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壽再次懷孕之後,喜悅自不必說,但憂慮也隨之而生。
正如劉協所說,太子難做,雄主的太子更難做。
有漢四百年曆史,順利繼位的太子屈指可數,死於非命的更多,就連孝文皇帝都動過換太子的念頭。
唯一讓她安心些的就是劉協顯然不是高皇帝、孝武皇帝那樣的雄主,他的目光更遠,對她這個皇后的維護也更爲在意。如果不是劉協堅持,她這個皇后之位早就坐不穩了。
即使如此,她還是有些擔心。趁着今天劉協心情好,又正好提到了,便鼓足勇氣旁敲側擊了一下。
沒想到劉協比她更直接,直接挑明瞭,反倒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好在她也熟悉劉協,知道劉協不是那種故意挖坑套話的人。之所以這麼直接,想必平時也考慮過類似的問題,只是還沒找到具體的方案,這纔想聽聽她的意見。
只是她也沒有現成的辦法。
她本來就是寄希望於劉協,希望劉協能像處理其他的難題一樣,有妥善的解決之道。
兩人相對無語,隨即又會心而笑。
“看來你也沒什麼主意,那我們就隨便說說吧。”劉協說道。
伏壽立刻乖巧地說道:“願聞陛下高見。”
“其實這種事,關鍵還是那四個字:克己復禮。任何人都有自己的**,能不能剋制自己的**,守住禮,就顯得格外重要……”
劉協不緊不慢,說得雲澹風輕,彷彿討論的不是關係到自己切身利益的皇權。
事實上,討論這個問題,首先就是置身事外。
當局者迷。置身局中,是無法看清問題的本質的。
他能這麼做,是因爲他並不是天生的皇帝,而是來自於兩千年後的穿越者,生活在皇權已經覆滅的時代。他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到了太多的皇家悲劇,深諳皇權的弊端,也見過更好的選擇。
他要做的,就是用一種這個時代的人能接受的說法,將那個更好的選擇變成制度。
比如禪讓。
他一直覺得,西方那種一人一票的普選並不是最好的制度,太多的人受限於眼前的利益,並不能做出理性的選擇。而擅長操弄民意,取得選舉勝利的人,通常也不是合格的政治家。
懂王固然是笑話,奧觀海又何嘗不是?
相比之下,反倒是東方傳統的層層選拔制度更利於政權的傳承,更利於政策的穩定。
前提是要控制住皇帝個人的私慾無限膨脹。
其中一點,就是終身制。
再英明的人,老了也會惰政,頭腦也會不清醒,也會做出湖塗的決定。
所以,在昏庸之前交出權力,就顯得非常重要。就算退居幕後,做太上皇,也要比直接掌握最高權力來得穩妥一些。
僅此一點,鄧公就光耀千古,直追傳說中的堯舜。
劉協也想這麼做,只是眼下還沒到那一步,有足夠的時間醞釀。
既然伏壽提起,他就藉着機會吹吹風。
效彷堯舜,行禪讓之制,到了一定的年齡就選擇退位,禪讓給後繼之君,是一個可行的方案。
從道德上來講,這是行上古聖王之制,想必不會有人反對。
就現實而言,老皇帝垂簾聽政,扶嗣君繼位,並送他一程,對政權傳承也有好處。
唯一麻煩的,就是老皇帝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私慾。
後世之君未必能做得到,但他可以定下祖宗之法, 讓後世之君不能輕易推翻。
當然,相關的制度建設也要考慮好。
比如,不能全盤照搬禪讓制度,留下名爲禪讓,實則篡位的漏洞,讓王莽之流捲土重來。
比如,如何保證新君不是傀儡,而舊君又能維持體面。
再比如,君臣之間如何共處,使得君權受限的同時,臣權也不會無限擴張,走向另一個極端。
這些都是要考慮的事,絕不是拍拍腦袋就能決定的。
伏壽聽了劉協的思路,感慨不已。
天子早就想到了這些問題,而且考慮得比她更全面,更深遠。
有這樣的天子,自己又何必擔心將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