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新年大朝。
時值歲首,天子劉徹以下諸官都不必再煩心去年的種種事情,一心一意地爲大朝做準備。
朝,顧名思義是在清晨。與景帝壽辰不同,新皇登基的場面要比任何一次歲首朝場面宏大得多,在這種場合,丞相劉舍也只是公卿隊列中的一員,只有劉徹纔是唯一的主角。
隨着禮官的一聲“趨”,站在中間靠前位置的陳珏隨着人羣一起分成兩列,依次奉賀。
站定之後,陳珏的目光落在數丈外一羣面生的官吏身上,雖然這些人裡面沒有任何一個他的熟人,但他對這些官吏的身份還是瞭解的。禮制規定了所有人站位的地方,中庭北面,是各郡國太守和國相派人來上計的官員的位置。
計者,各郡國一年的租賦財政和刑獄等狀況的登記是也,簡單地來說就是各郡國主官過去一年的工作狀況述職報告。
陳珏一邊回憶着腦海中的記憶,一邊向文官列首的劉舍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劉徹初登基,因而並不準備親自受計,這個光榮而艱鉅的任務就落在了丞相劉捨身上,眼下看來,這個小老頭顯然已經累攤了,身上的紫白綬帶也沒能爲他添上些許神采。
餅了片刻,陳珏的目光又落在列侯隊列中的陳午身上,做一個閒散諸侯也沒什麼不好,起碼陳午歲數不小,腰桿仍然挺得倍直,不比武官列中的將軍稍差。陳珏只顧着盯人,卻沒有注意到諸侯王翁主隊列中朝他射來的數道視線。
這時大朝會已經進行到了屬部朝貢這一步,南越等國皆有使臣獻禮。負責外事的大鴻臚和典屬國帶領手下官員有條不紊地忙碌着。
陳珏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似乎大多數的外王都沒有選擇親自到賀,而是派出子孫輩或者使臣到長安來賀,比如第一代南越王趙佗就派出了孫子趙胡前來朝見。
不多時,正在百無聊賴着地陳珏忽然聽得禮官報出朝鮮衛氏之名,他一下子來了精神,直起身子向不遠處望去。
和南越王一樣,朝鮮王衛蒙一樣選擇派出他的兒子衛右渠到長安朝見天子劉徹,這位朝鮮王子衛右渠身材魁梧見狀。並不像一些小柄小族的使者那樣對漢官唯唯諾諾。反而頗爲高傲地昂起頭來。似是察覺到陳珏的視線,衛右渠猛地回頭,狠狠地看了陳珏一眼。
陳珏骨子裡也是個高傲之人,對劉徹和竇太后裝乖是不得已而爲之,對大多數人謙和是因爲他不願與人起無謂的衝突,有大長公主之子身份的他總不至於對一個朝鮮王子也有忌憚,當即不甘示弱地望向他的眼睛,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
不知是陳珏的眼神攻勢起了作用,還是衛右渠記起這是在長安城未央宮,不是他地朝鮮。朝鮮王子選擇放棄子陳珏專心於他地朝貢之事。
衛右渠是誰陳珏不知道,他祖父衛滿地名字卻是曾爲太子太傅的衛綰對劉徹無數次提到過的,秦末漢初之時,這位燕國人用極少數的本錢成功在朝鮮半島做了竊國大盜,篡奪了商紂王兄弟箕子後人的朝鮮王位。
想到這裡陳珏心中不由感嘆起來,早在公元之前朝鮮半島上就曾經有大塊土地屬於秦人,陳珏至今仍然記得。當年他從衛綰口中得知這個事實的時候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惹了劉徹和韓嫣好一番嘲笑。
朝會的過程不斷推進,不多時便到了天子受賀羣臣獻禮之時,千石官獻雁,陳珏看着手中那隻雁不由皺緊了眉頭,雖說這隻雁並不怎麼髒,但禽鳥類動物身上那股異味卻是怎麼也去不掉的。等到他擡頭看見一個小吏手中拿着的是一隻野雞時。陳珏地心又平衡了。
大賞羣臣之後,按照禮制說來便是宗室諸侯王和兩千石以上官員受宴宮中。陳珏雖是千石之官,但身份終究與旁人不同,仍然得以列席宣室殿內,待得與羣臣一起拜見過萬歲,陳珏才終於得以鬆一口氣。朝宴正式開始,隨着高坐於上的劉徹一聲令下,殿中樂舞百戲紛紛登場,正當衆人目不暇接之時,對這些歌舞並沒有什麼興趣的陳珏注意到劉徹一直保持着威嚴的面上閃過一絲疲憊,果然,天子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宴樂開始之後,殿中的氣氛就相對活泛起來,比如大鴻臚和典屬國就在劉徹的默許下與外邦使臣一臉親切地交流起來,這其中唯一特殊地就是朝鮮王子衛右渠,他被劉徹親自召到御前說話。
朝鮮王畢竟是中原王朝所出,加之種種其他原因權衡利弊,漢初對於朝鮮的政策甚爲寬鬆,背靠大漢的朝鮮很快成爲遼東郡外最具實力的大國之一,也是大漢在對外策略上甚爲看重的一環。
這些事情劉徹早就與陳珏說過,大宴的召見也是計劃之中的事情,陳珏一邊與身邊不遠處地陳須和周謙說着話,一邊關注着劉徹那邊地情形,沒多久便見衛右渠離開劉徹身前,朝他原來的座位走去。
周謙笑道:“子瑜,你這莫不是看美人看花了眼罷?”他口中這樣說着,朝諸公主和諸王翁主地方向擡了擡下巴。
陳珏看着衛右渠與本國的使臣說笑起來,也轉頭微笑道:“是啊,不過不是看,是想起來了。”
周謙瞥了一眼竇太后身邊不遠處的芷晴,道:“眼前就有美人,何故舍近而求遠?”
