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不由得握緊了手指，低頭道，“陛下說笑了，如今陛下乃天子，念君自然不能再像以往那般沒規矩了。”劉徹嘆了口氣，裝着老人一般，擡頭望了望遠處的滿湖的荷花，“人生果然是有得必有失，花開重有日，人無再少年。”念君隨着他的目光往那裡看着，笑了笑，“皇上何必這樣傷感，如今朝內朝外皆是一番新氣象，許多事情還需要您來做。”劉徹擡手示意念君過來，她微微遲疑，只往前去了兩步，還未站穩手腕處便被人一把拉了過去猛坐了下來，她驚得擡起頭，見着劉徹一臉頑皮的笑，惶恐道，“陛下你怎麼……”劉徹倚靠着亭中柱子，雙手放於腦後回憶起往昔，“念君你還記得麼，先帝還在時，我常來這裡和哥哥姐姐們一起玩耍，那時候榮哥哥沒有被廢，南宮姐姐也沒有被迫遠嫁匈奴……”他定了定，看着念君始終出神的臉，像是自嘲般，“你也沒有像現在這般疏遠朕。”
“陛下自然有自己的威嚴，若是還像從前在後宮裡的那樣，豈非君不君，臣非臣了。”念君躬身道，“陛下會成爲一代明君，因爲您愛江山勝過一切。”劉徹看着念君彷彿洞悉一切的面容，依舊維持方纔的愜意姿勢，眼神卻透出些犀利，開口道，“念君，朕問你，你究竟是從哪裡來？”念君愕住，並未擡頭，回道，“念君從哪裡來，陛下還不清楚麼？”劉徹起身，伸出手指挑起念君下顎，眼神中帶着些許逼視的意味，“爲何每次朕的心思你好像都能看懂，不僅如此，這宮裡的所有事，你似乎永遠比別人懂？”念君別開，笑道，“陛下是想誇念君聰明麼？”劉徹甩了衣袖，走到湖邊望着寬闊的湖面，雙手背於身後，“朕很希望身邊能有真心爲自己出謀劃策的人，只聽命於朕，只做朕自己的臣子。”念君望着他□□卻又顯得寂寞的背影，心裡明白些許，說道，“陛下無須煩悶，鴻鵠之志並不急於一時，太皇太后所信奉的老子之學問也並非完全不可取。”劉徹猛然回頭，笑道，“朕知道念君你一向聰慧，那麼你告訴朕究竟應該怎麼做？”念君欠身道，“陛下讚譽了，其實念君懂得並不多，只是希望陛下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方能成大事。”
劉徹心念微動，來回踱步着，擡頭望向翩然立在亭中的念君，“爲何你方纔那樣篤定，朕愛江山勝過一切？”念君淡然，“因爲陛下分得清孰輕孰重。江山社稷，永遠爲權衡最重的一方。”劉徹沒有馬上接話，只是望着念君有些出神，有時候他總是覺得自己不管見這個女子多少面，她在自己眼前的樣子還是如同多年前在長信宮中初見的那般，眼中永遠悄然的藏着不願透露的睿智和淡然處之，這樣隔着一段距離打量，念君的面龐彷彿也被遮上了一層迷霧。
“你的有些話與太傅的很是相像，只是太傅已年逾七旬，你卻還是個小姑娘。”劉徹上前走至念君面前，半是開玩笑一般，“念君，朕有件事想問問你的意見。”念君道，“不敢，陛下若有事只管吩咐便是。”劉徹片刻後說出的話卻讓念君驚了半響，他笑的有些孩子氣，卻也帶了些許認真，“念君，朕立你爲妃如何？”念君怔住，驚了許久才笑出聲來，一面慌亂一面又只將那句話當成玩笑之語，“陛下可不要拿念君說笑了，若是叫阿嬌姐姐聽見了往後念君的日子定不會好過了！”劉徹不滿，轉了身，“她知道又如何，朕的事難道需要她做主？”“阿嬌姐姐自然做不了您的主，只是……陛下初登大位，念君想長公主還是能做的了您的主的。”
劉徹眉宇間帶着些氣惱，卻沒有發作，“三日後朕便要迎娶她爲皇后，只要朕這樣做了，姑母與母親還有皇祖母都會高興。”念君頷首，“陛下既然心裡都懂，那何必還要念君多說呢，您年少有爲，將來您需要面對的可不只有長公主一家，不管是朝政還是後宮，不管是您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的，您終究都是需要面對的。”劉徹微微苦笑，“前日舅舅才與朕說，往日這後宮之中朕須得獨寵皇后一人。”念君搖頭，思及漢武帝的後宮佳麗，笑道，“陛下放心，永巷中絕不會只有一人，陛下……您也不會永久專寵一人。”話罷，念君想到了漢武帝的第二任皇后衛子夫，因色得寵，色衰而愛弛，經歷了盛極一時的寵愛卻在晚年自縊而死，實在叫人心涼。
“念君就這樣篤定麼？”劉徹看着她略微皺起的眉頭，笑道，“朕倒是覺得，專寵並非難事，只是那終究是在遇到真心所愛的女子，朕現在還未遇到，所以……”念君聽着更加覺得涼薄，帶着嘲諷的笑容，“皇上永遠也不會遇到，因爲您是天子，九五之尊心中總要記着不能被侵犯的權利，所愛之人與它相比，實在微不足道。”劉徹訝然，回頭望了一眼念君，眼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霾。亭中的氣氛突然陷入一陣尷尬，念君回過神，自知失言，欠身道，“陛下，念君該回去照顧姨母了，先告辭了。”她回頭示意凝然起身，凝然偷眼打量了一旁的劉徹，目露冷凝之色，抿着嘴一言不發。
