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7章 歸化
開封城頭的羊毛大纛黯然降下,燦爛的金底蒼龍旗迎着晚霞冉冉升起,北元兵力困守塞北、京畿各大營,中原腹心空虛,河南江北行中書省駐節之地被大漢輕取。
開封既下,襄樊、南陽、洛陽等地元軍和北元的聯繫被切斷,惶惶不可終日。抵抗?連勇悍絕倫的蒙古精兵,智謀無雙的伯顏、張弘範、張珪,都倒在了漢軍的腳下,試問普天之下,尚有誰堪與爭鋒?
北元“以蒙古精兵拱衛京畿,探馬赤軍分駐河洛關陝,新附軍雜處江南各地”,中原地區以西域色目和女真、契丹、党項各族士兵組成的探馬赤軍,完全沒有死戰到底的覺悟,漢軍兵臨城下,各地元軍就紛紛開城投降,大小州縣傳檄而定。
楚風和陳淑楨漫步開封城中,蒙元兵力匱乏,攻克開封的戰鬥並不激烈,市井街巷都沒有遭到破壞,得益於漢軍官兵的消費、南方商家的到來,街道上熙熙攘攘,比北元治下繁榮昌盛得多。
不過讓楚風最高興的,還是城中居民沒有在戰爭中受到任何傷害。張珪懸於百丈青天、在十萬人矚目下明正典刑,三十萬元軍頭顱砌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巨大京觀,這極大的震懾了華夏的敵人,再殘暴的惡魔,也得掂量掂量大漢帝國復仇的決心,顯然開封守軍做出了明智的選擇,他們受到的懲罰僅僅是三年苦役,而不是成爲京觀的建築材料。
陳淑楨,這位美麗的女將軍.今天一身素紗夾衣,分外妖嬈,頭戴一朵嫩黃的小花,就和開封城中春日踏青的仕女們別無二致,渾然看不出金山寺妙高臺觀戰的元帥風範、百丈高空熱氣球上刺擊海東青的絕世神功。
她笑指御街兩旁的柳樹:“黃花遍.圃中,汴菊最有名,‘十月花潮人影亂,香風十里動菊城,’可惜要到秋後纔開。不過現在汴河兩岸垂柳依依,正應了白樂天詩句‘大業年中煬天子,種柳成行夾流水。西自黃河東至淮,綠影一千三百里。大業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煙絮如雪。’”
“嗯,隋煬帝種了這許多柳樹,不.過俗話說十年樹木,也不知在他的有生之年,可曾有幸目睹千里柳林的勝景?”
楚風話中帶着點揶揄,隋煬帝窮奢極欲,外使來朝.之時,他令官吏將國都樹木纏上錦緞以誇示國力,然而外使一句“吾觀中華尚有衣不蔽體之窮漢,何以綢緞裹樹,而不衣之?”就使隋煬帝啞口無言。
陳淑楨聞言莞爾,“偏生你有許多指摘,隋煬帝便有.千般不是,這沿岸的柳樹,也算得中原一景,還有他開挖的大運河讓你運兵運糧,也不曾收過你的過河費。”
陳淑楨的話有所指。
中原底定,商家紛至沓來,閩廣兩浙沿海——長江——京.杭大運河——黃河成爲新興的黃金水道,無論南洋的香料、大漢的工業品還是江南的絲綢、景德鎮的瓷器,都從這條黃金水道運到開封,然後北上山陝、西去洛陽長安,甚至被碧眼鵠目的胡商們,販運到漫漫黃沙覆蓋之下遙遠的西域。
漢國大小商人.都從這條黃金水道運送貨物,陳淑楨的族叔陳子龍也把閩廣一帶的食鹽、布匹、茶葉運往開封,結果在京杭大運河被攔了下來,要徵收過河費。
按照大漢稅法,商人只交百分之十的商稅便可通行全國,不再設關卡徵稅,官吏要收過河費,陳子龍自然不服,兩邊爭吵起來。陳子龍是當年駐守汀州的老將,脾氣老而彌堅,那運河管事則是郭守敬門下紫金山弟子,性格執拗,兩邊一言不和還動了手,最後把官司一直鬧到御前。
毫無疑問,就在昨天於開封城原河南江北行中書省府衙召開的大漢帝國臨時朝會上,大多數朝臣站到了陳子龍一邊:軍方出於對這位退役功勳老將的尊重,和他被北元歸漢年輕官員“欺負”的同情,匠戶系代表新興大商人利益,自然要替商家說話,就連儒門官員也認爲朝廷不宜“與民爭利”,既然國庫充盈,就不要加重稅賦。
