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裡的紫藤花繁密了的時候,公子的傷勢也漸漸好轉,此時離他受傷的那日,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正是鶯歌燕語的燦爛五月。
那次事件之後,皇上有了警覺,未央宮的侍衛增加了雙倍,公子的膳食湯藥都在宮裡的小廚房單做。不久之後,漪蘭殿的王美人因不敬之罪,由秩爵兩千石的美人貶爲秩爵一千石充衣,讓出一宮主位,移居偏殿,自此,人前安分了許多。
公子行動不便,也不願意瘸着腿兒四處溜達,日日倚在龍榻上,拿他的金彈子打蒼蠅。皇上怕他悶壞了,讓人在上林苑連夜捉來了兩籠黃鶯投放殿內,供公子玩彈弓之用。那些羽毛鮮黃的雀兒,有婉轉明亮的歌喉,輕捷俏美的身姿,委實讓人捨不得打,倒是辛苦了清洗鳥糞的小太監們。直到有一日,皇上過來陪公子用膳,一坨鳥屎從天而降,端端正正地落在他的龍額上,惹得他龍顏大怒,嚷着要誅這鳥東西九族。公子笑得兩眼冒淚兒。流年姑娘逮着這個機會,把那些冒犯天威的小精靈全都逐出了未央宮。
天氣一日比一日炎熱,太醫也終於鬆口,認爲公子可以出去活動活動,有益於痊癒。皇上命織房爲他趕製了各色迎夏衣物,絲縷薄綾掛滿了更衣櫃,製衣料子都是貢品中的極品,大宛的堆雲紗,蜀中的鴛鴦錦,蘇杭織繡,越地棉麻。一套套褻衣柔若落雪,一件件繒袍薄若蟬翼。即使是皇上自己的穿着也不會比公子更爲講究,這是任何妃嬪都不可想象的恩遇。
不僅如此,皇上還向我討了方子,親手調製公子慣用的薰香。他去宮外的溪澗尋找幽蘭,盪舟採擷芙蓉滴露,忙得不亦樂乎。他喜歡寵着公子,而公子又永遠寵不壞。再大的恩典對他來說也不過舉重若輕。他是驚才絕豔的男人,堪配這世上最繁華盛大的愛情。
自受傷以來,皇上與公子都沒有同房,每日除了陪公子用膳,喂公子吃藥,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衛夫人的景鸞宮。衛夫人受寵,卻極其收斂,溫順謹慎,與世無爭,即使對一個下人,也不曾疾言厲色,甚得皇上和太后歡心。皇上下了一道旨意,將她整個家族脫了賤籍,賜予府第車馬。昨日他們還是公主府最低等的奴才,今日他們就可以與王孫公子交遊,躋身上流。由此,我也才知道,原來太中大夫衛青竟然是衛夫人同母異父的胞弟,難怪眉目之間頗爲神似。這一雙姐弟,此時是大漢朝運氣最好的兩個人。皇權確實是個神奇的東西,它能讓人一朝登天,也能讓人一夕委地。萬丈榮耀伴着萬分兇險,這個世世代代的奴隸之家,因爲一個女人的婉轉承恩,而爬上那高遠孤獨的所在。他們是否知道,那個人人景仰的雲端四面懸空,沒有半條退路呢?
自公子可以行動之後,衛青便成了他的貼身護衛,走到哪裡都寸步不離。這個十七歲就成了天子近臣的少年,沒有絲毫狷狂之氣。俊目修眉之間,凝着淡淡的雪色。他不與人交談,也沒有多餘的表情,那股子落寞的氣質讓人想不起他是寵眷正隆的衛家男兒。
公子在前,手中搖着一柄檀骨折扇。衛青在後,一身戎裝,單手按劍。兩個翩翩少年是這太液池邊最美的景緻。
我隨在他們後面,手中把玩着一根紫薇枝子。天氣是那麼好,藍天碧水,花紅柳綠,如果不是在宮裡,我大概會忍不住跳起我引以爲傲的飛豔舞。
公子在太液池畔站住腳,滿池的玉芙蓉在陽光下婷婷嫋嫋。碧葉連天,有一種不屬於人間的妖嬈。
“採一朵來。”公子淡聲說。
衛青一時不解,默然地站在那裡發呆。
我說:“公子讓你採一朵蓮花上來。”
衛青清秀的眉頭蹙起了兩個玉疙瘩,顯然他認爲這不屬於他的職責範疇。他的職責是握緊手中的劍,而不是行那泛舟採蓮,所謂風雅之事。
公子等了一會兒,見身後沒有動靜兒,回頭凝視了衛青的臉。衛青並不迴避,直視着公子的眼睛,不斷釋放着目光裡的力度。
“跟着我讓你感到很委屈吧?”公子飄搖一笑,那些怒放的青蓮頓時黯然失色。
饒是倔強如衛青也承受不起這傾城一顧,目光不自在地移向了別處。
“韓大人多心了,皇命無輕重,這是卑職的本分。”
公子摺扇一收,敲在他胸間:“不老實。”
衛青被看穿了心思,身子挺得筆直,臉色比先前更白了。
公子沿着池邊悠閒漫步:“上次在朝堂上議起東甌戰事,我看你一語不發,就沒什麼想法嗎?”
