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別傳》:興平二年,帝幸華陰,與語竟日,嘆曰:吾之子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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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修在塬下等了半晌,纔看到士孫瑞從塬上下來。
士孫瑞昂首挺胸,足下生風。
楊修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士孫君意氣風發,是加官晉爵了麼?”
士孫瑞走到楊修面前,擡手拍拍楊修的肩膀。
“小子,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努力!”
說完,不等楊修說話,士孫瑞快步離去,大袖飄飄,意氣風發。
楊修愣了半晌,不知道士孫瑞這是發什麼少年狂。鍾繇上前,告訴楊修,天子在塬上等他。楊修暫時拋開一頭霧水,整理了一下情緒,快步上塬。
劉協站在塬上,看着士孫瑞下了塬,暗自鬆了一口氣。
從士孫瑞的態度來看,自己的目的應該是達到了。
當然,士孫瑞的目的也應該達到了。
士孫瑞根本不是來關心什麼執金吾的兵力夠不夠救火的,而是來看他有什麼變化的。
俗話說得好,相由心生。
他的五官沒有改變,但內在氣質的改變不可避免地會被人感覺到。這些官場老油條最擅長察顏觀色,又互相通氣,想永遠瞞住他們是不可能的。
好在他有一個現成的便利條件:前幾天的天象異變。
也不需要他刻意解釋,只要展露一些神秘感,那些人自然而然地會往天意上聯想。
天要他裝逼,他不能拒絕,只好勉爲其難、順水推舟地裝一下了。
送走了士孫瑞,迎來了楊修。
得知楊修求見,劉協一開始是有些疑惑的。
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委。
應該是楊彪過意不去,又或者對他多了幾分信心,決定追加投資。
弘農楊氏四世三公,楊彪的父親楊賜還是先帝的帝師,受朝廷恩惠比士孫瑞更厚,感情也相對更深,當然也更希望大漢之火不滅。
可是看到停在路邊,掉好了頭,隨時準備離開的馬車,他同樣明白,楊修只是來走個過場,並沒有入仕的計劃。
他對楊修同樣沒什麼好感,並無多少招攬的慾望。
他覺得楊修就像那個著名的典故:雞肋。
什麼一合酥、絕妙好辭,這種腦筋急轉彎式的小聰明其實沒什麼意思,也成不了大事。拋卻文學色彩,就歷史而言,他在曹丕、曹植之間橫跳的操作也絕不明智。
這種雞肋……要他何用?
看着楊修走上來,劉協收回目光,觀看王越等人操練。
楊修上了塬,停了片刻。
他本以爲天子會轉過頭來,看他一眼,露出禮賢下士、求賢若渴的笑容。
但天子一動不動,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出現。
他不得不主動走到天子身邊,躬身施禮。“弘農楊修,見過陛下。”
劉協瞥了楊修一眼,沉默片刻,緩緩說道:“足下來見,不知有何指教?”
楊修愣了一下,白晳的麪皮忽然充血,彷彿受到了不可承受的污辱。
他咬了咬牙,忍下胸中勃然怒氣。
眼前這個少年不是普通人,而是當今天子。
對其他人來說高不可攀的四世三公,對天子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陛下巡幸華陰,臣奉家母之命拜見,盡人臣之禮。”
劉協嘴角輕挑。
楊修的怨氣太重了,再遲鈍的人也聽得出來。我是奉命而來啊,不是我自己想來。
“朕如果記得不錯的話,令堂是汝南袁氏女吧?”
“陛下所言甚是,家母乃故司空袁逢之女。”
“那後將軍袁術是你親舅舅?”
楊修的臉有些發燙,說話的中氣也有些不足。
有路中悍鬼袁術這樣的舅舅,絕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袁術稱雄淮南,袁紹爭霸河北,可謂是難兄難弟,不分伯仲。”劉協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楊修。“足下又打算如何延續弘農楊氏的榮耀?”