陳珏笑笑,隨口胡掰道:“我是想起了關於朝鮮的傳聞,據說那裡美女如雲。”
陳須不屑一顧地道:“荒涼之地,哪裡有什麼美麗的女子,若要尋佳人,齊地和趙地纔是首選。”
陳珏搖了搖頭,不多時。消息最靈通的周謙和陳須向他灌輸起這段時日以來諸國使臣在長安城中鬧出的種種笑話,聽得閩越王無諸的後人鄒郢在章臺街被一羣世家子弟戲弄時,陳珏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宴樂間歇期間,禮官高聲道:“陛下有旨,諸卿肅靜。”不過片刻地工夫,原本略顯喧譁的殿中馬上安靜下來。
劉徹穩穩地坐在御座之上,神色平靜而不失威嚴,此時宣室殿中安靜得滴水之聲可聞,一邊的禮官手持詔書。朗聲宣讀着天子新年的第一道詔書。
隨着一聲被拉長音的“制曰:可。”半長不短的詔書被宣讀完畢。忠臣再次拜伏。等到宴樂再一次開始,陳珏放眼望去,只見遠處一片流光飛焰,聽得近處耳邊歌舞昇平,隱約還可以聽見胡音在說話。
建元元年,自此刻開始。
這回宴會的氣氛更加輕鬆,陳珏等人自如地說笑了一陣子,御座上的劉徹還在保持天子威嚴略帶笑意地提問一些臣子些經史問題,時不時地發些賞賜。
餅了半晌,周謙忽然道:“此處大都是長輩或生人。我等待着實在無趣,左右如今殿中往來人等極雜,我們不如出去轉一圈。”
陳須拍手道:“然也,灌亮那皮猴子也在外面,咱們出去尋他們聚聚。”
兩人發話,陳珏自然不能再拒絕,他本也對殿中的歌舞沒什麼觀看地興致。便無可無不可地站起身來,中間周謙道:“陳還在那邊,要不要叫上他?”
陳珏和陳須對視一眼,默契地幾乎同時道:“他有公主在身邊呢。”
走出宣室殿外,陳珏平息了一下胸中略帶燥熱地氣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只覺得周身上下一陣清涼。一邊地周謙和陳須也學他一樣撲在石欄上。隨後三人哈哈一笑,陳珏道:“殿中實在是太暖和。我倒覺得外面這股冷氣讓人好受得多。”
“誰說不是?”
一道公鴨般的嗓音在陳珏身後響起,他回身一看,正是那個說話聲極有特色的灌亮,他身後還有幾個熟人,俱是那日在周謙府上見過的,韓嫣和孔安國也在其中。
孔安國終究比他人沉穩些,笑道:“灌亮估計着你們在殿中呆不住,這才早早在這等着你們。”
幾個少年說話的工夫,一個衛士急匆匆地朝宣室殿方向跑來,陳珏依稀認得那是太子宮舊人的樣子,輕喝道:“你怎麼這樣匆忙?”
那衛士停下腳步,見是陳珏面上一喜,道:“陳大夫…”這衛士說着,朝陳珏身後的周謙等人猶豫着看了一眼。
爆中事情不幹外臣之事,周謙心中有數,招呼衆人朝一個亭子處走去,陳須和本就是劉徹親信的韓嫣則留在原地。
那衛士吞了一口口水,這才道:“朝鮮王子、南越王子和閩越王子在那邊一言不合,眼下像是要打起來了。”
陳珏心中微微一愕,他順着衛士所指的方向望去,知道那是宣室殿後的一個小園子,劉徹平日裡常到那裡歇息放鬆,陳珏轉頭對衛士柔聲道:“你去稟告陛下罷,我先過去看看。”
那衛士謝過陳珏離開,韓嫣道:“兩國王子在這未央宮中打起來,成什麼樣子。子瑜,你要去攔下他們嗎?”
韓嫣此言一出,陳須也給了陳珏一個略帶疑問地眼神。
陳珏輕輕一笑,道:“我們爲什麼要攔下他們?”
衛右渠是怎麼被牽扯進去的陳珏不知道,但南越和閩越的王子顯然打得越兇越好,要是南方諸越親如一家,劉徹纔會睡不着覺呢。
韓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陳須則一臉興奮地道:“走,我們去看看蠻子打架。”之子曹襄點頭微笑的劉徹對身邊的楊得意低聲道:“派幾個人,叫他們聽太中大夫調遣就是。”
南越王的孫子應該叫趙,但史記既然說他是趙胡,這裡就先取趙胡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