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片刻,琴聲止住,亭中的紅衣女子對着彭家連和樑文宛爾一笑,道:“兩位,我們能在此相會,想來緣分不淺。此處炎熱,不知兩位能否到茅舍小休,然後再將恩怨情仇,慢慢清算。”
彭家連笑道:“姑娘說的是,我和這老頭在大熱天鬥了這許久,果然口渴難耐,姑娘既然盛情相請,我們就卻之不恭了。”
紅衣女子爽笑道:“請。”起身就在前面引路。那白髮老者似乎挺聽紅衣女子的,見她一走,就跟在後面,四人進屋坐定。
紅衣女子親自泡茶,端送彭樑二人面前。樑文還有疑慮,彭家連早已一飲而盡,讚道:“清香怡口,果然好茶啊!”
樑文飲了一杯,也覺着頓時神清氣爽。紅衣女子殷勤的勸了三杯後,纔開口道:“老伯,你們兩人一見面,幾乎都咬牙切齒,不知有何緣故?”
彭家連道:“姑娘,此中原委,也不好盡說啊!”
紅衣女子微笑道:“既然老伯不願說,那可否讓我講一個故事給大家聽呢?”彭家連就接口道:“講故事?好極!我老頭從小到大,就最愛聽故事了。”那白髮老頭,只顧埋頭喝茶,並不迴應。
紅衣女子爲三人又倒了一杯茶,於是開口道:“大概四年多前,中原第一大教天鷹教老教主彭奉祖過世,彭老教主剛辭世,狂魔教教主東方無明立即調集四方狂魔教弟子,聯合各派邪教,傾巢而動,強攻彭城天鷹教彭山總教,新任掌門彭家連鼓舞衆人,各守崗位,準備禦敵。不想,守衛後山的天鷹教副教主殷嘯空卻鬼使神差,率所部弟子,倒戈狂魔教,使彭家連設計的防禦體系,瞬息瓦解。天鷹教總教腹背受敵,經過一晝夜血戰,狂魔教攻破總教,彭家連不敵東方無明,受傷敗逃。彭城一夜之間,成爲人間屠場,數百天鷹教弟子,遭狂魔教弟子毫不留情的屠殺。江湖人稱,彭城一夜,血流成河。請問老伯,彭城血案是否說的就是這個故事?”
彭家連沒有回答,但他好像突然蒼老了很多,他不是不想回答,只是那血淋淋的場面正深深的印在他的腦海,連綿的大火,傾塌的房屋,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的被屠殺的弟子,在火光中往外流淌的血水,而自己正無助的匿於密室中,眼睜睜的看着外面的弟子一個個被砍於血泊之中。
四年來,這個血淋淋的場面,日日夜夜逼迫着他,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甚至有幾次,他都想自裁以結束那重重的巨壓。無法破解東方無明的絕學魔掌震萬山,找不到叛徒殷嘯空,不能爲冤死的弟子們做一點點事,他感覺自己很沒用也很無助,他幾乎是一個人藏在無人知曉的地方,自暴自棄,直到,他聽說,天龍劍的後人出現,他纔在黑暗中,看見了一絲希望。復仇的信念催促着他重新一步又一步的走回江湖的風頭浪尖。
現在,他終於找到了殷嘯空,如果不是他,不是這個他的父親彭奉祖最爲喜愛,不是這個,他彭家連最爲看重的師弟,臨陣倒戈,彭家連有信心,邪派縱使再多人,也攻不進天鷹教總教。
他終於有機會可以手刃這個叛徒,以慰數百冤魂在天之靈了。彭家連雙額的青筋開始暴漲起來,他對面那個白髮老者,正是被彭奉祖稱爲“翔鷹”的天鷹教中流砥柱之一殷嘯空。