“與民爭利?”楚風笑了,算不上熟讀歷史,他也知道這句話在後世,大明王朝搖搖欲墜的時候,那些代表江南鉅商利益的官員,是多麼冠冕堂皇的把這句擡出來。
結果也顯而易見,可愛的崇禎皇帝決心不在商業上與民爭利,於是江南富得流油的絲商、鹽商承擔的稅賦極輕,而陝西農民卻要繳納產出的數倍、連政府基層都財政困窘不得不裁汰人員!當然,李自成和張獻忠們用行動表達了抗議……
龐大帝國的滅亡,總是從財政制度開始,當賈似道的會子、交鈔急劇貶值,打算法成爲一紙空文,當元順帝無法保證貨幣信用、無力支付治理黃河的民工工資,當明王朝的皇帝窮得當掉銅器,當滿清政府把海關稅作爲戰爭賠款的抵押,王朝的喪鐘就已經鳴響。
楚風笑着問朝臣們:“誰,還記得我大漢帝國徵收稅賦的道理?”
千百年來,繳納皇糧國稅似乎是百姓天職,從來沒有人問一句爲什麼,可大漢皇帝給了臣民們一個相當超前、卻從堯舜禹時代就已客觀存在的答案:購買公共服務。
“整備軍隊以御外侮,興辦教育以啓民智,僱傭警察以備治安,修橋鋪路造福鄉梓,養贍官吏維持政府”,這是大漢帝國各政法學院對稅收何所用的標準答案,官員們耳熟能詳。
“對啊,既然稅收是爲了購買公共服務,就必須公平,試問商人在閩廣出售貨物,和在開封出售貨物的利潤是一樣的嗎?”
當然不一樣,若利潤相同,何必辛辛苦苦轉運萬里?
“商人將本求利,自然理所當然,可諸位知道京杭大運河每年都需要整修、疏浚,所費何來?”
文天祥不假思索的回答了這個問題:“自然是運河兩岸百姓服徭役。”
楚風將手一拍,笑道:“是了。商人通過大運河運貨,賺得盆滿鉢滿,兩岸窮苦百姓撈不到什麼好處,卻還要替商人承擔運河維護的人力物力,天底下有這樣道理嗎?何不令富商出錢,而使小民得以休養生息?”
斷斷沒有!文天祥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他出身富貴卻深知民間疾苦,不管怎麼說,絕對沒有讓窮苦百姓貼補富商這樣的道理。
然而加稅就是與民爭利,怎麼皇帝這次的道理,倒是這麼理直氣壯呢?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喃喃念道:“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天之道,損有餘而奉不足。皇上行的是天道,天道啊!”
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竟有些欣喜若狂。
陸猛平生只看兵書,什麼不足有餘的聽不大懂,此時見滿朝大臣盡皆喜形於色,他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扯着侯德富問:“文部長說的什麼,大家高興成這樣?”
“此是黃老之學,老子寫在道德經裡面的。”侯德富細細給他解釋:“譬如富商做生意,就是行的人之道,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本錢大、實力雄厚就能吞併小商家,越發財雄勢大,小商家競爭中落了下風,要麼賺不到大錢,要麼乾脆倒閉,這就是損不足的小商而奉有餘的巨室;皇上卻要行天之道,讓有餘的富商,將所得拿一部分出來,貼補給不足的小民……”
陸猛恍然大悟,“哦,這樣一來,固然富商能頓頓山珍海味,小民也能喝點湯,不至於餓肚子。呵呵,常聽儒生們說什麼天下大同,大約這就是罷。”
楚風想了想,已悚然而驚,只道後世纔有抑制貧富差距的說法,卻不料早在兩千多年前的老子,就把人類社會自然產生貧富分化歸爲人之道,而朝廷天子應該實行削富以補貧的政策歸爲天之道!