楊修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尷尬地無地自容。
他怎麼也沒想到,天子會如此直言不諱,連一點遮掩都不留,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劉協無聲地笑了笑,轉過頭,不再看楊修。“朕剛剛爲足下謀劃了一番,想到了幾個選擇,足下可有興趣一聽?”
楊修眉頭緊皺。“請陛下指教。”
“其一,擇一而侍。有姻親之舊,以足下之智,三公或不可得,九卿不難。只是要小心一些,他們雖是兄弟,卻談不上同心,將來說不得還要大打出手,在戰場上一決雌雄。若是投錯了人,嘿嘿。”
劉協笑了兩聲,沒有再說下去。
楊修卻是激零零打了個冷戰。
劉協的話很刺耳,卻道出了一個事實。
袁氏和楊氏是姻親,他更是袁術的親外甥,但投奔袁氏卻不是好選擇。
袁術是他的親舅舅,但袁術是個紈絝,人品、能力都不如袁紹,肯定不是最後的贏家。
如果他能向袁紹俯首稱臣,也許還有機會,偏偏袁術向來不服袁紹,最近更是公然宣稱袁紹是奴婢之子,算是徹底撕破了臉皮。
相比之下,袁紹成功的機會更大。
但是,楊彪與袁紹不和,而且矛盾很尖銳。
此路……不通。
“退而求其次。”劉協接着說道:“在勝負未分之前,足下可以效仿令祖,歸隱華山,讀經授徒,待天下安定,再出仕不遲。”
劉協笑了笑,又補充了一句。“若是屆時足下年老倦政,讓弟子出仕也是一樣的。”
楊修的嘴角抽了抽,想罵人。
我才二十一歲,你就讓我隱居終老?
不過仔細想了想,這又並非胡扯。
如果袁紹、袁術真的爭執不下,天下大亂,太平至少是十年、二十年之後的事,三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只能在山中渡過,楊修就想罵人。
可是除了天子所說的這兩條路,他一時還真想不出更好的選擇。
這纔是最憋屈的地方。
楊修瞅了一眼嘴角輕挑的劉協,忍不住反脣相譏。“陛下,恕臣冒昧,陛下的處境似乎比臣更加艱難。若陛下有意歸隱,臣或許可以相伴陛下左右,談經論道,聊以解憂。”
劉協眼皮輕擡,瞅了楊修一眼,嘴角笑意更濃。
“朕即使歸隱,也要等平定天下以後,現在言之過早。”
“既然如此,臣願追隨陛下左右。”
話一出口,楊修就後悔了。
天子分明是故意激他,引他上鉤。
劉協沉默不語,楊修心中忐忑,臉色也有些不自然起來,看向劉協的眼神也多了幾分警惕。
天子雖然年少,卻很狡猾啊。
過了良久,劉協吁了一口氣,緩緩地搖了搖頭。“多謝足下美意,只是征戰不易,其中辛苦,恐非你能承受。你還是回家侍奉令堂,靜候天下太平吧。”
他笑了笑,拔出長刀。“朕要去練刀了。”舉步向場中走去,朗聲道:“誰來與朕對練?”
史阿挺身而出。“臣願意。”
劉協揚刀大笑。“來戰!”
看着劉協與史阿戰在一處,楊修鬆了一口氣的同時莫名失落,心中五味雜陳。
他來見駕的確是有敷衍之意,但那是他敷衍別人,而不是被別人敷衍。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天子拒絕了。
什麼天子聖明,少年老成,一點也不禮賢下士,更談不上求賢若渴。
他很想扭頭就走,奈何腳下卻有千斤之重。
就這麼回去,怎麼向父親交待,將來又怎麼向其他親朋好友解釋?
說天子有眼無珠,無識人之明,那父親楊彪,還有剛纔走路帶風的士孫瑞又怎麼說?
還是乾脆說,天子覺得我德行淺薄,不能延續弘農楊氏的家風,又無救世濟危之策,於時事無補,所以婉拒了我?
楊修很撓頭,很後悔。
早知如何,就不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