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六相約時二百一十七衡山人

二百一十六 相約時 二百一十七 衡山人

九月末,長安城中權貴雲集,之國的諸侯王和列侯全部因即將到來的十月歲首大朝入長安,一時間,長安城裡一片兵荒馬亂的景象。

大漢的上層貴族們,腐朽之像已現,這幾日間因幾家紈絝子弟鬧得兇了,惹得百姓中的良家女子竟不敢再孤身出門,劉徹已經專門下了幾道既是提醒又是警告的詔書。

同別家食肆茶館不同,悅來飯莊中因爲背後隱隱有陳珏的影子,倒是沒有哪家的紈絝來這裡鬧事,飯莊中的氣氛倒是一派安靜祥和。

雅間之中,悅來飯莊的大掌櫃陳季正在親自爲陳珏斟茶,做了幾年的飯莊掌櫃,陳季去了幾分從前做堂邑侯府家僕時的健壯魁梧,肚腹間已經有了明顯的隆起。

“四公子,請用茶。”陳季恭敬地道,他和不少從陳珏還是太子侍讀時就爲陳珏做事的人一樣,在陳珏的默許下仍然稱他爲公子,而非武安侯爺。

茶香嫋嫋,輕霧瀰漫,陳珏的手撫上茶盞,卻不端起,輕輕一嘆道:“我又不指望這悅來飯莊添多少進項,這些日子,你還是多回府幾趟,看看小夭吧。”

陳季神色一黯,道:“小夭這些年來多賴公子照看,不然…”

陳小夭是陳季老姐姐留下的女兒,陳季原本以爲她做了陳季須這世子侍妾之後便能享盡清福,誰知他這舅舅竟眼看着外甥女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直至臥病在牀。

“小夭那次小產,若不是四公子及時尋醫搭救,怕是當時就沒了命,這數月的日子都是揀回來的。”想起外甥女自那次變故後的憔悴,陳季不由地一陣唏噓。

陳珏嚥下一口清茶。只覺韻味淡淡,舌尖平添幾分苦澀,陳小夭因她的失言間接害死數條人命,自己又因此流產,早被愧疚折磨得苦不堪言。

陳珏放下茶盞,帶着幾分安慰地道:“我已經請義爲她看診了。”

陳季神色一喜,搓了搓手道:“多謝四公子大恩大德。”

陳珏點了點頭,這會忽地聽見外間樓梯上傳來陣陣腳步聲,陳珏示意陳季打開門,自己則起身順着走廊外望。果然,一個身形猥瑣的男子藏頭露尾地出現在拐角處。

那男子畏畏縮縮地行到陳珏所在的雅間,看清門牌後馬上閃身而入,隨後便站直身體挺胸擡頭,再看時便是一個眉目俊朗地年輕男子。

豹身。拱手,那年輕人道:“四公子一向安好。”

陳珏看了看面前的青年,笑道:“董偃,許久不見了。”他和董偃雖然一直有些往來,但這幾年來,確實不大有碰面的機會。

陳珏示意陳季出門,等到門輕輕闔上。陳珏目光一斂,語氣肯定地道:“李英說,你要求一定要見我一面。”

董偃面對陳珏的時候有些無措,他在平陽公主身邊幾年,時人亦會叫他一聲董君,巴結奉承的人不是沒有,他以爲自己已經是人上人。只是今日和陳珏相見的時候才忽然發現。這麼久過去了,他在陳珏面前仍然是當年那個低人一等的珠戶少年,笑容清華的陳珏仍然是那個世家公子。

許是畏懼掃了平陽公主面子後隨之而來的災禍。許是內心深處對富貴的渴求,從平陽看中董偃地那日起,他就註定是受人輕賤的男寵之流。

“四公子。”董偃輕輕開口道,心中還有幾分莫名的掙扎,他略一猶豫道:“這些年來雖甚少相見,但四公子當年相助之情,董偃至今未忘。”

