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蒼鸞雖是匈奴人,卻有着長安士子們的風雅講究。不過小住幾日,竟在長安城最昂貴的地段給自己置辦了一座小巧精緻的府第。
當日,他把重傷的公子帶入府中,我並未多想。兩位譽滿皇城的大夫忙活了一個時辰,才把公子身上的傷口全部處理妥當。心思從公子身上稍微移開,我就感到隱隱的不安。赫連蒼鸞是匈奴王族,而公子是朝廷重臣。正值兩國風聲鶴唳之際,怎好走得太近?可看看昏迷中的公子,我又一籌莫展。不能回宮,也不能回家,我的公子竟落到了如此淒涼的境地。
我撫摸着公子額後的長髮,心想等他好一點,我要設法找到大公子韓則,他定會給我們安排更好的去處。
我一眨不眨的凝視昏睡中的公子。縱然如此狼狽,他依然是那麼美。我的手指不由自主滑向他的臉龐,輕輕撫摸侯爺粗糙的手掌在那水做的肌膚上留下的烏青指印。那些凌亂的指印微微腫起,看着都覺得疼。
突然,公子的頭微微晃動了一下。長眉蹙起,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口中喃喃自語:“爲什麼不相信我?劉徹,爲什麼不相信我?爲什麼……”
“公子……”我滑下身子,跪在榻邊,小聲喚他。
他漸漸又不動了,溼漉漉的長睫毛微翹着垂在眼瞼上,說不出的美麗悽楚。
赫連蒼鸞聽到動靜兒走進來:“醒了嗎?”
我搖搖頭,把公子的手擡起來,輕輕放進被子裡。
“他只是說胡話。”
赫連蒼鸞的目光停留在公子脖下的吻痕上,不動聲色地說:“劉徹對他動粗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給公子捋着被角,不再做聲。
“他是一隻自由的白鶴,應該翱翔在寬廣的草原上。皇宮是個牢籠,可惜了他光彩奪目的翅膀。”赫連蒼鸞似是囈語。
我扭頭看他,冷聲說:“請你出去。”
“你好像忘了這是我家。”
我直起身子,傲然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的家在草原,而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屬於大漢屬於皇上。”
赫連蒼鸞雙臂環胸,似是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最近宮裡發生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劉徹把你珍視的公子弄成這樣,你還向着他說話?”
“皇上終會想明白的。”我沒有底氣地說。
“如果是我,壓根就不會誤解他。”他很有風度地微笑,“如此率性高傲之人,怎麼會做那偷偷摸摸之事?”
“你看得清楚,是因爲你愛得還沒有那麼深。”我脫口而出,連自己都懷疑這想法何時存在於我的腦海裡。
“是嗎?”他依然是雙臂環胸,臉上笑盈盈的,不辯解也不離去。
公子昏睡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的早上終於悠悠醒轉過來。赫連蒼鸞讓廚房熬了一碗濃濃的蔘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喂公子喝了幾口。他什麼都不想吃,在枕上微轉頭部,看看四周,問身在何處?
我告訴他這是赫連王子的府第,他似是想起昨天海府中的一幕,也不再多問,只輕聲說:“扶我起來。”
“您還是聽大夫的話,好好躺着休息幾天,那一身的傷需要好好調養。”
“我心裡有數。”他把胳膊伸給我。
我只好扶他坐起來,我坐在他身後半抱着他的腰,讓他有個倚靠。
“總躺着累了吧?”赫連蒼鸞從角落裡走出來,公子才發現他的存在。
“對不起公子,我讓他出去他偏不出去。”我小聲說。
“他不出去,我們出去好了。”公子掀開被子,要伸腿下牀。
赫連蒼鸞連忙按住他:“韓兄何必如此?大殿之上冒犯了你,是本王不對。但本王救了你兩次,功過相抵如何?”
“爪子拿開。”公子淡聲說。
赫連蒼鸞看了看自己按在公子肩膀上的修長五指,這哪裡像爪子了?但他還是悻悻拿開了,嘴裡嘟囔一句:“都是男人怕什麼?”
公子蒼白的脣角露出一痕笑容:“我是大漢皇帝的男人,該怕的是你。”
“我是大匈奴的王子,劉徹能把我怎麼樣?”
“不必着急,你會親眼看到的。”公子說。
赫連蒼鸞拉過一張椅子在公子面前坐了下來:“你,不恨他嗎?”
“我再恨他也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赫連蒼鸞被噎了一下,瞳孔微微縮小了:“你對他忠貞不二,他對你呢?”
