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是前明成祖皇帝在位時於元大都城基礎上改建和擴充而成,明初爲了便於防禦,將城北比較空曠地區劃出城外,永樂十七年又向南移了一里左右,這才形成了今日北京內城的規模。而內城又被皇城佔去了大半,故而商民交易、店市大多集中在外城的正陽門一帶,而正陽門又是外地人入京的必經之地,也是南方來的商賈貨物在京師的集散地,故而此地便是北京城最熱鬧的所在,燈市、花市、菜市、書場、幾條衚衕,吃的喝的耍的找樂子的那是應有盡有,酒樓茶館、戲園子更是一家挨着一家,衚衕裡那些姐兒更是隔着幾裡地都能聽到她們的**聲,把個人迷得是七暈八轉。?
二條衚衕緊挨着前明的教坊司,這地原先就是京師有名的皮肉衚衕,滿清入關後,順天府雖把教坊司給拆了,卻仍留了這二條衚衕,使得這條衚衕比明朝時還要興盛,一到晚上,那是車水馬龍,生意好得嚇死人。
商家逐利,見二條衚衕這皮肉買賣做得好,引得客人多,便陸續有人在二條衚衕周圍建起了茶樓、酒樓,白天也不怎麼做生意,但天色一黑,這掌櫃和夥計的就都忙得團團轉了,生意最多的自然屬那些衚衕裡的青樓了,姐兒們忙着伺候客人沒得閒出來吃,樓裡的酒菜又一般,那客人們哪個不是有錢的主,花錢在樓裡可不是就爲了弄上那麼一兩次,而是玩上一宵。
泄得多了,精神累,身子累,那肚子更是餓,看不上妓院裡的飯菜,就只能吃外面的了,可客人們忙着玩姐兒,哪個願意在興頭上跑出來,於是乎。二條衚衕周圍的茶樓、酒樓進出的龜公比客人還要多。
酒樓裡管這些往衚衕送的酒菜叫外賣,久而久之,送外賣的便成了龜公的代名詞,京城裡若是有被人罵是送外賣的。那鐵定是要打上一架的——你罵人是龜公,人能不跟你急?
春風樓的字是請禮部一個侍郎給題的,大家的字法看着就是不一樣,氣派。
和往常一樣,天色一黑。春風樓裡就是笑語喧譁,客人們點上幾碟可口小菜,有的還要了幾碟酒茶,輕斟慢吟,呼朋喚友,三三倆倆十分盡興。等到盡興了,再聽那隔壁衚衕青樓的動靜,十成客人至少有六成會鬼迷心竅的往那跑,最後又有三成肯定要叫酒樓送外賣。
這晚二樓的雅間裡卻有幾位文人模樣的儒生正圍桌而坐,侃侃而談。桌上擺着燕窩雞絲湯、海蔘燴豬筋、鮮蟶蘿蔔絲羹、海帶豬肚絲羹、鮑魚燴珍珠菜等春風樓的招牌菜,另外還有幾碟醬牛肉之類的滷菜,香氣誘人。?
“各位吃呀,來了這裡就不要再斯文了,沒有外人在,大夥何必放不開呢,真要不吃可是對不住自個肚皮,也對不住老夫花的銀子啊,幾位吃完之後,可還得隨老夫到衚衕裡去盡興。這要是肚皮沒填飽,怎的去填那些小娘的肚啊,呵呵。”?
請客的是一個鬚髮斑白,飄飄若仙的老者。此人名叫龔鼎孳,說起來這人來頭不小,他乃是前明崇禎七年的進士,在兵科給事中任職,前後彈劾過周延儒、陳演、王應熊、陳新甲、呂大器等崇禎朝權臣,甚至還封駁過崇禎帝的聖旨。被當時的黨人稱之爲文人表率。不過正是這位不畏權臣的文人表率在明亡時氣節卻淪喪達到極點,當真是闖來則降闖,滿來則降滿。
龔鼎孳的厚顏無恥不僅爲明人所不齒,甚至也爲清人所蔑視,南明弘光朝時曾制定過查辦“從賊者”的制度,龔鼎孳就被弘光朝廷列入了治罪名單,而滿清也對這個當過流賊的御史、南明的罪人很是不屑。多爾袞在時,更是認爲龔鼎孳這等人只宜縮頸靜坐,何得侈口論人,諷刺他自比魏徵,而以李賊比唐太宗,可謂無恥。
有多爾袞這攝政王評語在,龔鼎孳即便降了清也得不到清廷重用,只做了個掛名的太常寺少卿,平日也沒的多少公事讓他做,只得****夜夜流連青樓妓院,甚至在其父親去世奔喪之時他也是放浪形骸,夜夜在妓院裡狂歡,叫人十分的不恥,然而就是這種人,卻被京師一些降了清的文人稱爲“江左三大家”,與他同列三大家的是才子吳偉業和文壇大佬錢謙益。
“這一路上辛苦了吧?老夫說要爲你們幾位同鄉故舊設宴洗塵,你們偏偏不肯,今日總算是叫老夫請來了,來來來,別客氣,趕緊吃。”龔鼎孳笑着勸客人們動筷子。
“哎,龔前輩何出此言?他鄉遇故舊,正是我等的榮幸與欣慰呢。前輩,晚生以茶代酒,先乾爲敬!”