“對,天之道,今後不加商稅,但京杭大運河,還有新建設的碼頭、官道,要向經過的商戶徵收部分稅賦,”楚風還有一句話沒說,藏在肚子裡:“將來,也許有一天,我們不但不收農稅,還要用工商稅補貼農業呢!”
誰受益、誰負擔,很有道理的辦法,君臣皆悅,惟有李鶴軒暗自揣摩:哼哼,漢武帝削豪門巨室以強皇權,陛下變相加商稅而始終不徵農稅,何嘗不是抑制豪強、結好民心?帝王心術啊,帝王心術……
此時出外散步,陳淑楨於汴河岸邊提起隋煬帝開京杭大運河之事,便是拿楚風開個玩笑。
楚風笑嘻嘻的:“呵呵,這大運河固然是隋煬帝主持營建,可用的是天下人的稅賦、無數民工的血汗、許多學者的智慧,他何嘗有半點力氣用在運河上?京杭運河今猶在,不見當年隋煬帝,似乎他老人家也不會和咱計較了。”
陳淑楨白了楚風一眼,我又沒替子龍族叔說項,你這麼一本正經的,說給誰聽啊?
突然聽得楚風接着道:“我想了想,閩廣總督一職還是罷掉的好,分設爲兩省,像荊湖四川那樣設省,派文官去主理庶政……”
陳淑楨面色微變,楚風說話從來百無禁忌,什麼“打入冷宮”,什麼“休夫”的玩笑,一年總要開個七八次,可這次卻不像開玩笑呢!
楚呆子啊楚呆子,也不知哪個挑唆你這呆子,閩廣總督,當我稀罕麼?方纔不過是開個玩笑,你就要當真!
若是趙筠,定要和楚風爭個長短,雪瑤呢,撒嬌使小性子,敏兒呢,不管叫她做什麼都是“好啊,敏兒聽楚哥哥的”,烏仁圖婭,一定對楚風報以粉拳,最後兩人以牀上大戰定勝負……
陳淑楨這樣統領十萬大軍的女元帥,則雲淡風清的笑笑:“但憑夫君安排。”只不過,話音中帶着掩飾不住的失望。
粗線條的楚風根本沒有發現身邊人的落寞,他自顧着往下說:“今後海外殖民地和本土戰區設總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或轄一二省,或管南洋千島萬國,不一而足。內地各省則置文官巡撫,統管一省庶政……如今河南江北已成爲前線,臨海的閩廣倒是後方了,撤了閩廣總督,新設中原總督,夫人你來任此職如何?”
原來如此!陳淑楨聞言有些臉紅,又有些兒羞惱,你這楚呆子,不早說,害得我胡思亂想!
唉~還是雪瑤說得好,“咱們夫君就一大呆子,你和他置氣,那是吃飽了撐的……”
“好啊,夫君旌麾所指,臣妾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陳淑楨故意粗聲粗氣的,學關漢卿新編雜劇《花木蘭》中動作,雙手抱拳行了個軍禮。
但她忘了此時素白紗裙、頭插黃花,儼然一隨夫君踏青的美少婦,忽然做這麼個動作,說這樣一句話,登時周圍遊人紛紛投來驚詫的目光,甚至有登徒子吹起了口哨。
饒是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女元帥,霎時間也羞紅了臉,抓起楚風的手,看看哪兒人少往哪兒擠,七折八拐穿街過巷來了個溜之大吉。
“不能拆,不能拆咱們的教堂!”
一陣喧鬧聲鑽進了楚風的耳朵,啊呃~拆遷?難道這個時代就有了最牛釘子戶和無良開發商?
大街上人頭攢動,鑽進人叢,楚風就看見一大片藍眼睛高鼻子、頭戴藍色小圓帽的老外,黑壓壓跪了一片,七八名漢軍戰士腰板則挺得筆直。
楚風那個時代,老外享受着超國民待遇,一個個大鼻子衝着天,但咱們老祖宗那時候,不管你老外多牛,都是化外蠻夷,見官就得下跪,除了蒙元四等人之外,其他任何時代,中央天朝的老百姓都比蠻夷們過的好得多。
“拆,這色目人的妖神,拆了最好!”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藍帽回回和西域色目人都是一夥兒!”