“我的想法重要嗎?”衛青的聲音裡有着不屬於這個年齡的低沉。
“他會把你從公主府裡帶出來,說明你足夠重要。也許你會認爲你的恩遇是因爲你的姐姐衛夫人,但依我看來,恰恰相反。”
衛青咀嚼着公子話兒裡的意思,沉默不語。
公子繼續說:“我們的皇上需要自己的力量,你可以成爲他的左膀右臂,但你必須先要讓他認識你!”
衛青着意看了公子一眼,又垂下了眼簾。
公子懂得他的意思,微笑說:“你若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他看了看自己的膝蓋,“那祝賀你,你將從此贏得皇帝的信任和感動。”
“若不小心丟了性命呢?”衛青不輕不重地說。
“對你來說,性命不是用來小心的,而是用來搏殺的。我在你心中看見一頭蟄伏的猛虎。”公子的扇子在他臉上劃了一圈,往他心上一點,“總有一天這清秀的臉龐不能再掩飾你的雄心萬丈。”
衛青似是驚呆了,靈魂被人窺探了的感覺並不美妙,但又有一絲異樣的滿足。
他嘆口氣,些許無奈地說:“三姐常常囑咐我,一切都要小心謹慎。”
“這話在宮闈之內是至理箴言,但衛青,你的命運不在這裡,而在千里之外的茫茫草原。”
衛青深長的雙眸裡燃起兩束灼灼火焰,那火焰似乎在說,這一生若不能建功封侯,必要戰死沙場!
這是我見過的最熾烈的火焰,我能感到我耳畔的肌膚掠過一陣麻沙沙的刺痛,忍不住要熱血沸騰。他竟然有這樣的激憤人心的魔力,我已經預感到他將前途無量。
公子也看着那兩團火焰。但公子的臉十分平靜,仿若已經活過了一千年。我甚至在他純白如花朵盛開的容顏裡看見了深深地悲憫。
我只能看到陽光下暴露出來的全部美好。
但公子卻能看到更深遠的背陰的那一面。命運可以是一把光芒四射的寶劍,一面留給敵人,一面照見自己。誰也無法倖免。
就在我思緒飛揚的間隙裡,前面的小道兒上突然晃過一個弓背屈膝的身影。那身影非常眼熟,走得極快,簡直就是健步如飛。我抻着脖子看了再看,終於確定,伸手一指:“公子您看!”
公子順着我的指點看去,饒有興味地說:“這不是長樂宮的陳公公嗎,真是冤家路窄,叫過來!”
我巴不得一聲,飛跑過去攔住他的去路。早就聽聞流年姐姐說,陳公公聽說公子要親自整治他,嚇得兩個月來沒睡一個好覺。但這並不能解我心頭只恨。
我大喊一聲:“陳公公!”
陳公公身軀一震,竟然坐倒在地。我不禁冷笑,就這麼點狗膽兒,也敢幹那缺德的事兒。
我押着他到了公子面前:“公子,陳公公帶到。他早就看到我們了,正想逃呢。”
“別來無恙啊,陳公公?”公子似笑非笑看着他。
陳公公一張老臉完全塌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搗頭如蒜:“韓大人開恩哪!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奴才吧!奴才真是有眼無珠,冒犯了大人!開恩哪!——”
“本公子說過,井水淋漓之恩,定當報答!”公子的聲音冷冽如冰。
陳公公連磕頭的力氣都嚇沒了,一個勁兒地喊着:“饒命啊,大人!奴才再也不敢了!饒命啊!”
“閉嘴,吵死了!”我吼他一句。
他淚流滿面地住了口,依然是搗頭如蒜,哭的稀里嘩啦。
公子放眼太液湖:“當日你送本公子碧思井水一桶,今日本公子還你太液池水一湖,好好享用吧。”
公子話音剛落,衛青飛起一腳將陳公公踹下太液池。
就見他殺豬一樣尖叫着在池水裡撲騰,時而浮起,時而沉下。就在他快撐不住的時候,腳下一硬,才發現這池子南岸非常清淺,纔剛剛沒了膝蓋。
公子朗笑幾聲,搖扇而去。
只聽得背後依然是殺豬一樣帶着哭腔的尖叫聲:“韓大人慈悲!多謝韓大人不殺之恩!韓大人慈悲啊——”
拐過幾叢垂柳,終於聽不到那刺耳的尖叫了,公子覺得乏了,膝蓋也隱隱作痛起來。
“您先在這裡歇息一下,我去給您叫一頂軟轎來。”我拿事先準備好的繡墊兒鋪在石墩上,服侍公子坐下。
公子擺擺手說:“快去吧。”
我剛想轉身離開,突然聽到一聲淒厲的哭喊:“韓公子!韓公子,救救皇后娘娘!韓公子!——”
公子直起身子,看到一個雲鬢散亂的小宮女撲撲騰騰地跑了過來,幾次摔倒又爬了起來,就像天塌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