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
薰香嫋嫋,魏其侯和南皮侯覲見太皇太后,奉命入宮的黃生停下了同竇太后談論《鴻烈》學問的話,識趣地告退。竇太后有些意猶未盡,但也沒有留他,只講好旬日再入宮便可。
竇彭祖不等竇嬰開口,已經率先把天子執意封陳珏爲侯,竇嬰當朝反對的事說了一遍。
竇太后想了想,道:“後族血親封侯,早就是成例,哀家的兄弟章武侯就是這樣得來的侯位,就是彭祖家也是一樣,這也沒什麼不可以。”
竇嬰一臉的不贊同,道:“天子生性剛強,待宗室長輩淮南王安狠極,待外戚親眷又厚極,做事全在陛下一心喜惡之間,若不盡早加以勸阻,終是不妥。”
劉徹爲陳珏調兵截殺淮南王,雖說事前事後均嚴格控制了那些兵士,但要身兼丞相和太尉職責的竇嬰絲毫不知卻不可能。
“淮南王的事不必再提了。”竇太后不容置疑地道,“天子仁孝,哀家心裡清楚,淮南王的事並非事出無因。”
竇嬰聽得孝字神色微動,旋即轉而道:“館陶大長公主一家顯貴至極,陳珏又年少才高,早早封侯難免心生傲氣,不利將來的發展。”
竇太后呵呵一笑,道:“陳珏最會把握進退之間的分寸,他從小出入長樂未央宮,什麼樣的富貴不曾見過?這個武安縣侯還真就未必能迷他的眼。”
竇彭祖急道:“孝景王太后地幾個弟弟尚未封侯,就算陳子瑜是大長公主的兒子。也不好領先一步吧?”
竇太后皺了皺眉,道:“哀家這些年一直愧於你父親,就是因爲他在世的時候竟然沒能封侯,還是孝景皇帝即位之後轉封你一個南皮侯。所以哀家纔不曾反對王信早早封了蓋侯,如今陳珏封侯哪裡不行?”
竇彭祖啞口無言,不敢在竇太后面前來什麼直臣進諫,竇嬰卻不管這套,然而他才說了幾句話便被竇太后淡淡地打斷。
“先皇在世時不用你,就是因爲你的這脾氣,不管是陛下決意廢慄太子劉榮地時候還是七國之亂的時候你都傲得厲害。”竇太后說到這裡頓了頓。“樑孝王那件事也是一樣,陛下做什麼決定自有他的道理,你總以爲自己對,當着朝臣的面就去反對他們父子,這是爲臣之道嗎?”
竇嬰不敢反駁,但仍忍不住分辯道:“臣所作所爲向來無愧於天…”
“無狼無愧,但天子不照你說的辦也未必錯。難道你還真想讓皇帝事事聽從你不成?”
竇嬰身形一震,道:“臣不敢。”
竇太后又道:“若是你私下裡進諫就算了,朝堂上不給皇帝留顏面算怎麼回事?這件事哀家做主了,陳珏從今日起就是武安侯。”場天災並不曾爲大漢帶來多大的憂患。旱災不比水災,百姓的房屋田地大都不受影響。有文景二帝積攢下地厚實家底,再加上劉徹登基以來大體上遵循重農政策,君臣協力之下很快就將旱災的影響消弭無形。
九月,天子重提陳珏封侯事,郎中主父偃慷慨上書,力陳己見,贊同陳珏封侯。
天子劉徹大悅,小朝會上親自召見主父偃,丞相竇嬰沉默。有人出言反對,主父偃在御前道:“陛下容秉,臣以爲,這功勞有平天下之功,亦有治世之功。秦末亂世不再,陛下治下大漢承平,七國之亂將不復再有,戎狄蠻夷征伐又不在今日。難道一日天下無戰事。陛下便一日不能再封侯嗎?”
