些。他們一般先去“瞎拼”,免得玩累了走不動了,誰也不想“瞎拼”了。
小財主知道不能耽誤太奶奶“瞎拼”,尤其是買六合彩,誰耽誤了,太奶奶跟誰急,所以小財主每次都很配合地先去“瞎拼”。他在店裡走東竄西,指認店裡的東西,哪個貨架是賣糖糖的,哪個貨架是賣球球的,哪個冷櫃是賣蛋蛋的,哪個冷櫃是賣“嘎嘎”(肉)的。他都知道。
但小財主最感興趣的,還是玩電動搖馬呀,在機器上買糖果啊,用機器手去抓毛公仔呀,等等。玩那些東西都是要付錢的,小財主就去問財政部長拿錢。太奶奶從小財主的錢包裡拿點錢出來,讓他自己去換“偷啃”(token)。
太奶奶說那個換“偷啃”的機器是“狗臉不生毛”,意思是脾氣不好,刁蠻難纏,因爲那個機器有時“好凶,從你手裡奪錢,你不給它,它硬奪,扯都扯不住,一下子就被它奪走了”;而有時那機器又“脾氣大得很,只喜歡好看的錢,稍微卷點角的錢,它就不喜歡,你把錢餵給它嘴邊讓它吃,它還‘大勒勒’的不肯吃——”
小財主對換“偷啃”這事是又怕又愛,主要是機器把錢“奪”去的那一下,很讓他擔驚受怕但又百般期待。他把紙幣的一邊小心翼翼地塞進機器的嘴裡,緊張地等着機器一口把錢吸進去。雖然換了若干次了,但每次機器一吸,他仍然會嚇一跳,趕快鬆開手,看着他的錢錢被機器吞沒,然後攤開兩手,餘悸未消地打趣說:“wo——雞雞鴨雞鵝(wo)——”
票子被機器吞了,一會兒就能聽到“偷啃”叮叮咚咚落下的聲音,小財主總是又興奮又激動,一下扯奶奶的衣角,一下又扯太奶奶的衣角,興奮地嚷嚷:“Poo出來了!”
等叮叮咚咚的聲音停了,小財主就用一隻小手去那個接“偷啃”的窩窩裡一枚一枚挖,挖一枚,就放進另一隻小手裡,拿不下了就交給財政部長替他拿着。全部挖完了,他就拿幾個“偷啃”,去玩他想玩的東西。
電動搖馬要兩個“偷啃”才能坐一次,每次只能坐兩三分鐘,一下就完了,完了就得重新往裡面塞“偷啃”。小財主坐完一趟,就再到太奶奶手裡去拿“偷啃”,然後再坐,經常是還沒坐過癮,換來的“偷啃”就用光了。
小財主每次都不相信“偷啃”這麼快就用光了,總去掰太奶奶的手,發現太奶奶的確是兩手空空,便很失望地“wo”一聲,悵然若失地站在那裡,望馬興嘆。
太奶奶量國庫之實力,定治國之大計。如果小財主的國庫裡還有盈餘,太奶奶就建議說:“你還有錢啊,再去換——”
有時剩下的錢不多了,太奶奶就告訴他:“你只剩兩塊錢了,你不是還要買糖糖,抓狗狗的嗎?再坐搖搖馬你的錢就不夠了——”
小財主這才認識到經濟危機已然來臨,再不能大手大腳了,必須勒緊褲帶,渡過難關。他在那裡權衡一陣,有時決定不買糖糖了,錢全部拿來坐搖搖馬,有時決定不坐搖搖馬了,把錢用來買糖糖。總而言之,就是得在魚與熊掌之間做個選擇。
有時小財主帶的錢全用光了,但還意猶未盡,太奶奶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很心疼,就主動說:“寶寶,太奶奶可以借給你兩塊錢,但是你回去之後可得還給太奶奶喲——”
於是小財主知道了“借錢”一說,於是開始拉“外債”。有時爸爸媽媽下班回到家,正趕上小財主從“不拉閘”回來,太奶奶笑着告訴爹媽:“你兒子今天又欠債了。”爸爸媽媽問:“憨包包,今天欠了多少債啊?”
