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3章 旁聽生
會議室中坐着聽講的皇家人文學院院士之中,有位江南才子蔡慕康,本來不叫這名字,因爲追慕竹林七賢,尤其愛其中的嵇康,所以改作了這個名字,一生風流倜儻,也不知在秦淮河上欠下了多少風流債,只詩書才華很有幾分,雖不及李杜,倒也不遜於當世關漢卿。
正所謂恃才放曠,見趙筠眉目如畫、體態婀娜,他一時忘形,不禁出言放肆。
“蔡兄放肆了,皇后或許不計較,美術學會趙院士可不好相與!”有穩重些的院士提醒他,要是被國舅爺趙孟頫聽了去,鐵定招來麻煩。
大漢帝國雖不禁言論,但趙筠總是人文學院的名譽院長,提攜後進、獎勵青年的好事做了不少,院士們對她多是尊重之心,像蔡慕康這麼放肆的唯有一人而已。
蔡慕康聽到趙孟頫三個字,立馬就有些怵頭。
如果說科學院的院士們,如王大海、曲海鏡、郭守敬、馮火山、雷洪、朱世傑等輩,多數年紀較大、性格穩重不愛惹事,那麼人文學院中蔡慕康、關漢卿諸人,要麼恃才放曠,要麼性格刁鑽,又自詡風流才子,最喜歡流連青樓楚館、梨園勾欄,相互間的風流官司不曉得打了多少場——反正文人們手無縛雞之力,頂齊天也就跌個面目青腫、打個眼圈烏黑,警察也就看在院士的份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鬧去。
蔡慕康就是鬧得最厲害的.人之一,直到他遇到了從大都歸來的趙孟頫,說起來,兩人還是臨安舊相識,以往也曾鬧過幾場爭風吃醋的全武行,尚未分出個高下哩。
兩位都是江南才子,都是書畫詩.詞文采斐然,又都是俊朗清秀的相貌,蔡慕康自然存了個比較的心思,不過趙孟頫既有皇親國戚的身份,又是潛伏北元竊取情報的大功臣,相形之下,他就遜色多了,心頭難免不忿。
兩月前,蔡慕康在天香樓喝醉.了酒,和趙孟頫有過一次衝突,很快就從文鬥發展到了武鬥。哪知趙孟頫潛伏北元期間,很是向密探們學了幾手保命的功夫,雖然不算什麼練家子,可早就不是吳下阿蒙了,蔡慕康被打得七葷八素,從此之後皇家人文學院的院士們發現,蔡某人見了趙孟頫,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避之不及。
蔡慕康出言稍顯放肆,趙筠皇后之尊,自不會和他.計較;趙孟頫可是個不好惹的,被他知道了鐵定又是一頓老拳!
蔡慕康想到這裡,就把脖子一縮,有些兒害怕,見同.僚臉上帶着些戲謔的味道,他又被激起了幾分羞赧,挺胸擡頭道:“前朝公主,新朝後妃,本尋常事爾。只後宮悽清對殘月,箇中滋味外人哪得知曉?”
歷朝歷代宮怨詩詞比比皆是,從漢宮飛燕到盛.唐玉環不一而足,只不過蔡慕康所說“前朝公主、新朝後妃”,史上例子不少,卻有多少迫不得已的情形?今天講臺上神采飛揚的趙筠,又豈是閉居深宮之中、白首紅顏之流可比的?
兩人的小聲議.論驚動了前面以儒學選爲院士的財稅部稽覈局局長駱醒忠,回頭笑道:“虧得當今聖上寬仁厚道,若是那北元殘虐之主,你們這等議論宮闈中事,鐵定治個大不敬的罪過,嚐嚐千刀萬剮的滋味。”
幾位院士都點頭稱是:“我大漢皇帝心胸氣魄之廣闊,頗有唐太宗、宋仁宗之遺風。”
偷眼看看講臺上清雅若仙的趙筠,蔡慕康意氣用事,反駁道:“所謂才子佳人千古佳話,聽說咱們這位皇帝粗鄙不文,連字都常常寫錯,大長公主詩詞書畫冠絕天南,終有明珠暗投之憾。”
楚風受簡體字教育,筆畫與這個年代自然有所不同,御批中缺筆少畫是常有的,好在字型字義如草書簡省筆畫罷了,尚不至於引發歧義,只皇帝之御書“慘不忍睹”、“筆法如初學蒙童”的美譽,也就蜚聲海外了。
駱醒忠暗笑蔡慕康發了痰氣,你也不照照鏡子,才子佳人,哼哼,臺上那位母儀天下的第一皇后,自然是絕代佳人,才子呢?不是治新儒、改工藝、練漢軍,文武雙全驚才絕豔的當今皇帝,難道還是你?
