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6章 天下一家?
世榮搖了搖頭,且不說這許多,反正啊,阿參政的計,現在他整天像熱鍋上的螞蟻,在中書省衙門裡團團亂轉,想着如何面對大汗的怒火。
畢竟替大元朝打理財政這麼些年了,想來大汗面前,還是有幾分情面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嘛!但怕就怕,有什麼人在這當口下蛆,給大汗進讒言,那咱們的阿參政,就非得倒臺不可了!
怕什麼來什麼,阿合馬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從蒙古系官員那邊傳來了壞消息,最近風傳要接任左丞相的呼圖帖木兒放言,阿合馬主理財政太久,該回家抱孩子了!
參知政事呼圖帖木兒,背後還站着太師伊徹查拉、御史大夫伊氏帖木兒、中書右丞托克托等等蒙古大臣,他們也是朝堂中最有實力的大臣——想當年,忽必烈大汗就是得到了他們,或者他們父輩祖輩的支持,才能在上都召開不符合蒙古傳統的庫裡臺大會,把嚴格按照蒙古傳統,在斡難河畔、不兒罕山腳下召開庫裡臺大會,被推舉爲大汗的阿里不哥趕下臺。
蒙古系的大臣要針對阿參政,這還有個好嗎?惟一的希望就是團結所有色目系的臣子,再聯合漢臣,抗衡蒙古系臣子。
雖然蒙古人是頭等主人,勢力最強,可大元朝畢竟有三條腿,漢人治理漢地,色目人管理財政,缺了哪條都不行,若是色目系和漢臣一齊保阿參政,保住財政大臣、參知政事的位置,想來還有三分希望的。
所以這個時候,漢人臣子越團結,勢力越強大,準備和漢臣聯手對抗蒙古大臣的阿合馬一系,也就越高興——呼圖帖木兒接任左丞相,實際主持朝綱的呼聲強大,壓制色目系的力量正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值此危難之際,盟友越強大,自保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嘛!
盧世榮剛剛坐下,又趕緊起身,跟在趙孟身後,一同降階相迎,待主人客人寒暄過了,立刻對郭守敬道:“郭大人,近來可好?阿參政常唸叨,停了貴監地經費,心下過意不去,只遼東事情急迫,不得已而爲之啊!”
郭守敬心地率直,聽盧世榮低聲下氣的代阿合馬道歉,憋了大半個月的氣,也就消了大半,他只關心科研經費什麼時候撥下,四海測量和鑄造天文儀器什麼時候可以重新開始:“阿參政也是爲了大元社稷,與下官並非私人恩怨,盧大人客氣了。
還望阿參政爲朝廷廣開財源,待府庫寬盈,及早把司天監需用的款項撥下,下官就感激不盡了。”
盧世榮聞言又是一喜。前些日子聽說郭守敬爲了停撥經費地事情。還鬧到了大汗御前。本以爲他對阿參政爲首地色目系臣子成見頗深。不成想這般好說話。跟個學堂老夫子似地。看來聯合色目、漢人兩系臣子。共保阿參政地計劃。至少不會在這位司天監正跟前受到阻礙。
因此他笑眯眯地道:“郭大人。運到遼東地錢糧。從冰封未解地千里之外運回。只怕還得十天半個月。大都城府庫中留地那點底子。也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用地。說不得。小弟稟上阿參政。請他將府中私款先借出來給郭大人用着。”
郭守敬喜出望外。最近。忙着給御花園通地火龍。要不就是到城外工匠營指導鑄炮。對這些狗屁不蛋地事情。他是一點也沒有興趣。滿心思都是快點把簡儀、高表、候極儀這些天文儀器鑄造出來。再派人往漠北、海南、遼東、西域開展史無前例地大規模四海測量。
“只阿參政自己墊錢。有點不好意思了。要不。我再等等。等遼東地錢糧運回來?”郭守敬像小孩子一樣撓了撓頭。分明是希望快點拿到錢開展科研工作。又覺得讓阿合馬自己墊錢有些兒過意不去。所以左右爲難。
盧世榮心頭直髮笑。這位司天監正很少上朝。要麼泡在天文臺。要麼指揮建大都城、開挖河工。與朝臣們交往不多。卻不知他精研學術。爲人處世竟和毛頭小夥子相差無幾。
阿參政府邸中地錢財。怕要比國庫還要豐裕些呢!說是先墊錢給你。到從國庫中撥錢抵帳地時候。咱就真地清如水明如鏡。一文不沾了?這銀錢糧餉往遼東一來一回。雖然與國無功。但阿參政地荷包。只怕又鼓了三分!還能差你這點兒銀錢?
