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幾日是燕王殿下的生辰, 夫人可是想好送什麼了?”凝然剛哄完婠兒睡覺,忽然想起這檔子事兒便開口問了,見子夫正盯着案上的東西出神, 許久才小聲出口, “夫人……”
子夫轉眼看了看, 合上那方書簡放回內殿, 隨口道, “你知不知道,擇兒喜歡什麼?”話剛說完,她心裡忽然生了一股子煩悶, 道,“不必花什麼心思想了, 就準備一份筆硯吧, 他既是在念書, 那送這個再合適不過。”
劉擇的生日在臘月末,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 今年倒是好,雪未下,陽光倒也算和煦。子夫一步步地走向椒房殿,那裡現下必然是喜氣熱鬧,她老遠的就能聽到樂聲, 皇長子的生辰自然是宮裡的大事。只是聽着這樣高昂的樂聲, 她想起的卻是那年冬日, 她懷着七個月的擇兒被館陶算計, 忍着劇痛在那個寒冷至極的黑夜中與她周旋。
什麼都不一樣了, 那一刻她從未想過自己費盡心力保住的東西盡悉數奉送給了她人。
婠兒是凝然勸了好半天才願意過來的,她似乎很不想去那裡, 聽說是燕王的生日,她便像是聽了鬼一般,臉恐懼的不成樣子,大概是那一日被劉擇欺負後心力便留下了陰影。
椒房殿的長廊外,一個男孩正與身邊的宮女說笑,他手裡拿着一截枯萎的枝條逗弄着水中的小蛇,那青色的小蛇盤成一團,似乎在沉沉的睡着。宮女小聲勸道,“殿下可別驚動了它,回頭咬上你可怎麼辦!”劉擇不以爲意,“它敢咬我,我便叫母后扒了它的皮!”
那宮女還想再說些什麼,回頭便看見了在她身後站在的子夫,臉色忽然惶恐了起來,“衛夫人……奴婢拜見衛夫人。”
劉擇聞聲轉過頭,繼而輕描淡寫地當做沒看見,拍了拍手中的泥土,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
“今日既是殿下生辰,那爲何不進去,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要你管!”
宮女擦了擦汗,“稟夫人……”
“你下去吧,我正好許久未見殿下了,有些話倒想與他說說。”子夫臉色平常,目光盯着那宮女走遠,然後移到劉擇身上,她微微笑了笑,拿出那盒她備好的禮物,遞到劉擇面前,“聽聞殿下愛讀書,陛下也十分喜歡,那今日我送這份筆硯給你好不好?墨汁是上好的陵山墨,寫在書簡上能散發清香,不知道殿下喜歡不喜歡?”
劉擇撇頭看了一眼,臉色始終冷漠,漸漸眉頭皺了起來,“這是父皇賞賜給你的,你少來跟我顯擺!”他很是不客氣,袖口一揮,直接打落了子夫手裡的硯臺。
凝然驚慌不已,連忙上前幫子夫擦拭抖落在衣襟上的黑色墨點,只可惜墨跡落在衣服上怎麼輕易擦乾淨,很快便映入了內裡,一團團的黑跡實在髒亂。
子夫在原地沒有說話,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一下,眼睛只盯着劉擇那張傲然的臉上。
片刻後,一個清脆的巴掌聲迴盪在長廊中。
劉擇捂着自己的右臉頰驚愕不已,憤恨的目光看向面前的子夫,她居高臨下的看着他,臉色陰冷,全然沒了方纔那副好脾氣的樣子,他怒道,“你這個賤婢居然敢打我……”
啪——
子夫毫不猶豫的再一次掌摑,這次是落在左臉上。
“燕王,第一個耳光是治你的不敬,我是你的庶母,送你生辰禮物是長你的臉,你卻不知好歹,第二個耳光是治你的口無遮攔,從此以後,你但凡再敢在我面前提及‘賤婢’二字,我照打不誤!你的母后大抵是沒教過你規矩,我勸你還是好好去向你母后請教請教。”
劉擇火苗蹭蹭地上升,“你個……”剛出兩個字他便忽然收口了,狠狠跺了一腳,拔腿便往殿內跑去。
凝然連忙道,“夫人要不要回去換身衣服?”
“不必。”子夫回頭看了一眼縮在一邊的婠兒,笑着伸手拉過她,“走,跟母親進去。”
生辰宴會上,劉擇大哭不止,阿嬌橫眉,“她打了你?你是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劉擇一邊擦淚一邊叫道,“母后一定要重重的罰她!”
阿嬌的意外之色更甚,劉擇是衛子夫的親生兒子,她居然捨得?