“蔡兄有所不知,我新儒學以仁者愛人,謂天下人皆爲仁者所愛,不分男女也,故趙、陳二後爲工商部長、爲閩廣總督,一展胸中丘壑,與男兒無異,豈是前朝白首深宮之後妃可相提並論耶?況學有術、道之分,吾皇提三尺劍平天下,解萬民於倒懸、救生靈於塗炭,乃大仁大義大智大勇,若阮籍、揚雄輩,詩文唱和、皓首窮經之匹夫也,猶螢火之比皓月,焉能望其項背哉!”
駱醒忠還算給蔡慕康留了面子,沒有提嵇康,但任誰都知道,阮籍便是西晉時候竹林七賢之一,和嵇康同列七賢,駱醒忠這是繞着彎兒把蔡慕康罵了個狗血淋頭。
蔡慕康聞言氣得臉紅脖子粗。同爲人文學院院士,關漢卿創作戲曲、書文,替大漢宣揚國家民族思想,盡收天下士民之心,趙孟頫則擔着污名臥底北元,爲大漢的勝利立下了汗馬功勞,其餘院士,也各自有所作爲,惟蔡慕康以嵇康清高曠達自詡,除飲酒賦詩之外別無作爲,“詩文唱和、皓首窮經”,這不是當着和尚罵禿驢嗎?
大漢帝國之國學爲楚風、趙筠編定的新儒學,除此之外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比如民間佛教影響本大,漢軍崛起得泉州南少林之助不少,法本、法華皆職任高官,信衆自然爲數不少;南方道教則以龍虎山張天師一脈爲主,漢國工人最多的鋼鐵廠又是以太上老君爲祖師爺,道家當然香火興旺;隨着各類工廠增多,工人之間要團結互助,於是提倡兼愛非攻、擅長工藝的墨家也隨之從故紙堆中鑽了出來;大漢依法治國,求律令之嚴密、精審,怎麼缺得了法家……不過佛、道、墨、法諸家,都在新儒學的基礎上互相融合,互相碰撞,在思想的交鋒中融會貫通,各派有所側重罷了。
不同於科舉考試出身者,必讀新儒學著作,也不同於政府官員們治國依據要靠《四書新解》和《五經新編》,像蔡慕康這樣的光頭院士就對新儒學不怎麼感冒了,他反駁道:“且不說別的,吾皇不以仁德治天下,卻一味誅戮征伐,終是走的霸道一路,非是王者所爲,諸皇后之設置,也違背禮制,大長公主以前朝公主身份,卻與匠戶之女、丞相府歌伎等同列皇后位分,只怕心頭悽苦,非我等可以想象。”
我倒見大長公主神采飛揚並無半點幽怨之色呢!駱醒忠正待反脣相譏,忽地越過蔡慕康頭頂看見什麼,神色一喜,似乎剛要叫喊,又吞回了肚子裡,面上瞬間變了好幾次顏色。
蔡慕康詫異的回頭看看,只見一位和自己年齡相差彷彿的年輕人,身穿青色紗袍,腳踩逍遙履,手搖素白摺扇翩翩而來,若論相貌並無出奇之處,只嘴角掛着賊忒兮兮的笑意,一雙眼睛亮得叫人想打他兩拳。
從江南過來的蔡慕康認不得此人,駱醒忠卻明明白白,除了大漢皇帝楚風,還會是誰?方纔正要行禮參見,皇帝搖手微笑讓他不要驚動衆人,這才把叫道喉嚨口的陛下兩個字,又吞回了肚子裡。
楚風坐到蔡慕康身邊的空位上,被打斷話頭的蔡慕康老大不樂意,見他衣袍上沒有院士徽章,便冷冷的問道:“你是旁聽生麼?”
