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8章 東寧府
昭義大將軍賞佩金虎符遼陽詔討使朱煥用象牙筷拈的酒糟鹿脯,揚州帶來的廚子,刀工妙到極處,這鹿脯片如蟬翼,桃紅的色澤加上凜冽的酒香,讓他想起了秦淮河上的條條畫。
曾經,朱煥是兩淮制置大使李庭芝麾下最的將官,屢受朝廷恩賞,在淮揚百口中,果李大使是義薄雲天的關雲長,他就是牽馬執鞭鐙的周倉,果李大使是精忠報國的嶽武穆,他就是馬前的張保、馬後的王橫。
伯顏下江南,沒有選擇適合戰馬衝擊的淮揚,卻選擇了長江中游的襄樊大元丞相沒有選錯,疾風知勁草、危難識忠臣,堅守襄樊七年之久的呂文煥最終晚節不保,將這座大宋朝中流砥柱拱手送敵;李庭芝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則在臨安陷落,帝后被俘之後,依然在揚州堅持抵抗,像一根釘子深深的扎到蒙元的版圖上,阿剌罕、阿里海牙,這些能征慣戰的宿將,加上故宋謝太后命令開城投降的詔書,都不能使他屈服,伯顏如果選擇淮揚作爲突破口,也許直到現在,戰事依然膠着,就像釣魚城那樣。
從長江中游的襄樊達成突破,繞開鄂州張傑這塊同樣難啃的硬骨頭,伯顏成功避開滅宋之路上最頑強的兩個人,大軍進抵臨安,謝太皇太后、全太后、宋恭帝迴天無力,隻身降元。
益王衛王在楊太妃懷抱中,由陳宜中、張傑、陸秀夫、文天祥等人護駕亡海上,組成了海上行朝,他們給堅守兩淮的李庭芝來旨意,讓他出任右丞相,入朝統一指揮抗元部署。
離開揚州時,李庭芝放心的把這座兩淮抵抗蒙元的重要堡壘,交到了最信任的將朱煥手中,他自信的告訴朱煥:“文丞相起江西義軍,蘇殿帥師八閩,張樞密麾下尚有朝廷經制之軍二十萬,國事尚有可爲。
兄往南方一行,弟須堅守揚州,或半年、或八月,兄當提王師北上,以解揚州之困!”
然而,要識破一切人心的險詐,是非常困難的,正大儒方回、望才,抗元名將呂文煥、夏貴等人,在他們慷慨激昂聲稱以身許國的時候,誰能識破他們的僞裝呢?
李庭芝離開揚州的時候,這座堅城上空還飄揚着大宋的戰旗;當他剛剛走到泰州的時候,揚州就由朱煥交到了蒙元手中,斷了他北歸揚州的後路。
尤爲惡劣的是,豺狼之性的朱煥,投降蒙元之後,方纔徹底暴露出自己卑劣無恥到了極點的嘴臉,他居然驅使李庭芝麾下淮揚子弟的妻兒老小從揚州來到泰州,以他們爲人質,迫令困守泰州的李庭芝投降。
李庭芝沒有投降,這個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傻瓜,自宗澤、岳飛、虞允文以降華夏氣節的象,從容面對異族死亡的屠刀,身體歸於塵土,精神卻化爲了晨星;朱煥卻有了獻城投降的功勞,搖身一變,從替大宋守土的將軍變成大元的有功之臣。
宋亡之後,自兵南侵以來一百五十年戰火紛飛的兩淮,從遊牧民族和華夏文明交的最前線,變成元朝的內,的南方有范文虎二十萬大軍駐守兩浙,的北方有山東河北等拱衛京畿的十餘萬精銳蒙古軍,遼東戰事一起,忽必烈理所當然的把兩淮降將順着京杭大運河調到了北方前線顯然,將能征慣戰、且深受李庭芝精神影響的兩淮子弟調離本鄉本土,朝廷也有着防範之意,讓他們在和乃顏的戰爭中流盡鮮血,更符合大元的利益。
可惜,兵還是當年的兵,將還是當年的將,只不過高擎着的大宋戰旗,變成了大元的羊毛大,淮軍的表現就成了重天。伯顏丞相現,他們和乃顏互相消耗,成爲永遠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爲他們是世界上最“珍視生”、“熱愛和平”的軍隊,他們決不和任何敵、彎刀上脖子,還是整箱整箱白花花的銀子,任何威逼利誘在這支混吃等死的軍隊面前,都失去了作用。
直到伯顏親眼看見一名士兵在殺雞時,突然暈了過去,他徹底失去了耐心,“在李庭芝手下如猛虎般兇悍的淮軍,爲什麼到我手上就變成了綿羊?”伯顏放棄了努力,從此之後,淮軍成爲遼陽駐軍的後勤部、運輸隊和工程兵,他們再也沒有真刀真槍的上過戰場。
這樣的結果正是朱煥所希望的:這年月,有錢有兵就是大爺,北方漢人世侯在被蒙古人榨乾油水之後,不就像一塊沒用的油渣,被無情的扔掉了?金刀拔都張弘範、鞏昌軍便宜都元帥汪良臣等人無不如此,前車之鑑,殷鑑不遠啊!