“你現在哭有什麼用,等你父皇和祖母來了哭給他們看!”
劉擇吸了吸鼻子,母后的意思他立即領會。
前幾日良家子進宮大選時其中有幾位出衆的被封了位分,入席時自然個個穿的華麗異常,她們很少得見皇上,今日燕王的生辰是最好的機會。子夫進來時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那些姬妾只聽說過宮裡的衛夫人深得聖寵,想及必定是個厲害人物,怎麼今日卻見她是這副樣子,衣袍上盡是墨跡,十分顯眼。
劉徹和太后到來時正好是晌午時分,殿內衆人悉數跪下恭候,劉擇擡眼打量了一下,沒做聲。
席間,劉徹問了劉擇近來念的什麼書,太傅教了什麼,劉擇答的心不在焉,眼光時不時地瞥向阿嬌。子夫倒是在下方怡然自得,看了眼上方,正好與劉擇對上。
劉擇彷彿渾身的刺都豎了起來,張口便道,“父皇,您要爲兒臣做主啊!”
劉徹詫異,“何事這樣慌張?”
“兒臣……兒臣方纔在殿外被衛夫人賞了兩個耳光!”劉擇話罷便恨恨的看了子夫一眼。
阿嬌端坐在一旁,不動聲色。
劉徹看向子夫,有些意外,“擇兒犯了什麼錯?”
子夫抿了抿嘴脣,起了身走至殿中央,跪下,“是妾身不好,沒準備好賀禮讓殿下開心。”
劉徹一眼便看到了她身上的黑色的斑點,“這些是哪來的?”他像是想到了什麼,轉頭看了眼劉擇,劉擇的眼光瞬時低了下去。
子夫道,“陛下,妾身怎麼會打殿下呢?別人不知道,難道陛下還不清楚嗎?”
這話哀怨之中卻帶着鋒利的刺痛,劉徹微微閉了閉眼。
“你胡說!你剛纔明明打了我!”劉擇暴跳,“父皇,衛夫人說謊!她剛纔明明打了我!”
凝然懷中的婠兒忽然掙脫着跑了出來,聲音清脆,“父皇,母親沒有說謊,剛纔我只看見哥哥將墨水打翻在母親的身上,母親都沒有與他計較,母親對哥哥很好,怎麼會打他呢?”婠兒說着頭便低了下去,“上次我被哥哥推到,胳膊上疼了好多天,母親卻還是幫哥哥說話……”
劉擇一下子就傻了眼。
劉徹心有怒意,對劉擇道,“是誰叫你騙朕的!”他的目光移向一直不言的皇后,緩緩啓口,“是你?”
阿嬌忽然跪下,聲音帶着驚慌,“皇上錯怪臣妾了,臣妾怎敢叫擇兒出口污衊衛夫人呢!”
“不是你教的,那就是擇兒自己編的謊話了?”
“不……”
“這麼小就會說謊去污衊別人,朕是不是該好好的罰一罰?”
阿嬌咬了咬嘴脣,“皇上,擇兒還小,不懂事,臣妾一定好好說他……”
“不必了,你,”劉徹指了指劉擇,“去太傅那兒,將《公羊傳》與《春秋》各抄寫百遍!現在就去!”
劉擇又哭了出來,“父皇……”
“朕叫你現在就去!”劉徹起身甩了袖子,走了幾步卻又轉頭,怒氣不減,“不完成不許回來!若是發現誰給你代勞,那朕就讓你當着朕的面再抄千遍!”
原本好好的一個生辰,這下卻是弄得極不好收場。待衆人都離開,子夫也理了理衣服準備回宮,皇后在後方冷聲道,“你連你的兒子都算計,本宮今日可真是大開眼界!”
“他不是我兒子,”子夫轉頭,目光冷透,“早就已經不是了。”
回去的路上婠兒的心情顯然非常好,看着劉擇被教訓,她似乎是解了口氣。子夫低頭問道,“剛纔那話是誰教你的?”
“是我自己想的!”婠兒笑了出來,“父皇一定相信母親,纔不會相信他的話呢!”
子夫皺了眉,“你老實說,究竟是誰教你的?”
婠兒原本眉飛色舞的臉瞬時有些僵硬,她自小最怕的就是子夫的嚴肅,低了低頭,囁嚅道,“是……是……”
她自始至終都沒說出來,子夫心裡卻是有了數。晚間凝然向她請了罪,低聲道,“奴婢想着,當時若是奴婢出口說的話,總免不了護主之嫌,但婠兒才三歲,她說的話一定有人信。”
子夫沒責怪,只是覺得嘲諷異常,“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的女兒竟和兒子反目成仇,還是在這樣小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