陳珏微微一怔,心下多了幾分慚愧,他當年介紹董偃給賈同的時候。可並不是因爲一時間看董偃順眼。不過是因爲歷史上的劉嫖和董偃之間地緋聞而已。

董偃說着說着,似乎下定了決心。揚頭道:“我在平陽公主身邊幾載,早已深知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雖是女子卻權欲極重,日日想着奉迎天子謀求富貴。”

董偃說到這裡停了停,喉頭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才道:“董偃曾受四公子恩情,早已不堪忍受看着平陽長公主日日算計皇后娘娘的日子,還望四公子…相助董偃離開平陽府。”

陳珏略略一挑眉,早在董偃因衛子夫報信的時候,他便曾經派李英問過董偃,是否願意脫離男寵的生活,然而當日得到的答覆卻是董偃不願。

董偃在平陽公主身邊亦見過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他心知自己地表現未必能夠取信於陳珏,苦澀地一笑,道:“不瞞四公子,董偃表面風光,如今實已危機四伏。”

陳珏微微擡眼,笑道:“爲何這麼說?”

董偃苦笑道:“從前我初到平陽府上,世子曹襄便甚是不悅,當日他年幼時還好,如今他長成少年,明裡暗裡,我在平陽府吃過的苦頭數不勝數。”董偃說着,小腿腹不由地隱隱作痛,那裡有他新添的一處傷。

又過了一會兒,董偃將話說完,離座躬身道:“武安侯是朝堂上做大事的人,同我這等混跡女子間的低賤之人不同,董偃不才,亦以爲自己對武安侯尚有用處,願效犬馬之勞。

陳珏靜靜地聽着,心中有些憐憫眼前的董偃。沒有哪個兒子會對母親的男寵有好臉色,董偃再受寵愛,平陽府中上下都知道曹襄纔是未來地平陽侯,自然不會有人真心幫董偃。至於平陽公主,她亦不會爲了一個男寵的安危把親生兒子怎麼樣。

陳珏嘆了一聲,起身扶起董偃,正色道:“不瞞你說,我確實有事請你幫忙。”

董偃怔怔地一笑,這世間如陳珏一般,真真正正不曾用異樣眼光看待他的再無他人了罷。

等到接近日落黃昏之時,董偃在陳季地安排下悄然離開。陳珏則守着桌上的一盞茶壺,自斟自飲起來。

幸好最大的威脅王已經不在,平陽雖然惱人,但這些女子手段對陳珏來說終究只是小事,萬不可能傷筋動骨,倒是衡山王的事還須得仔細思量。

不知不覺中,日光又溫柔了些,照在人身上暖洋洋地又不刺人,陳珏又飲了半壺茶,這才踏着夕陽的餘暉踩上樓梯。

“!”

不知從哪裡傳來地一聲巨響。正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陳珏猛地驚醒過來,一時間只覺得有些心驚肉跳,他再有涵養亦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咒罵始作俑者。

這會陳珏正站在悅來飯莊那條街上的轉口處,陳珏發現身邊的人羣雖然各做各事,但他們地目光卻在不知不覺中朝一個方向彙集。

陳珏一顆心撲通地一跳。馬上想起那裡正是他爲義盤下地醫館,當日他看中此處附近便是鬧市,醫館所在卻相對安靜祥和,又與悅來飯莊接近,這才盤下那處店鋪與義爲醫館。

思及此處,陳珏仗着遠較他人敏捷許多的身手從人羣地縫隙中錯開,不多時便行到義的醫館門前。一眼看見義清淡如昔的身影才鬆了一口氣。

義無事,陳珏自然放下心來,有暇仔細打量了鬧事地幾個男子,那三個男子一身華服,年長的留着短短的小鬍子,年輕些的兩人一個笑容邪氣,一個神態風流。俱是面白無鬚的樣子。

義清清冷冷地開口道:“各位既然身體無恙,來我這小小醫館究竟有何貴幹?”