能保住性命、財富和權位的,則是擁兵自重的呂師夔、范文虎,其中又以兵多將廣、盤踞兩浙老窩的范文虎最爲瀟灑,進可攻退可守,明裡朝廷連連封賞加官爵,暗裡和漢商做生意佔盡便宜,這麼明顯的事情,要還看不清形勢,陽關大道不走,偏往奈何橋上擠,那就不是爹生養的貨!
朱煥對部下陽奉陰違、消極避戰的行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暗中推波助瀾,所以他很快就得到了希望的結果,這一次伯顏丞相出擊臨湟,就讓他率麾下兩個附軍萬人隊留守安全之極的遼陽府東寧府。
且不說乃顏汗生死未卜,遼東諸部羣龍無,是否能集中力量來打東寧府,也不說納哈出已暗中歸降朝廷,會趁機搶班奪權,就算遼東諸部能打過來,就算他們和漢軍打過來,又能如何呢?
東寧府城池高厚,駐紮着兩萬能征慣戰的淮軍,要他們主動出擊自然是困難的,可孫國樑、李國棟兩位萬戶說了,生死關頭人爲自,被敵人逼到了城下,兵將們還不拿出當年捨生忘死的勁頭,和漢軍拼個你死我活?
何況,城頭上還架着大都百工營近生產的大炮,在炮火轟擊下,無論乃顏部裝備的
、翎根甲、生牛皮甲,還是漢軍的琉球鋼甲,都會撕裂,躲在其後的軀體,瞬間成爲血肉片。
所以,這裡全到了極點,簡直就是一座保險箱。
朱煥笑着將鹿脯塞進口中,鹿肉特有的略帶腥氣的甘美,和酒糟的迷醉完美的結合,咀嚼時,帶給味蕾最大的幸福。
嬌豔如花的小妾,頭戴赤金鑲嵌珍珠的步搖,抿嘴低笑着,將江南運來的正宗兒紅,那琥珀色的酒漿傾注到大漢出產的七彩琉璃杯中,初升的朝陽從窗櫺上投射進來,光斑在注滿酒的杯子上折射,醇酒、美人,夢似幻。
誰言遼東?此風月,猶勝秦淮!朱煥嘿嘿笑着,捉住小妾白嫩的手腕,在她纖細的掌中,將醇酒一飲而盡。
遼陽詔討使大人在府中享受醇酒美人無邊風月的時候,東寧府面向乃顏部駐地、漢軍定遠堡的東南面,高大巍峨的城牆上,一羣士兵正圍攏成圈子烤火。
九月下旬,北方吹來的風,就帶着刺骨的寒意,吹得火苗子忽閃忽閃的,木柴燃燒着,噼噼啪啪的響,時不時的炸起朵喜花兒。
天空中時不時的飄過一朵彤雲,附軍牌子頭姜良材擡頭觀察半晌,用低沉的聲緩緩道:“唉東、十月的天,說變就變,不曉得啥時候下第一場雪啊……”
遼東的雪,非比淮揚,冷徹骨、凍壞心,北風夾着雪花,打到人臉上像刀子割,來自淮揚的士兵,只覺得遼東的冬天分外難熬,一場雪來一場寒,他們就像等着上刑場的死刑犯,等着第一場雪的降臨。
聽牌子頭談到下雪,龐士瑞就不由自主的一陣寒顫,個天,對於必須上城牆防守的他們來說,都是可怕的經歷。
他忿忿的捏了捏薄薄的棉衣,朝廷下的這玩意實在太薄了,當初拿到手還當朝廷恩典,人人山呼萬歲呢,及至後來才現,比起漢商賣給乃顏部的鴨絨服、呢絨大衣和厚棉衣,自己身上這玩意,簡直跟紙糊的差不多。
“媽的,咱們穿的這身貨,薄秦淮河上娘們夏天穿的碧羅紗有一比,今棉花這麼貴,管餉的那些官兒不曉得貪了好多!”