殷嘯空是彭奉祖最爲喜愛的弟子,他的悟性極高,功夫進步的非常快,單就天鷹五十式來說,殷嘯空甚至超過了彭奉祖的親生兒子彭家連。彭家連擅長快打,攻勢凌厲,因此被稱爲快鷹,相反,殷嘯空卻長於久戰,他的體內似乎有源源不斷的內力,當年,許多高手和他過招,就是活活的被拖到筋疲力盡而敗,因此,彭奉祖稱他爲翔鷹,鷹在中天飛翔,得其所也。
可是,殷嘯空卻不知爲何,受了東方無明的蠱惑,在天鷹教生死存亡一線,選擇了率衆叛教,致使天鷹教一夜之間,被狂魔教血洗,彭城血案後不久,殷嘯空卻突然消失了,幾年沒有在江湖上出現,有人說他躲起來了,有人說他可能被天鷹教弟子暗殺了,有的人說他病死了。反正種種揣測,四處傳播。
只有彭家連清楚,以他這個師弟的武功,當今中原,要想單挑殺死他的人,不會超過三人;而殷嘯空年齡才過六十,內力純厚,如無特別意外,豈會那麼容易病死;彭家連更相信他爲躲避自己而隱匿起來,果然,今天,在這虎連環後山通天崖上,仇人相見。
而此時,殷嘯空卻渾身顫抖,不住搖頭,彷彿一件極爲痛苦之事,正將他緊緊纏繞,他雙手扶着桌沿,不住哆嗦,震的茶水四溢,猛然間,他忽的站起,雙手上揚,狂吼道:“師父,我已經認錯了,你別再纏着我了,你別再纏着我了。”深深的恐懼,開始在他周身縈繞,彭
家連尚未出手,殷嘯空忽然邊驚嘯邊竄出屋外。
“師父,我已經認錯了,你別再纏着我了,師父,徒兒我做錯了,你饒了我吧。”殷嘯空的哀號聲還在曠野上久久不息。
彭家連和樑文都呆了,以彭家連的見多識廣,一時也想不通,是什麼力量逼的殷嘯空神經有些錯亂了。
紅衣女子已經將桌子抹淨,重新給彭家連和樑文倒好茶,她自我介紹道:“我姓沈名玉霜,如果有沒有猜錯,老伯您就是。。。”
彭家連點點頭,道:“不錯,我正是彭家連。”又指着樑文道,“這個是小徒樑文。”
沈玉霜瞥了樑文一眼,笑道:“樑公子,你內力純正,笛中有一股渾然天成的正氣,然而在樂律節拍方面,恕我直言,卻多有偏頗之處。”
樑文忙謝道:“沈姑娘說的極是,我不過聽了你的琴聲,情難自禁,胡亂摻和,實在是班門弄斧。”
沈玉霜沒有再回答他,又對彭家連道:“彭老伯,我認識殷前輩已有三年,他爲彭城血案愧疚不已,夜不能寐,以至髮鬚皆白,唯有我的琴聲能令他心靜平和,他已經整整三年都呆在此處,江湖之事,想來他已經不想再捲入;何況江湖之中,對錯是非又豈能一清二楚,我是個小女子,本不該冒然說這些話,然殷前輩已至於此。望老伯大仁大量,不要再爲難殷前輩了。”
彭家連嘆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榮華富貴,不過也是過往雲煙,當年他不甘心天鷹教弟子必須節衣素食,渴望五光十色的生活;因而被東方無明策反,可是,原來他投靠狂魔教後,反而不如在天鷹教時快樂。”
沈玉霜藉着彭家連的話接道:“殷前輩爲過往之事,日日受良心譴責,倒有些生不如死。”
一直在旁沒有說話的樑文忍不住開口道:“聽沈姑娘口氣,處處爲殷嘯空開脫,難道彭城數百條人命,就因爲他的懺悔而能沉冤得雪;而天理昭昭,何以竟說對錯是非豈能一清二楚的藉口?”
“何爲正,除暴安良,扶貧濟困,以德服人;何爲邪,期男霸女,不擇手段,仗勢欺人。正邪之路,涇渭分明,殷嘯空鑄成大錯,已成事實,就需承擔後果,如何能不了了之?”