“陛下若不能封陳將軍,如今天下太平無軍功可立。賢才們見封侯無望,功名難立,必定懈怠自身,久之大漢無人可用矣,何談大治…”
主父偃語調激昂,千金市骨的典故也順便一提,說到激動處,似乎劉徹不封陳珏便是昏君,哪個臣子再敢攔就是奸臣一般。
朝會散前,劉徹滿面春風地道:“武安侯接旨吧。”
朝會散後,劉徹得意地看了陳珏一眼,又道:“主父偃這人有趣,他所說明明有幾分詭辯的意思,偏偏挺胸擡頭地好似道理全在他那邊,平白就讓對手心虛了不少。”
陳珏微微一笑,主父偃這人確實有才幹,揣摩皇帝的心思也是個好手,只是難免太過張揚。
劉徹這會又因爲竇嬰的沉默而納了悶,陳珏卻是心裡有數,皇帝和大臣真正地因爲什麼事發生大沖突,只會在撕破臉的前沿。竇嬰再固執身邊總會有人勸他,陳珏封侯,這件事本來也無關國本,竇嬰總不會跟劉徹硬抗。
楊得意替天子添了茶,朝會上大出風頭地主父偃便依着天子召見的命令走進來,陳珏看了他一眼,主父偃貌似平靜,但神色間的緊張和興奮卻怎麼都掩蓋不住。
劉徹神色微肅,已換上英明威嚴的樣子,道:“你的上書朕已經看過了,倒是有幾分心思。”
陳珏悄無聲息地低頭悶笑,劉徹明明已經想要用主父偃,這時卻是在吊主父偃胃口了。
主父偃果然心中忐忑,躬身道:“臣無才無德,偶然得遇聖天子纔有機會立於朝堂之上,不敢不用心。”
劉徹笑笑,道:“無才無德?朕看你的心可不小,所奏件件都是大事。”頓了頓劉徹又道:“你的平匈奴幾策中規中矩,倒是這多置邊郡有點意思。”
主父偃聽了劉徹地評價有些失望,但更加慶幸自己地選擇。天子身邊賢才無數,他早就不再年輕,必須要劍走偏鋒才能最快地得到天子欣賞。
“陛下早有募民實邊之策,然而邊塞苦寒。更有遭匈奴人劫掠之危,因此百姓大多不願前往,就是官吏用心也難讓百姓盡心墾牧邊塞。臣又聽聞邊疆多築堅城,但守邊之效仍然不盡如人意,因而有此奇想。”
劉徹微微點頭,對陳珏笑道:“子瑜,他跟你的想法有不少相通之處。”
主父偃神色微訝。陳珏深得天子信任,定不是全憑着館陶大長公主和皇后娘娘的關係。
陳珏側身笑道:“主父郎中所想比臣周密許多。”
主父偃按捺住好奇,又道:“大漢邊界綿長,匈奴人隨處皆可下手,每每匈奴人寇邊,當地駐軍便反應不及,每然郡國兵和輜重糧草運到時匈奴人又早已經遠遁大漠。一旦陛下決意在河水邊設邊關守郡。軍民一體,百姓就地懇牧,便可就近供應守
“匈奴人攻掠之時,邊郡有利於防守,將收事半功倍之效。有朝一日大漢旗幟立於匈奴舊地,同樣應立郡就地治理教化。”
劉徹撫掌道:“確實如此,邊塞戰線太長。漢軍實在難以寸寸皆守,借調郡國兵又太過誤事。”
主父偃聞言眼睛一亮,道:“大漢軍士不少,只不過未能全數用於邊疆。”大漢有一部分軍隊,是專門爲了看着有野心的諸侯王準備地。
“諸侯王國連城數十,動輒千里,諸侯王勢大,驕奢之餘更容易產生異心,實乃國之大患。”
主父偃上書的幾件事都是用了心思的。當年樑王薨逝,陳珏在竇太后和景帝面前重提推恩令,後來劉徹父子覺得這招好用,既爲了保護陳珏也爲了實施的更順利,把推恩令地功勞歸到還是太子的劉徹頭上。
主父偃一介草民,再有才氣也不可能得知其中因由,他分析認爲天子甚爲看重手中的權力,因而才大膽奏事。
劉徹點了點頭。一樣想起推恩令舊事。他和陳珏對視一眼,道:“你這是晁錯之言。”
主父偃跪倒道:“陛下提拔重用厚恩。臣萬死亦不敢辭。”
陳珏聽着聽着不由對主父偃刮目相看,這主父偃絕對是一個激進派,這種唯天子之命是從,悍不畏死地做派正好對了劉徹的胃口。
旬日,郎中主父偃連遷謁者、中郎兩職。
建元三年的春天來得極早,大地回暖,去年大旱的陰影已經消失殆盡,草長鶯飛,轉眼過了驚蟄,農人插秧急,世家少男少女踏青忙。
一夜新雨,竹節青青,陳珏憑欄遠望,只覺神清氣爽,忽地聽得孔安國的聲音在耳邊想起。
“子瑜,你家果真要把長門園獻給陛下?”孔安國說着,目光落在不遠處正與士人談笑地劉徹身上。
陳珏笑道:“有何不可?”
長門園位於未央宮通往顧成廟地路上,其名聲響亮僅次於上林苑,陳珏一來覺得這園子休整地太好,歸陳家所有顯得太過惹眼,二來劉徹最近有意徵民夫修行宮,陳珏不好直接勸諫,乾脆藉機獻園子。
孔安國皺了皺眉,道:“你太順着陛下了,自從去年那麼一鬧,你這武安侯地名聲可不似從前那麼好了。”
陳珏哈哈一笑,道:“何止不怎麼好,你說得真委婉。”名聲太好,未必是一件好事,陳珏隨口唸道:“世間謗我、欺我、笑我、輕我、惡我如何處治?忍他、讓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
孔安國沒怎麼聽清,搖了搖頭又道:“司馬相如一介阿諛之人,尚且大有才名,子瑜怎地不覺得冤枉?”
“司馬有他的長處,我多言一句,陛下最近親近他事出有因。”陳珏笑吟吟地道,端起小案上的茶盞抿了一口,孔安國和司馬相如一向不怎麼對路子。
孔安國不屑地道:“方纔我從陛下那過來,司馬相如作了一篇《長門賦》,同《子虛賦》一般,極盡奢華奉承之能事…”
陳珏一口水差點噴出來,“長門賦…阿諛之賦?”
孔安國訝道:“子瑜怎地如此驚訝?”
陳珏輕咳了一聲,笑道:“沒事,今天天氣不錯,挺風和日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