姜良材看了看部下,無奈的道:“別抱怨啦,至少咱們還有穿,孫國樑孫萬戶說了,咱們能呆在東寧府城裡,不去漠北草原喝風,就是朱煥朱詔討使天大的恩”
他說恩典這兩個字的時候,話音拖得長長的,嘲笑之意溢於言表,士兵們聽得哈哈大笑,七嘴八舌的道:“這姓朱的躲在宅子裡,喝酒、吃肉、抱女人,叫老子們站在三四丈高的城頭上喝風,這也算恩典?難不成老子還要感恩戴德,替他豎個長生祿位?”
“當年駐守淮揚,李大帥尚且和咱們同吃同住,待吾等赤子;這朱某人何德何能,竟然處處擺起官譜?他也配說恩典兩個字!”
“我呸!恩典,朱的有臉說,老子聽了都臉紅!”龐士瑞氣憤憤的啐了口,四下看看都是本牌兄弟,沒得外人,才壓低了聲,神神秘秘的道:“李庭芝李大帥對這姓朱的,提拔重用恩重如山,各位兄弟,你們道姓朱的如何報答?”
“賣了李大帥的揚州城,還逼着咱們妻兒老小,到泰州逼降!”
“姓朱的忒不是東西,害大帥走投無路,力戰不屈後被朝廷捉住,砍了腦袋!”
龐士瑞又看了看四面,招手讓同袍們圍些,“是朱煥害死了李大帥!”
“嗨,你這不是屁話嘛!”牌子頭姜良材沒好氣的罵了句,“誰不知道朱煥賣揚州,坑陷了李大帥?”
龐士瑞急了眼,再不賣關子了,竹筒倒豆子一氣兒說下去:“我纔不是說的這個呢!替朱煥養馬的毛三,是我同鄉,他和我說的,當年李大帥力盡被擒,元帥阿術並不想立刻殺他,盤算着慢慢勸降李大帥自不會降的,可逃出生天,到南方投奔行朝再舉義旗,也不是沒有希望。”
“自然此!”姜良材點了點頭,文天祥文丞相一介文士,尚且能從伯顏軍中回南方,李庭芝大帥武藝高強、智謀超羣,若遷延日月麻痹元兵,逃出去的可能性確實很大。
很快有士兵問道:“然則朝廷爲何突然下令,將李大帥處斬呢?”
“還不是朱煥這廝,竟同元軍阿術等人,說什麼‘揚州自用兵以來,屍骸遍野,都是李庭芝造成的,不殺他們更待何時?且李庭芝忠於宋朝,他若在,我等降將何自處?’阿術遂下令斬了李大帥!李大帥從容赴死,求仁得仁,只怕魂靈兒早往天上仙宮神闕里去了,可朱煥讒言害死恩人,豈不是卑鄙無恥到了極點?”
龐士瑞此言一出,士兵們驚得呆了,都知道朱煥無恥,可沒想到他無恥到此步!想起當年李大帥愛兵如子的好處,淮揚百將咱們淮軍倚爲長城的期盼,和做了漢軍人人唾罵的尷尬,今到遼東吹風淋雪的苦楚,人人異口同聲的痛罵:“朱王八賣了揚州,把咱們好好的大宋淮軍,賣做了韃子的狗屁新附軍,從兩淮家鄉到這遼東來充軍,這廝不得好死!”
龐士瑞也道:“媽媽的,要是打起來,朱王八敢上城,老子背後一箭射他心窩裡!”
“唉大哥也就說說,若是姓朱的上城,還不是萬戶千戶們前呼後擁,親兵侍衛圍泄不通,咱們如何下得手?”姜良材長嘆一聲,心說要是漢軍來攻,一炮把朱煥狗賊炸上天,那就是老天開眼了。
咦道是心誠則靈,感動了上天?姜良材揉了揉眼睛,面對乃顏營的東南方向,天相接處,竟然出現了條淡淡的黑線,而且越來越粗、越來越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