但這世上,有些事說得做不得,另外一些事做得說不得,盧世榮自然深諳其道,做出幅急公好義的樣子,拍胸脯打保票的道:“四海測量,關係授時歷的制定,關係到大元朝的正朔問題,我等替大汗當差,忠字當頭,漫說帖點錢財,就是拋家舍業,也是在所不辭啊!郭大人只管放心,待明個兒一大早,我就把積欠地款項,親自押車送司天監衙門口!”
郭守敬大半輩子浸淫在天文地理算學水利的世界裡,哪兒知道人心險惡?還把盧世榮當做好人,誠心誠意地道:“如此說來,卻是謝過盧大人、阿參政了。兩位大人盡忠國事,體恤下情,下官感激不盡吶!”
“哪裡哪裡,郭大人客氣了。”盧世榮親親熱熱的拉起郭守敬地手,向堂中走去,郭守敬待要招呼同來的李天完一聲,卻見主人趙孟已經迎了過去,和他寒暄起來。
留夢炎冷眼旁觀,早已瞧明白了七八分,哼,前些年,阿合馬不是和蒙古臣子聯手打壓漢臣麼,如今呼圖帖木兒得勢,你就派盧世榮來縱橫闔,想和咱們漢臣結盟?
轉念一想,朝堂政爭,從來沒有永遠地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前些日子獻上先北後南的計策,大汗好生褒獎,滿朝都說自己將會得到董文炳去世之後留下來的左丞相寶座,誰知道大汗到現在還不開口,朝內外甚至紛紛傳言將會是呼圖帖木兒接任!
如果左右丞相都是蒙古人,大元朝的三條腿還能平衡嗎?英明神武的大汗,會容忍這羣有擁立之功的勳舊成功上位?留夢炎以數十年地政治經驗,立刻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然則大汗所思所想,到
麼個情況呢?老謀深算的留夢炎,決定繼續觀望,揭開迷題。
以不變,應萬變。
緊跟着盧世榮、郭守敬,趙孟陪着李天完,也走進了大廳。
盧世榮起初還當李天完是郭守敬攜來的子侄輩,此時見趙孟和他攜手而入,才知道也是被邀請的客人。
他爲人及其四海,大都城有名的自來熟,於是站起來,上前作揖道:“趙大人好。
不知這位青年才俊,是都中哪家的王孫公子?”
趙孟道:“非是都中世家,實爲江南舊客。”
竟是江南舊客,莫非臨安故人?留夢炎、趙復、葉李等人的目光,齊刷刷的投到了青年公子臉上。
李公子呵呵一笑,不亢不卑的道:“在下福州李天完,家裡做些海商生意,藉着趙兄地東風,往這風雲聚、龍虎會的大都城一行,看看能不能把南貨賣到北地來。”
“原來只是個逐臭之輩!”趙復不屑一顧地轉過了頭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本以爲是江南世家子弟,原來是個滿身銅臭的商人,怎可與我們滿座官員同座同列?葉李大爲不滿,礙着主人的面子,小聲道:“趙郡公身心灑脫,果然三教九流都可往來,怪不得他要住在這魚龍混雜的南城。”
在座的後輩門人,聽了都呵呵笑起來,自古貴衣冠而賤商賈,趙孟堂而皇之地把一個商賈,迎到招待朝廷大臣的正堂上來,不是貽笑士林麼?
這些人對趙孟,是又感激,又嫉妒,感激,自然是爲了他以亡宋近枝皇族身份效忠大元,塞了天下人攸攸之口,嫉妒,則是因爲他少年得志,弱冠之年而得任郡公、大學士,你我同是大元臣子,憑什麼你就爬那麼快呢?