小財主很大方地回答:“一屁股!”
幾個家長少不得要啃啃小財主的小屁股,然後太奶奶會一本正經地對小財主說:“財主佬,你剛纔在‘不拉閘’裡借了我的錢的喲,快去你保險箱拿錢來還我,我這是高利貸,驢打滾的利,今天不還,明天就要還好多好多錢給我。”
小財主很懂規矩,知道欠債要還,不還的話,就壞了信用,太奶奶以後就不會借錢給他了。於是他跑到他的藏寶處,拿出他的小“保險箱”,抱到太奶奶面前,讓太奶奶自己從裡面拿錢。
太奶奶很清廉地拿出幾張票子,用指頭彈得啪啪響:“看啊,兩個一塊的,就是兩塊,我沒多拿你的錢啊!”
美元的票子,紙張大小一樣,顏色也沒什麼區別,都是綠色的,太奶奶稱之爲“青蛙皮”。太奶奶不認識英文,是根據“青蛙皮”上的阿拉伯數字來認識美元的,所以也這樣教黃米,現在小財主已經認識一美元、五美元、十美元、二十美元的票子了,他知道誰比誰大,但不知道幾張小的纔可以換一張大的。
做小財主可以,但如果變成小財迷就不大好了,這個可得防着點,因爲小孩子年紀小,很容易走極端,知道了錢的用處,就有可能變得財迷心竅,只能進不能出,認錢不認人。
艾米把奶奶有關愛情的格言篡改了一下,變成:“得錢是一種幸福,給錢也是一種幸福,或許是更大的幸福。”
咱們就朝這個方向培養小財主,如果小財主能把給別人錢也當成一種幸福,那麼他這輩子就註定會幸福了。
家裡有人過生日,其他家長就約着小財主一起爲壽星老準備禮物,讓他也出點份子錢。去年聖誕節,奶奶還跟小財主秘密合作,爲家裡每個人都買了份小禮物,用花紙包好,放在聖誕樹下。
家裡每個人都裝作迫不及待要拆封的樣子,說想看看黃米米爲咱買了什麼禮物。小財主看着這一羣不懂規矩的傢伙,很有“朽木不可雕也”的感慨,小手指着牆上的掛曆,很威嚴地看着大家。奶奶在掛曆上聖誕節那天畫了個大大的紅圈,小財主指着紅圈前的那幾天,八面威風地說:“Noopen!Noopen!”,然後指着那個紅圈,以衛星發射倒計時的口吻,斬釘截鐵地說:“Open!”
全家人“哇”的一聲,做醍醐灌頂狀,齊聲感謝小財主爲咱掃盲。
除了“給”錢家裡人,小財主還經常向外人“鬥壘”(donate,捐款)。那個“不拉閘”的副食店裡經常搞“鬥壘”活動,名目繁多,花樣百出,有時是在購物交款的時候,收銀員問你願意不願意爲某某活動“鬥壘”,如果你“鬥壘”了,收銀員會送你一個紙做的心形畫片,上面寫着你的名字。還有的時候,是在交款處放着一疊捐款用的認捐表格,你可以拿一張,填上數目和姓名電話號碼等,然後把表格和捐款一同交上,據說會從中抽獎。
除此之外,感恩節、聖誕節、老戰士節、陣亡將士紀念日等,還有“糖尿病月”“乳腺癌周”“艾滋病日”等活動期間,都會有人在商店門口募捐。
奶奶針對每個捐款活動,都編一個悲情故事,十分煽情地講給小財主聽,然後動員小財主“鬥壘”,彷彿小財主一出手,就能拯救全人類一般。小財主的英雄豪氣一上來,便很爽快地掏錢“鬥壘”,自然每次都能得到家長和募捐人的熱烈讚揚,讓小財主心情很靚很靚。
現在小財主已經養成了習慣,每次去“不拉閘”裡“瞎拼”時,都會爲“鬥壘”多抓一把錢帶上。有時那裡沒人募捐,小財主會覺得很失望,兩手一攤:“wo——雞雞鴨雞鵝(w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