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承彥本來就懷疑劉協有殺人之心,現在聽劉協親口承認,還是嚇出一身冷汗,後怕不已。
如果真如劉協所設想的那樣,山東衣冠只怕會被屠戮大半,人相食的悲劇將處處可見。
太平也許會來,但他們卻未必能見得到。
就算是再高尚的君子,也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但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面對劉協的請教,他只能搖頭嘆息。“如此功業,豈是我一介野人能解決的。愛莫能助,受莫能助啊。”
“黃君客氣了。”劉協大笑,隨即轉頭看向龐統。“士元,你呢?”
龐統早就等着這一刻,整整衣冠,輕咳一聲。“草民以爲,陛下不妨誅其首惡,赦免其餘,恩威並施,根本兼治。”
劉協示意道:“仔細說說。”
龐統也不客氣,侃侃而談。
他的計劃也很簡單,就是治首惡。
兼併的確是痼疾,但對不同的人來說,這個痼疾有輕有重,不宜一刀切,勒令全部退還。
佔據大量土地的高門豪族畢竟是少數,只要將這些人清除掉,土地兼併的問題就能得到極大緩解。剩下的人就算佔着超過限額的土地,只要他們不囤積居奇,哄擡糧價,也就影響不了大局。
打個簡單的比方,荊州戶口最盛時,有一百四十萬戶,但南陽一郡就佔了五十餘萬戶,接近四成。南陽有大量的封君,土地兼併的情況也最嚴重。只要能解決了南陽郡的兼併問題,荊州的問題就解決了一大半。
處理的人少,解決的問題卻多,這纔是正確的方法,沒辦法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仁,逼得所有人都反抗朝廷。
如果朝廷宣佈只針對南陽大族,甚至只針對南陽某些貪得無厭的大族,不及其餘,相信其他人都會贊同朝廷的決定,不會鬧出民變這樣的事。
黃巾也是爲了抑兼併,均貧富,聲勢不可謂不大,但他們的目標太大了,對所有的大族一視同仁,趕盡殺絕,激起了所有大族的反對,最後不可避免的失敗了。
雖說黃巾與朝廷不可類比,但形勢有相通性,可以借鑑其得失,避免重蹈覆轍。
“草民無知妄言,不當之處,還請陛下恕罪。”龐統說完,深施一禮,心跳有些快。
他和黃承彥一路同行,多次討論過這個問題,只是兩人無法取得共同意見。如今當着天子的面說出來,也不知道天子會有何反應。
劉協看向黃承彥。“黃君如何看?”
黃承彥搖搖頭。“草民不敢苟同。雖說大族的確佔地更多,卻未必是以權利侵奪而來,也有可能是擅長經營所致。僅僅因爲他們的產業多就強行剝奪,以後誰還願意積累家資?如此,奢侈之風必盛,非朝廷之福。”
劉協不置可否,又轉向蔡夫人。“夫人以爲呢?”
蔡夫人愣了一下,隨即有些臉熱。她沒想到劉協會諮詢她的意見,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纔是正常的結果。
她很認真的想了想,說道:“妾……與拙夫之見相同。”
她頓了頓,又道:“以妾之母族爲例,蔡氏雖有人出仕,卻沒出過公卿之類的高官,二千石也不多。之所以薄有家資,一是得江漢之美,有良田甘水,二是擅長經營,釀酒制曲,不辭辛苦。雖不敢說無一錢不清楚,卻也敢說不是大奸大惡之人。若是僅僅因爲有家資,便爲朝廷誅戮,與當初孝武行告緡令有何區別?”
劉協笑笑。
他就知道黃承彥一行絕不僅僅是送親,甚至不僅僅是考察他是否值得效力,還有爲襄陽大族打探朝廷政策的任務。黃承彥再灑脫,蔡夫人再不羈,也不可能坐視家族遭劫。
當然,蔡夫人當面爲母族開脫,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孔明,你又如何想?”劉協轉向了諸葛亮。
諸葛亮微微欠身。“臣以爲,當治之以法,不僅視其田宅多寡,還要看其得之是否以道。若是辛苦所致,縱多也不奪分毫。若得之不以道,縱寡也不能縱容。唯有如此,才能使奸惡懼、良善安。”
龐統一聽就有些急了,忍不住說道:“孔明所言,雖是公允之論,只怕事繁難行。大族產業,多是數代積累而成,其中進項又豈能說得清楚?一一去查,也許永遠都查不清楚。”
諸葛亮笑而不語。
龐統自知失言,也只能閉上嘴巴,將目光投向劉協。
劉協搓搓手指,沉吟了片刻。“你們說的都有道理,只是適用環境不同,完成的效果也不同。士元之計,可以治標,但稍顯粗略,難以治本。孔明之計,可以治本,但稍顯迂緩,不能救急。”
黃月英忍不住問道:“那陛下將用何計?”
“以士元之計治標,以孔明之計治本。”劉協說道:“當然,這也不是截然分開。治標時,也可參考其名聲好壞,德行高低。治本時,也該考慮枝幹強弱,不可尾大不掉。治標治本,齊頭並進,止於至善。”
黃承彥、諸葛亮都點頭贊同,蔡夫人、黃月英也對這個答案表示滿意。
龐統忍不住問道:“陛下以爲這至善可至麼?”
“士元以爲不可至?”
“恕草民直言,要想查清每一項資產的來源,根本不可行。”
劉協笑了。
相當程度上,龐統是對的。想查清每一項資產的來源,別說現在,就算是技術水平幾乎無孔不入的二十一世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能做到,投入的資源也是海量的。
所以,龐統的抓大放小纔是主流,政府只要抓住稅務大戶,堵住大的漏洞,財政狀況就非常健康了。對普通人的偷稅漏稅,通常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除非有人舉報。
以現在的技術水平,還是一刀切來得更直接。
問題是這種簡單粗暴的方法是雙刃劍,來錢快的同時,對政府的傷害也大。
蔡夫人提到告緍令,絕不是簡單一說,這是一種無聲的警告。
“荀子云:駑馬十駕,功在不捨。只要不斷進步,就能向目標更近一步。現在不行,不代表將來不行。而這,正是我對士的期望。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