旁聽生?楚風一愣,纔想起來兩院會議皆允許各學院高年級學生旁聽,就笑着點點頭:“不錯,我是商學院的三年級學生,前來旁聽的。”
不知怎麼回事,這人坐在旁邊,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傳來,蔡慕康只覺得渾身不舒服,又自恃身份不好趕他走,所以沒好氣的道:“聽便聽,不要費話干擾我們院士。”
趙筠對詩詞的理解偏於感悟,幾位院士並不太感興趣,又投入了先前話題的爭論,似乎和之前沒有什麼區別,不過蔡慕康敏感的發現,駱醒忠對大漢皇帝的頌歌唱得更響亮了,什麼“大漢帝國風雲起陸波浪掀天,鯨吞南北兩洋、橫掃江南半壁,全賴陛下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吾皇撥亂反正,救神州陸沉華夏危亡,千載之下惟一人耳”、“日月照臨、天地覆載,焉有吾皇生萬民、肉白骨之功德”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簡直到了肉麻的程度。
然而他的吹捧固然略顯過分,說的內容卻是事實,另外幾位院士即便不齒他阿諛逢迎,也連連點頭稱是,蔡慕康更不可能罔顧事實胡亂駁斥,只弄得心頭氣悶。
轉過頭舒口氣,卻見那位新來的旁聽生,幾乎不轉眼的看着臺上講蘇詞的趙筠,蔡慕康登時大怒:大漢風氣漸開,男女之防不若故宋嚴格,但畢竟有非禮勿視的古訓,如他這般傾慕趙筠,也只敢趁着院士講學之機偷偷瞄上一兩眼,還心虛膽寒唯恐同僚看出苗頭——寫點宮怨詩是一回事,公然直視、褻瀆皇家尊嚴,那可不是院士能幹的事情!
兀這小子,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大長公主,是何居心?蔡慕康沉下臉,拉了拉楚風的衣襟,“喂,皇后母儀天下、尊貴嫺雅,你這般目不轉睛的盯着,太也褻瀆天人了吧?莫非是剛從青樓楚館中出來的麼?”
楚風大惑不解的撓了撓腦袋,心說我看自己老婆你都要管?隨即啞然失笑,現在可沒人知道你是誰,除了駱醒忠,都認你做旁聽生呢!
此時蔡慕康也偷偷瞄了眼臺上的趙筠,好幾秒之後戀戀不捨的挪開目光,楚風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是個“粉絲”啊!他豁達的一笑:“唔,一時失態,望先生勿怪!”
蔡慕康本不想和他多話,轉念一想,不和這小子說話,他又得盯着大長公主看了,便拉着他加入了討論。
大漢帝國的治國方略以及新儒學的相關問題,對於它的制定者來說,還不是如掌上觀文一樣的簡單?院士們爭論不休,楚風只略加點撥,就能洞開新天,叫幾位院士好生佩服。
又有駱醒忠明知皇帝白龍魚服,着意討好賣乖,如說相聲逗哏捧哏似的,楚風擺出一個觀點,他不是拊掌而笑,便是作恍然大悟狀,一時間楚風談笑風生,衆位院士都對這“商學院來的旁聽生”刮目相看,甚至有老成*人動了惜才之心,想將他收錄門牆。
蔡慕康則老大沒趣,此人膽子大得驚人,方纔別人不敢看的他敢目不轉睛的看,現在別人不敢說的,他也敢說,上到大漢皇帝,下到各部大臣,評論指摘信手拈來,沒有分毫顧慮,指點江山有周郎赤壁之態,讓自詡文采風流的蔡慕康不由得自慚形穢,深恨風頭都被他搶了去,待會兒自由討論的時候,大長公主不是注意不到我了嗎?
正想着如何叫這旁聽生栽個跟頭,突然講臺上的趙筠笑語盈盈:“蔡院士、駱院士,你們討論很熱烈啊!想必是在詩詞上有什麼獨到見解,不妨說來聽聽,便是有新作問世,也可以讓大家都瞻仰瞻仰嘛!”
見趙筠秋波婉轉、柔情蜜意的看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蔡慕康骨頭都軟了半邊,什麼詩詞歌賦都忘到了九霄雲外,哪兒能答出半句話?