初秋，賈夫人的病情直轉而下，她在榻上躺的久了，只覺得殿中實在叫人氣悶，勉強起身要起來去院中走走。念君小心翼翼的服侍她起來，只是沒走了幾步便一下子癱軟在榻上，一下子咳嗽不止，念君心急，連忙一邊幫姨母順着心口一面勸慰，“姨母您別急，等身體恢復的好些了再出去。”賈夫人眼睛微睜，面色蒼白，緩慢的伸出手握着念君的手心，話語無力，“勝兒今日該回來了吧？”劉勝早在盛夏時已經出發去了封地中山國，當時賈夫人身體不好，便依了念君的提議先讓她在宮中療養些日子，怕在路上顛婆使得病情加重。只是日子剛過了兩個多月，天氣轉涼時賈夫人的病情已入膏肓，她自知時日不多，召了兒子們回宮見她最後一面。“姨母放心，剛剛聽內侍說哥哥已經到了司馬門，很快便來看您了。”念君一邊寬慰一邊將鑰兒端上來的湯藥喂與姨母，賈夫人卻是搖頭，咳嗽了幾聲道，“放在一旁吧，這些湯藥我自知喝了也無多大效用，君兒，你一直在服侍在我身邊，這些年倒是苦了你了。”念君連忙道，“姨母這是說的哪裡話，若不是這些年有您的庇佑，念君早已無人問津，無家可歸了，如今侍奉在側當然是念君該做的。”賈夫人望着念君遲遲不說話，很久以前的心事看來是要快些着手安排了。
“母親，母親！”外殿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伴隨着一位年輕男子的焦急的聲音，鑰兒驚喜道，“靖王殿下回來了！”正說着，簾子已經被人掀了起來，一身赭色朝服的劉勝匆忙進了來，坐在賈夫人榻前問道，“母親，兒臣來晚了！”賈夫人目露微笑，握着劉勝的手道，“進京可面見過聖上了？”劉勝點頭，“那是自然，兒臣方纔是從皇上那裡過來的。”他見着賈夫人病容心焦，望向身後的念君問道，“念君，母親的身體究竟如何了？”她還未說話，賈夫人卻是接了話頭，“勝兒，母親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你問君兒她自然也不會與你說實話，如今趁着我尚算清醒，也趁着你們都在這裡，有件事母親要你說。”劉勝勉強平復了心情，“母親有什麼吩咐兒臣定當遵從。”
賈夫人沒有多少力氣，眼神移向了退在一旁的念君，另一隻手騰了出來，伸向她道，“君兒，到姨母這邊來。”念君一陣遲疑，身後被鑰兒推了推，上前拉着賈夫人的手，“姨母怎麼了？”賈夫人看着面前的兩人，嘴角露出滿意的微笑，問離自己較近的劉勝，“勝兒，一年前你向母后提起之事，可還記得？”劉勝微楞，臉色一紅，一下子洞悉接下來母親大概是要說什麼，點頭道，“兒臣當然記得。”賈夫人露出滿意之色，顫巍巍的握緊兒子的手，說道，“今日當着念君的面，母后要你再說一次。”念君就在劉勝一旁，心裡越發奇怪，莫名的有些緊張。劉勝卻是比念君還緊張，躊躇了許久都不說話，賈夫人微微搖頭，“這是怎麼了，當着母親敢說，在你妹妹面前反而卻不敢說了？”“兒臣只是……”劉勝的額頭上竟沁出了細汗，只過了一年，自己的膽子當真小了不少。
內殿中的其餘宮女太監皆被賈夫人遣至外殿守候，一下子只剩三人，周遭寂靜而又微妙，念君那雙手被賈夫人握的有些發麻。劉勝漸漸低了頭，像是掙扎了許久似的，終於擡起頭來，一字一句道，“兒臣請求母親同意兒臣立念君爲王后。”殿中有着小小的回聲，然而就是因爲這一道道的回聲經久不散，時刻提醒着念君方纔聽到的是真實的話語，她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手下意識的往後縮，卻是被賈夫人拉住，不可置信的看向姨母，她蒼白的臉上卻是帶着慈祥的笑意。“君兒，勝兒他心裡自小便有你，這我是知道的，一年前他向我提及此事，只是姨母覺得當時你還小，也想着你能在我身邊多留幾年……咳咳”賈夫人說話吃力，念君心裡簡直亂成一片，趕忙道，“您還是歇息片刻再說吧……”賈夫人卻是擺手，“讓我說完，再不說只怕是沒有機會了，君兒你聽我說，這些年姨母一直拿你當自家孩子看的，如今當然希望你能有個好去處，姨母沒有多少日子了，閉眼之前當然要爲你安排好終身大事，勝兒對你一片的心意我早已看在眼裡，你若是跟着勝兒去中山國，往後的日子也是有了依靠，我也能安心。”
念君一陣惶然，這突然而來的決定讓她不知所措，她一直當劉勝是哥哥，若是有感情那也是長期以來的兄妹之情，如今賈夫人竟要將自己託付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