沈玉霜一時沒想到默默無聞的樑文突然搬出這麼多道道,她意欲爭辯,急切間,竟無語反駁,不由臉漲紅道:“你。。。”
樑文正色道:“赦惡等於減善,我說話直來直去,也希望沈姑娘言語間能夠自重。”
“你。。。“沈玉霜臉紅如熟桃,柳眉豎起,怒視樑文。彭家連畢竟老練,責罵樑文道:“你年紀尚輕,世事歷練還少,如何卻只想靠言語取巧。”
轉頭對沈玉霜道:“沈姑娘,小徒言語蠻撞,不敬之處,姑娘多多包涵。”
沈玉霜冷嘲道:“聽樑公子言語,果然頗有正義凜然之氣;只是,江湖中沽名釣譽之徒,俯拾皆是,希望樑公子是個例外嘍。”
樑文性子上來,就要爭辯,彭家連止住他,對沈玉霜道:“沈姑娘,殷嘯空之事,只是個插曲,其實我們這次上崖,卻是另有它事。”
沈玉霜道:“不知道這荒山野嶺的,還有什麼事能吸引彭老伯前來?”
“我們在找一個人,他就是虎連環老堂主秦義虎,聽天猛虎說,他把秦義虎囚禁在這附近,因此我們才尋到此地,碰到沈姑娘。”
沈玉霜問道:“天猛虎真的這麼說?說他囚禁了秦老堂主。”
彭家連點頭。沈玉霜卻輕哼了一聲,“彭老伯,你看以天猛虎的功夫,能制的住秦老堂主麼?”
彭家連搖頭,不過又說道:“但是如果狂魔教插手,他們人多勢衆,又搞陰謀鬼計,秦義虎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很危險。”
沈玉霜就答道:“這一點請彭老伯放心,秦老堂主沒有落在他們手裡。”
樑文不由脫口道:“你到底是誰,爲什麼這麼肯定?”
沈玉霜盯了樑文片刻,問彭家連道:“彭老伯,你看我有必要回答他這個問題嗎?”
彭老伯聳了聳肩。“沈姑娘,我們懷疑秦義虎在通天崖狻猊縱橫中,怎奈狻猊縱橫中機關難破,不知沈姑娘對此有何見解?”
沈玉霜道:“彭老伯,你果然見多識廣,現今,天下間能知道這狻猊縱橫的應該不會超過十個人。”
樑文暗笑,如果真不超過十人,原來昨天就已經佔了五人了。彭家連搖手道:“姑娘見笑了,我只是略知皮毛,其中究竟,如何破解那三道機關,還請姑娘賜教。”
沈玉霜也不謙讓,道:“這狻猊縱橫有三道機關,分別爲‘飛流’‘擊浪’‘聽風’,如果
要破解機關,必須以樂器彈奏相應樂曲,引發內部機關共鳴,從而打開機關。”
彭家連喜道:“這麼說,沈姑娘這一段都在試着破解狻猊縱橫,能否大功告成?”