公子不語。
赫連蒼鸞殘酷又平靜地說:“他可以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你連碰個女人都不行?何況,我這個外人都知道這件事頗爲蹊蹺,他竟然還誤以爲真,他對你究竟有幾分信任?”
這句話大概戳中了公子的痛處。皇上不信任他,這是他心中過不去的坎兒。
他的身子軟了一下,我更緊地抱住他。
赫連蒼鸞好像也不忍看他如此淒涼的神色,咳嗽一聲,換了話題。
“誰跟你有如此深仇大恨,要這樣陷害你?”
“你怎知道是陷害?”公子擡起長長的睫毛。那睫毛如蝴蝶翅膀似的微微抖動,抖得赫連王子亂了心神,雙目發直。
好久,他才恍過神兒來,很快的說:“你這樣高潔的性子,怎會行那不得見人的事情?何況還是他的女人!”
公子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微微握緊,那野蠻粗魯的匈奴人都懂得道理,皇上竟然不懂。
赫連蒼鸞繼續說:“海棠夫人是如今宮裡最得寵的女子。除去了她和你,最得益的會是誰呢?”
我渾身一震:“衛夫人?”又連忙搖頭,“不可能不可能,公子發燒昏迷,誰也不管的時候,還是她叫來的太醫呢!太后要處置公子,也是她進退知禮,勸走了太后。絕不可能是她的。對不對,公子?”
公子沒有言語。
我試探着說:“那天,你和海棠夫人究竟發生了什麼?”
公子望向窗外,許久才說:“我在睡夢中聞到一股特別的香氣,很快就渾身發熱,口渴……我記得我要水喝,有人端着水走進來,送到我脣邊……我睜開眼睛,恍恍惚惚看到是皇上……可是等我驚醒的時候,懷中卻摟着海棠……”
“聽你描述,好像是催、情的迷幻藥。”赫連蒼鸞思忖着說。
公子點了點頭:“可是那藥怎麼會出現在我房裡?”
我恍然想起什麼,急切地說:“那天海棠夫人帶來了一盆有香味的海棠花,說是要送給您。我當時聞了一下,香氣確實有些古怪。”
“那花兒呢?”公子和赫連蒼鸞齊聲問。
“事後,我打掃房間的時候再也沒看見那盆花。我還以爲是誰拿出去扔掉了,可是問了幾個宮女,她們都說沒看到。”
“一定是事發的時候,有人趁亂將那盆花帶了出去。”公子回憶着說,“當時站了滿屋子的太監宮女,用衣袖掩住一盆花並不是什麼難事。”
赫連蒼鸞食指一點:“問題就出在那盆花上!一定是有人將催、情劑塗在花瓣裡!”
“可是海棠一路抱着那盆花過來,如果花有問題,她不是早就有感覺了嗎?”公子疑惑。
“那種東西只有在封閉的空間裡纔會發揮最大的效果。你當時正在午睡,肯定是門窗緊閉。藥效也就發揮到了極致。”赫連蒼鸞說。
“誰的心思能如此縝密?”我說,“如果當時公子沒有睡覺呢?如果屋子裡有很多人呢?”
赫連蒼鸞哼笑一聲:“不管屋子裡有多少人,不管那些人是誰,只要長時間吸入藥劑,都會產生幻象。到時候太后看見的可能就不是苟且偷歡,而是聚衆yin亂。結果都是一樣的。”
“好惡毒的心腸!”我渾身都顫抖了。
“現在問題的關鍵是,海棠夫人從哪裡得來的那盆花?”赫連蒼鸞說。
“海棠夫人死了,海棠花也不見了。人證物證俱毀,怎麼查?”我說。
“只要皇上相信我,根本就不需要什麼證據!”公子聲音極沉地說。
“公子,那我們趕緊回宮跟皇上解釋吧?”
公子搖頭:“我不會跟他解釋,我憑什麼跟他解釋?這是他的問題,他必須自己解決。”
“如果皇上一直誤會您呢?”
“那就說明他從未相信過我!”公子深深地閉上眼睛,喉結顫動了一下,啞聲說,“你們都出去吧,我想靜一靜。”
“公子……”我不知如何安慰他。
“他越來越像一個皇帝了……”公子喃語。
“韓兄,你不要如此難過。如果你拉不下面子,不如本王替你入宮,向皇上陳情?”
“你算什麼東西,滾!”公子突然發怒。
赫連蒼鸞也有些火了:“這可是本王的府邸!”
“那你是讓我滾嘍?”公子擡起眼皮看他,那惹人迷亂的長睫毛又要命的顫動。
赫連蒼鸞長吁一口氣:“還是本王滾吧。”
他轉身踏出房間,甩開大步,徑直走出了府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