那年長男子訕訕地不語,年紀次之地少年卻嘿嘿一笑。道:“我與王兄初來長安,便聽說這長安城中有個絕色的女醫,專門行醫救人天仙心腸,怎能不來同你相識?”

陳珏皺了皺眉,周遭不動聲色地圍觀着的百姓亦是一陣譁然,不約而同地在心中輕視起這少年來:長安城中各家的權貴子弟,經過了天子劉徹上臺後的幾番整治,還能一家子留在長安的就算仍有幾分紈絝習氣,這種無理的輕薄話卻沒有人會當街說出來。

義秀眉一緊。冷聲道:“公子還請自重。”

那少年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地話。一陣搖頭晃腦之後,變了臉色道:“你這小女子好不識擡舉。就算你曾爲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瞧過病又如何?不過是個女子罷了。你最好乖乖地跟了我回去,否則我親自去向陛下求他把你賜給我,到時候…嘖嘖。”

陳珏開始時還不在意,只當入朝的哪家子弟一時間腦子抽了,竟然招惹到義頭上,隨後聽着便覺着有些不對,既然能向天子求賜女子,若他不曾料錯,這幾人八成是哪家藩王的後輩。

年紀最幼那少年不知從哪弄出一柄摺扇,等到她輕薄地將那扇柄湊到義修長的頸邊,只看得陳珏一陣眼暈,摺扇是長安城中最近流行的物事,這少年顯然是從外地來,剛剛接觸這風潮,竟然果真拿出來調戲女子。

事已至此,陳珏已經不能再袖手旁觀,他方纔走出幾步路,只聽得義一聲嗤笑,用清澈的嗓音說道:“明明同是女子,你又何必戲弄於我?”

陳珏聞言一陣錯愕,再看向那年幼的少年,可不是一位喬裝打扮地女紅妝麼?只怪他方纔看人的腳步不對,這女子同那兩個同伴間摟摟抱抱的又太自然,他竟未曾看出來。

那少年,不,少女秀氣地臉一陣紅一陣白,氣鼓鼓地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義不解地道:“我怎麼看不出來?”義學醫多年,本身又是女子,別說這女子的打扮本來就不過關,就算外表天衣無縫,義也能看出幾分破綻來。

“若是你以往不曾被人看破,八成是因爲你身邊的人都不願掃你的興吧。”義淡淡地看了這明顯是貴族的少女一眼,自以爲抓住重點地道。

陳珏在一邊聽了,忍不住無聲地彎起一個微笑的弧度,義一心追尋淳于緹縈的腳步,視提升自己的醫術爲第一要務,人情往來本就不太擅長,這一實話實說。不把挑釁地這幾人氣瘋了纔怪。

少女氣急,指着義道:“原本我家阿兄看上你,我還覺得有趣,既然你這麼不識擡舉,我也就不留情了,來人,給我把這個女人帶回別館去!”

義雖然有名聲在外,但終於只是一個平民女子,比一個有正式官封地侍醫都差得太遠,少女一聲令下。早在國中就飛揚跋扈的僕從們馬上轟然應諾,一個個紛紛嘿嘿笑着朝義走去,只等邀功。

陳珏眯了眯眼,從斜裡一步跨出去,抓住其中一個健壯家僕地手臂便是巧勁一推。隨後便聽着咔嚓一聲脆響,那男子已經一臉慘白地坐在地上,不多時便額頭冒着冷汗說不出話來。

陳珏下手太狠,那少女臉色一青,喝道:“誰敢來管我的事?”

少女喊着,目光從那慘叫的僕役身上移開,視線落在陳珏面上的時候忽地一滯。隨後眼色迷茫,秀氣的面龐上竟然浮現出一絲紅暈。

“你…你管我的事做什麼?”少女說完輕笑了一聲,上前一步之後忽地覺得不妥,於是站在原地盯着陳珏清俊軒舉的容貌不放,又說道:“我是講理地人,你有話直接同我說不就好了,何必這麼急着動手?”