倒是那旁聽生賊賊的笑着站起來:“趙院長,新詩沒有,舊詩倒有一首。”
趙筠笑顏如花,輕笑道:“舊詩也可以。方纔妾身講評的蘇詞,不都是舊人舊作麼。”
原來舊詩也可以啊!蔡慕康懊悔萬分,爲什麼沒有早點站起來呢,就是這般和夢中女神對答幾句話,也叫人心搖神馳!
“獻醜了!”
那旁聽生一搖摺扇,氣運丹田,緩緩念道: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沒打着,
打着小松鼠。”
全場啞然,這、這也算詩?蔡慕康更是啞然失笑,正準備起身斥責,卻見趙筠如凌波仙子般走下講臺,在衆目睽睽之下挽起了那位旁聽生的胳膊。
男女授受不親,大長公主這是怎麼了?
“衆位院士請了,妾身夫君得勝回朝,接下來的自由討論只好失陪一二。”趙筠全身上下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挽着楚風的手臂,向院士們道罪離去。
駱醒忠看着蔡慕康,連連冷笑,後者怔怔的盯着二人背影,嘴張得老大,半晌之後舉起右手,往自己臉上丟了兩個老大的耳刮子。
人家琴瑟和諧,你吃的哪門子飛醋?
“你個壞蛋,專門跑來抓我回去,安的什麼心思?叫我在院士們面前出醜?”趙筠蓮步輕搖,卻因喜悅帶上了一股說不出來的跳脫,腳步都在略略蹦蹦跳跳,跟往日敏兒走路差不多了。
楚風哈哈一笑,把方纔的趣聞給她說了,自人文學院步行下山,花前月下留下了趙筠銀鈴般的笑聲。
在臨安接到監獄方面熱氣球試飛的報告,楚風立刻乘船趕回琉球,見到了大漢帝國史上,也是世界史上第一次實用意義上的載人飛行,也是大漢立國以來,第一個原創性的重大發明。
很久以來,楚風就存在着一個擔心:科學技術的進步,是不是完全依賴自己從未來帶回的知識?在一個較長的時間段之後,大漢的繁榮會不會消退,重新回到興盛——衰敗的王朝螺旋往復之中?
只有原創性、自發性的發明,能夠消滅這種可能,在普及數學、物理、化學等基礎知識之後,楚風期待的發明終於出現在一個比較特殊的情形下:愛情的動力,給了沈煉十二分的力量,熱氣球這種飛上天空的裝置,竟然在監獄中、由一羣失去自由的犯人完成了!
不過想想也沒什麼,很早,也許千年以前,人們不就發明了小型熱氣球——孔明燈嗎?兩者的原理、結構,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區別!
當然,現在大漢帝國的熱氣球,沒有壓力計、沒有高度儀、也沒有任何推進裝置,風向一變就不知道吹哪兒去了,但用繩索繫住,成爲繫留氣球,配上高倍望遠鏡,在數百米的高空觀察敵情,方圓百里盡收眼底,在戰役層面上,戰場必然對漢軍構成單向透明!
視察熱氣球之後,楚風回到了漢皇宮,敏兒已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了,雪瑤以醫國聖手親自照料,自然沒有任何擔憂,雪瑤卻忙得跟什麼似的,沒空搭理他;陳淑楨和烏仁圖婭留下來陪着她們,搶着抱小公主胖丫逗弄,把楚風推了出來:“我們陪着你久了,都不稀罕這臭傢伙了,去去去,趙筠在人文學院,楚呆子煩她去!”
“這次,夫君能在琉球多待幾天嗎?”兩人攜手走到漢皇宮門前,趙筠忽然停下腳步,癡癡的看着楚風。
大婚以來,聚少離多,她甚至有些兒嫉妒無所事事的烏仁圖婭,和跟隨大軍在外征伐的陳淑楨了。
“要離開一段時間啊,連敏兒臨盆,我都不能陪着,實在有愧~~”,楚風神色黯然,忽然咧嘴一笑:“不過,這次你可以陪着我,胖丫也去!”
太好了!趙筠高興得跳起來,啪的一聲狠狠親了楚風一口。
楚風摸了摸香脣觸及的地方,竊笑道:除了自己,沒人知道端靜嫺雅的第一皇后、工商部長,還有如少女般天真可愛的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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