說話的是幾人中最爲年少,也是長相最爲英俊的崑山才子徐元文。
徐元文站起敬酒,龔鼎孳老臉開花,忙道:“罷,罷,徐公子是老夫早有耳聞的風華人物,今日一見果然不俗,細眉長目、隆鼻朱脣,玉樹臨風的身材,嘖嘖,真叫老夫好生羨慕喲。”?
龔鼎孳這般誇讚讓徐元文有些發窘,低頭向龔鼎孳深深一揖,道:“無論如何,在下先謝過先輩。龔大人爲人熱情誠懇,今晚生好生感動!”?
龔鼎孳笑着一擺手:“哎,哪裡話,你是牧齋兄特地向我引薦的人才,老夫豈能怠慢?聽說公子年方髫齡時便具公輔之量,可有此事?”?
徐元文再一次漲紅了臉:“都是他們添油加醋瞎編的。”?
“不然,老伯,此事晚生很清楚。那時元文才只有五歲…”?
“敬修兄,你就不要在前輩面前出小弟的洋相了。”?
“這事誰人不知?江南世家崑山舊族徐府公子徐元文就是與衆不同!說真的我熊賜履自嘆弗如,望塵莫及!早知你此番來京趕考,我就老老實實呆在孝感不來了。明擺着,你肯定在我的前面!”
說話的熊賜履面白無鬚,清瘦儒雅,也是風度翩翩的美少年,他是湖北的舉子,想參加明年的會試,故而今年早早來了京師,好結識些同年順便跟京城裡的大家們學習。也好明年能夠金榜題名。靜修是他的表字。?
四十多歲的老儒生程漢斌聽了熊賜履的話大是好奇,在一旁催促道:“敬修老弟,你快將公肅賢弟的事說來聽聽呀。”
熊賜履輕笑一聲,便道:“話說五歲的徐元文一日自書館回家。頭腦裡只想着老師教的詩文了,過自家門檻時被絆倒在地。他的父親扶起他,笑着說:‘跌倒小書生’。你們猜猜,小元文他對了什麼…他應聲而對曰:‘扶起大學士!’你們說,元文他有沒有志氣?當然。有誰能有像無文那樣的一代弘學巨儒顧亭林先生呢?元文日後肯定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他說話時臉上帶着頗爲羨慕的神情,也是,讀書人哪個不想有這種神童事蹟留傳世間的。
熊賜履往日性格其實比較嚴肅,不喜這般說話,可今天是“江左三大家”之一,又是太常寺少卿的的龔鼎孳請客,又有徐元文這種江南少年才子在,因此便興致勃勃了。
?徐元文是江南崑山世代富豪徐家子弟,時人都稱徐家是前明嘉靖朝首輔徐階的後代,崑山之地又文風盛重。當世大儒顧炎武更是徐元文的舅父,所以徐元文少年之時就得名師指點,十二歲時就以秀才身份考舉人。他詩文雙妙,人又生得風流倜儻,江南的騷客文人無不爲之傾倒,若徐元文早生二三十年,誰敢說他不是稱雄於江南文壇的錢謙益或龔鼎孳呢??
“老夫曾聽牧齋兄說起過元文的趣事,說他小小年紀便立志要考舉人,鄉人便問道:“小小年紀就要做官,到底想做多大的官?”元文不假思索:“做閣老。”衆人便嘲笑起來。以爲元文這小孩太過狂妄,於是一人便挖苦說:“未老思閣老”,不想元文脫口對道:“無才做秀才。”逗得衆人大窘,原想譏笑他。反被他將了一軍。此事當真是絕妙,老夫聽後也笑得捧了肚子。”?
請來的幾人中,龔鼎孳對徐元文最爲欣賞,一來他是錢謙益向自己推薦的,二來其舅父又是顧炎武,僅憑這兩點就不能不讓龔鼎孳對徐元文格外賞識。況這徐元文又確是有狀元之才,只怕明年會試必中,殿試也能獨佔鰲頭。他本就是沒臉皮之人,當下也不管什麼輩份了,笑着問徐元文道:“元文小弟,你此番赴京趕考,你舅父亭林先生同意嗎?”?