就像惡狗會爭搶主人扔下地臭骨頭,投降蒙元的漢奸,互相之間也要你爭我奪。
有人就故意用壓低、卻又能讓滿堂上的人都能聽清的聲音笑道:“戲臺上唱我等儒生,如今是‘九儒十丐’,在趙郡公這兒,我等雖不至於和乞丐並列,卻已經和逐臭之夫同堂了。”
趙復轉身,狠狠的盯了那學生一眼,卻又低嘆一聲,不忍心再斥責了。此人在亡宋,已進了國子監,隨自己北來大都,輾轉四五年並無寸進,到現在還是個白身,也難怪他憤憤不平。
哪知盧世榮聞得李天完是南方大海商,頓時肅然起敬,居然深深鞠了一躬。
李天完回禮,笑問:“盧大人當朝二品,何以對在下行如此禮節?”
盧世榮正言厲色的道:“李先生是海商出身,和下官地恩相阿參政阿大人一般無二,下官若是看不起李先生,豈不是也瞧不起阿大人了麼?若是一朝得勢就忘了本身,豈不是和禽獸一般!”
趙孟聽了這話,牙齒都差點笑掉了,原來這盧世榮、還有他身後的阿合馬,既想和漢臣聯合,又怕被漢臣看得輕了,方纔趙復地門人出言譏刺,他就疑心是暗指阿合馬。
大元朝崛起朔漠、立鼎大都,但以弓馬取天下,任用蒙古、色目官員,凡事皆以財帛通賄賂,孔夫子斯文掃地而孔方兄神通無敵,故而富商地位高漲,如阿合馬之流,甚至登堂入室、封侯拜相。阿參政就是色目番商出身,盧世榮向來對富商高看一眼,今天雖然借題發揮,卻也不失本心。
“來來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且休閒講,大家入席再談!”趙孟招呼各位貴賓入席。
宋人實行分餐制,後面花廳上擺着十餘張矮几,美酒佳餚整治停當,少女嬌童端着銀壺、酒漏一旁侍候。
衆人敘了年齒,按賓主、品級坐下,那李天完李公子正好上首郭守敬,對面盧世榮,郭守敬偶然提起天文算學,這李公子居然頗通一二,頓時來了精神,兩個人聊得熱火朝天,盧世榮想問問南方商路如何,漢貨的利潤大不大,也插不下口去,在旁邊乾瞪眼。
轉過去吧,一樣聽不懂。
這半廂,留夢炎、葉李、趙復都是浸淫詩書數十年地大儒,而趙孟年紀雖輕,卻是文采風流、一目十行之才,詩書禮易無一不通、無一不精,幾位一會談關睢,一會講陰陽,一會談論天下局勢,倒也津津有味。
盧世榮儒學功底甚淺,若是和他說財賦歲入,魚鱗冊頁,他是如數家珍,可這些陳貓古老鼠、之乎者也的東西,真真如聽天書,半天也不知道從哪裡下口,就跟個泥雕木塑地菩薩一般,又好似鋸嘴的葫蘆。
老半天無趣,卻忽然聽得葉李帶來的門人中,不知怎的有人叫道:“如今中書省轄地發了大旱災,今年冬天四處都是餓,不是財臣之責麼?”
盧世榮好不容易能插下話,趕緊道:“如今雖然聖天子在位,只國家初定、國事多艱,遼東戰事乃心腹之患,中書省轄地旱災只是纖芥之疾,自然有個輕重緩急之分,待遼東平定,阿大人自然撥款賑濟災民。”
“什麼?”郭守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威嚴壯麗,如仙宮神闕般矗立的大都,城外就發生了大饑荒,還餓死了人?爲什麼天象沒有顯示,爲什麼我這個大都城的建設者,居然不知道?
留夢炎此時已存了聯合色目臣子,共抗咄咄逼人的呼圖帖木兒的念頭,聞言替盧世榮打圓場道:“也沒餓死多少,據本官估計,最多也就五六萬人,幸虧朝廷駐軍在城外五十里各處道路設置關卡,不許流民進京,這才保住大都城不被那些窮棒子,攪得一團糟呢!”
大都、大都,人間仙宮,地上神闕,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城外五十里,就已是餓地的悲慘世界了嗎?
而城中,色目番商欺壓漢人百姓,蒙古貴族歌舞昇平,嘿嘿,好一個“天下一家”,好一個“天下一家”呵!
有什麼東西,在郭守敬的心頭,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