一聽到這,沈玉霜不由嘆道:“彭老伯,我豈只是這一段在嘗試,我爲了破解這個機關,已經整整專研了三年,可是,到目前仍無進展。”
彭家連和樑文都很驚訝,整整三年的時間,兩人見沈玉霜年齡,不過二十來歲,卻能在此荒蕪人煙處長久居住,不由也暗暗佩服。
此時天色已晚,二人不敢多打擾,就告辭而去。
樑文這兩天一直在想着沈玉霜的話,‘飛流’,‘擊浪’,‘聽風’,和自己的飛流擊浪曲是否有關聯,爲何自己一聽到沈玉霜彈奏的樂曲,就覺着特別熟悉。他研習飛流擊浪曲已有一年,囿於對樂曲的瞭解,功力提升到了一個瓶頸,這令他一直有些苦惱。
沈玉霜或許可以幫助自己突破這個瓶頸。樑文想着,決定再上山一趟,他把想法和彭家連說了。彭家連笑道:“小文,你有這個心很好,這也是考驗你的一個機會,我不想再見到殷嘯空,你可一個人前去討教。”
彭家連的回答讓樑文頗有些躊躇,不過,他最終還是決定上山一試,午飯後,樑文沿着繩索,攀上崖頂,來到小舍前。夏日當空,空谷幽靜,樑文在門口徘徊片刻,鼓起勇氣開口道:“沈姑娘,你在嗎?樑文有事向你討教?”一連喚了幾聲,沒有迴應。
樑文一時沒了主意,在躊躇該不該離開。一道人影從小舍中忽然竄出,空中手曲成爪,直抓樑文。他不正是殷嘯空?樑文雖有防備,可是殷嘯空的速度太快,他不及抵擋,撤身急退。
殷嘯空如影隨形,逼了上來。樑文舞開淡如笛,一笛直點殷嘯空小腹,殷嘯空笑道:“雕蟲小技。”毫不避讓,看看近時,人一側身,反抓樑文。
樑文情之不妙,一個轉身,笛中刃已飛出,直取殷嘯空,這一手非常巧妙而突然,殷嘯空一愣,但他功力極高,右手一探,那看似如快箭般的利刃,已抓在手中。
殷嘯空叫道:“還給你。”手一揚,利刃如飛火流星,直射樑文,樑文不敢冒險去接,一個側身避開,利刃射中背後小樹,直透過樹幹。
殷嘯空哼道:“淡如銅笛,小子,彭家連倒挺看中你的。”
樑文忙拜道:“不敢,殷師叔,能否代爲通報,我想向沈姑娘討教一些事。”樑文是彭家連的徒弟,而殷嘯空是彭家連的師弟,論輩份,樑文應叫他一聲師叔。
殷嘯空盯了樑文片刻,道:“小子,你雖生的眉清目秀,無奈,沈姑娘她不喜歡,她讓我出來趕你走。我給彭家連一個面子,我看你還是快走,等我發起怒來,十個你這樣的小子也別想活命。”
樑文見識過殷嘯空的功夫,論到持久,可能連師父彭家連都會略輸給他。樑文略一思索,道:“好,我不見她,但能否容我在此稍坐休息片刻。”
殷嘯空兩眼一睜,道:“你愛坐便坐,坐到天黑也沒人理。”說着,一個翻身,奔回小舍。
樑文選了一個樹蔭處,靠在一塊大石上,舉起淡如笛,就吹奏起來,這一曲正是飛流擊浪曲。樑文運丹田之力,笛聲果然時而如潮起潮落,時而如驚濤拍崖,時而如汪洋恣肆;曲到中半,忽然琴聲響起,瞬間就和笛聲相和,相輔相成,不多時,琴聲忽然中斷。
樑文亦停了下來,正想着爲何琴聲斷了,一條紅影一晃,已停在身旁不遠處。沈玉霜淡妝紅衣,眼睛含怒望着自己。
樑文忙拜道:“沈姑娘。”
“你這位樑公子,來此有何貴幹?”
樑文答道:“沈姑娘,恕我冒昧,如今虎連環被天猛虎操縱,助紂爲虐,我們急需找到老堂主秦義虎,出來主持公義。”
沈玉霜有些帶氣道:“天猛虎,難道真如你所說的那樣?”
樑文道:“忠奸好壞,又豈能逃過悠悠衆口。”
沈玉霜變色道:“胡說,你胡說,你滾,馬上滾,我不想看到你。”
樑文倒沒料到她會變得如此情緒失控。他忙道:“沈姑娘,我實話實說,如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你還不滾?”沈玉霜嬌軀斜移,竟向樑文撲來,樑文沒想到她竟會武功,連忙右手成掌,迎面擊去,沈玉霜雙手一伸,亮出一對短刃,直削樑文右手,樑文右掌回縮,左手笛已經迎上,噹的一聲,震開雙刃,沈玉霜往後一退,樑文淡如笛直逼上去,沈玉霜嬌呼一聲,樑文猛覺着一股無形的重壓猛然來到。
他下意識知道是殷嘯空來了,抽身急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