聞言,徐元文一臉的認真道:“大亂之後,人心思定。眼見得大清已坐擁大半江山,即將天下一統,療瘡痍。蘇民氣、安天下,我輩正是大有用武之處!至於我舅父,他一生身涉萬里,名滿天下,對世俗官場名利已看得很淡了。舅父說要拔足西行,篤志經史,並不堅決反對我們兄弟出仕,足見人心思定已是不可逆轉了。再者說,我等恰逢青春年少、風華正茂之時,且不說博取功名、封妻廕子,就是那句老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今也正用得着呀。我輩懷腹經綸,偌能爲國爲民做一番治國平天下的好事,也不枉此生了。”說完,看向熊賜履,“敬修兄想必也有同感吧?”?
熊賜履正色道:“正是!大清坐天下已成定局,但大清若要治國平天下,非孔孟程朱聖道不可,我輩願爲此出力流汗,至於功名利祿則是身外之物,我輩出仕不是爲了孔方兄,而是爲了胸中抱負!”
龔鼎孳聽得高興,合掌道:“好,好,不愧都是少年才俊,均是心有大抱負之人。你們說得不錯,大清一統天下已是定局,南明*不過苟延殘喘,斷然成不了氣候的。老夫不妨再告訴你們,朝廷即將對西南大舉用兵,快載一年半載,慢則三五年,這天下必將一統,到時,你等少年才俊正好放手施展胸中抱負,爲大清江山社稷,爲天下黎民謀福...若老夫沒有看錯,你等他日必爲朝廷棟樑,成就絕不下於老夫!來,爲幾位他日的朝廷棟樑乾一杯!”
徐元文和熊賜履等人忙端起酒杯起身與龔鼎孳一飲而淨,坐下後,徐元文和熊賜履臉色都有些泛紅,顯是爲龔鼎孳所說興奮。
老儒生程漢斌落坐後卻是有些擔心的問道:“龔大人,西南真的不能成事了?”
程漢斌所問讓龔鼎孳心下有些不快,他方纔說得明白,大清一統天下已成定局,這老儒生怎的還要多此一問。心下不快,嘴中卻道:“若無孫李內訌,或還能劃江而治,爾今卻是想成事也難了。”
程漢斌點了點頭,沒有注意到龔鼎孳神情有些不耐,仍道:“不過李定國雖是流賊賊出身,但其還是有雄才的,當年兩蹶名王,聲勢極盛,恐孫可望難勝於他...”
話還沒說完,就被龔鼎孳打斷了,不屑道:“李定國勝又如何,敗又如何?難不成還能以一己之力阻我大清一統天下?你們且放心的讀書,放心的爲我大清效力,勿需擔心大勢會有反覆。我大清好比當年的魏國,他南明好比蜀漢,蜀漢吞不了魏國,逆不了天下大勢,我問你們,史上可有小國能吞大國的?”
徐元文笑着道:“聞所未聞。”
熊賜履笑而不語。
“晚生也未曾聽聞。”程漢斌搖了搖頭,心下卻是想說這大清不正是小國吞大國嗎,但他可不敢將這話說出來,要不然不知龔鼎孳會如何發作呢。
“就是嘛,那諸葛亮乃千年不出的奇人,可他再是厲害,不也是未能助蜀漢北伐中原嗎?如今這南明比之當年的蜀漢還要不堪,那李定國又不是諸葛亮出世,他縱是再有本事又能如何?大勢所趨,這天下肯定是由我大清一統的!李定國螳螂擋車,不自量力,哼,照老夫看,用不了多久,他便得陪着南明*一塊自取滅亡!”
龔鼎孳可是堅信大清會一統天下的,要不然他也不會投降得那麼快,況且,爲了身家性命計,他也不能和這幾個士子說南明的好,南明真好了,能有他好?
見程漢斌在那發呆,徐元文笑着道:“程兄,且放寬心吧,南明出不了諸葛亮的。來,諸位,小弟再敬你們一杯!”說完端起酒杯要再敬衆人,衆人忙端起酒杯。
一杯酒下肚後,程漢斌卻是暗歎一聲:徐元文說得不錯,自己還是安心的讀書,然後去考大清的科舉做大清的官吧,南明出不了諸葛亮的。自己已經四十好幾,也等了十多年,如若再等下去,只怕今生也無出仕指望了。罷了,罷了,便去做他大清的官好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