老百姓們七嘴八舌的叫喊着,楚風拖着一個老大媽問是怎麼回事。
“唉呀後生仔,這不清理裡通外國嗎,藍帽回回硬說他們不是西域色目人,你看他們那藍眼睛,那衣着打扮,不是色目人難道還是蒙古人?想矇混過關,哼哼,後生啊,你說中不中?”
“不中。”楚風堅定的表明革命態度,然後打發走大媽。
原來大漢光復一地,就要設立情報司、保安司,開展清匪反霸、懲治漢奸叛徒的工作。開封城中這羣藍帽回回,城破後聚集在他們的小教堂裡,不知道要幹什麼,自然引起了情報司的懷疑,可搜查又抓不到什麼證據。
本想撤回去,可週圍的羣衆不幹了,這些年被橫行不法的色目富商欺負得很了,在他們看來,藍帽回回也屬於色目人,現在又聚在一處,鐵定沒安好心腸,怎麼能輕輕放過呢?因此圍住情報司官兵,要他們動手拆了藍帽回回的教堂。
實際上,咱們堂堂中華對宗教是異常寬容的,在中世紀的歐洲、近東,羅馬教廷慫恿着十字軍和穆司林聖戰戰士打成一鍋粥的時候,同是上帝子民的新教徒和天主教徒爲了能不能用聖盃喝酒而在三十年戰爭中自相殘殺的時候,華夏大地上的天主堂、和尚廟、清真寺、三清觀們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共建和諧社會。
百姓要拆藍帽回回的廟宇,並非宗教矛盾,而是民族爭端,北元治下殺了漢人只賠一頭驢,色目商人當然有恃無恐,放羊羔兒息、欺男霸女、強買強賣,百姓恨之入骨,這些藍帽回回連帶着倒了黴。
不過,藍帽回回名爲回回,實際上是猶太人,和西域色目不是一碼事,在後世的中東,猶太人亞伯拉罕的子孫和阿拉伯人易僕拉欣的後代,還打得你死我活呢!連帶着倒黴,確實有點兒冤枉。
楚風正想怎麼和百姓解釋這些,又不太情願暴露身份,忽然聽得有人用字正腔圓的漢語說道:“諸位同胞,來自耶路撒冷的兄弟,我們既然按照托拉的指引,來到東方這流着奶和蜜的土地,那麼就應該服從他們的法律,成爲華夏的子民。”
定睛細看,這不是猶太海商亞伯拉罕亞老爺嗎?他也坐船到開封來做生意了?只見他羽扇綸巾、青衫儒服,要不是鷹鉤鼻、深眼窩,簡直就是個漢家儒生了!
開封猶太人的長老反駁道:“我們是上帝的選民,你怎麼可以拋棄信仰歸化大漢帝國?你死後會下火獄的!”
“不不不,親愛的約書亞,根本沒有什麼上帝,拆掉教堂,和這裡的百姓一起祭拜炎黃吧。”亞伯拉罕非常裝逼的搖着扇子,點一點對方胸口:“我們故鄉,迫害我們的阿拉伯人,被蒙古大軍攻進了巴格達,真主在世間的代表,末代哈里發被拖出城,裹在毯子裡踩死;更遠的地方,同樣迫害我們的羅馬教皇和聖殿騎士,在拔都汗西征軍的兵威下瑟瑟發抖;還有木剌夷、花拉子模,真主、耶穌、耶和華、大梵天、佛陀,都抵抗不了長生天的威力……
唯有大漢,成爲世界征服者的征服者,伯顏、張弘範和許許多多強悍的蒙古武士倒在他的腳下,華夏、炎黃的光芒令長生天黯然失色……如果我們相信真的有天堂,那麼,東方這片流着奶和蜜的土地就是天堂,如果我們相信有耶和華,那麼炎黃就是我們的耶和華!”
楚風笑着離開了,他知道,“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普天之下,皆要歸化我華夏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