陳珏看着少女飛速地變了臉。心中一陣不解,等到少女狠狠地瞪了兩個哥哥一眼,再回過身詢問陳珏姓名的時候。陳珏才發覺被覬覦的人已經由義換成了自己。

若是天真少女一廂情願的仰慕,陳珏還會一笑置之,但這少女方纔霸道的行徑已經惹了他厭惡,他不理那少女,溫聲對義道:“怎麼樣,沒事吧?”

義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你不來我也不會有事,喏,你看。”

義說着手掌一翻。指甲間摳了幾許粉末。陳珏看得忍俊不禁,他若是不出來。等待那些壯漢家僕地下場必定是被下葯之後悽慘無比。

“謝謝你。”義真心實意地補充道,她雖然對淳于緹縈的感情最深,對旁人從來都冷冷地生人勿近,但陳珏卻是一個例外,不只因爲他是義幾個身份貴重的患者的親人,還因爲陳珏妥善地照顧了他的弟弟。

那少女見義和陳珏如此親密,兩個人湊在一起低聲細語的樣子,頓時一怒,她咬牙切齒地道:“你們給我把那個女人拉開…記得,記得莫傷到那個俊俏少年。”

她的兩個兄長神色一變,年長地那人道:“你瘋了?這是長安城中天子腳下,街上隨便一個人都能是三公九卿大臣家的親族,這是大漢的京城!”

那少女神色一動,看了兄長几眼,憤然道:“今日我不同你們計較,倒是你。”

少女口中說着,目光緊緊盯着陳珏的面龐不放,長安城中果然地傑人靈,只有這樣的水土才能養出這樣的男子來,只不知他家中娶親了沒有。當然,縱是娶了,她也不放過他。

“我劉無採從不和無名之人多話,你還是告訴我,你姓甚名誰,可有家小?”少女劉無採步步緊逼。

“你姓劉?”纔要反脣相譏,陳珏話鋒一轉,敏感地發現劉無採話中的關鍵。

劉,乃是天家姓,原先興致勃勃地看着戲地老百姓頓時少了一半,劉無採見了面上得意之色一閃,嘻嘻笑道:“你知道我是誰麼?”

劉無採走到陳珏身邊,故意在他耳邊道:“我的父王乃是衡山王爺,你說我是誰?”劉無採說完,忍不住就想在陳珏頸間吹口氣,卻不想陳珏動作敏捷地躲過她的動作,一眨眼地工夫,陳珏已經站回了義身邊。衡山王的兒女們,還真是冤家路窄,陳珏美目輕挑,神色間有幾分莫名的微笑。

陳珏示意義先回到醫館之中,隨後一個人站在大門正中間,淡淡地一笑,道:“衡山王翁主,還有兩位王子,幸會!”

話音方落,陳珏微微笑笑,右手唯一用力便將房門關上,把所有的喧囂雜事全部留在門外。

“我又欠你一次。”義倔強地咬脣道:“你的身份,本可以輕鬆請長安內史和中尉的兵士相助,若不是顧着我將來的名聲,你也用不着來這裡。”

陳珏隨便選出一處坐下,輕鬆地聳肩道:“你只須記得,歲首大朝前夕,大庭廣衆之下,若是弄得太熱鬧了便只是匹夫之勇。”

包是掃了劉徹這個天子面子的匹夫之勇,陳珏在心中暗暗補充道。暢快至極的一陣大笑,楊得意伺候在殿門口,忍不住挖了挖耳朵,天子可是有許久沒有這麼開懷地笑過了。

“這麼說,這個衡山王翁主竟然打了你地主意?”劉徹笑着問道,樂得差一點便喘不過氣。

陳珏和韓嫣少年俊俏,當日在長安城中行走時多有少女婦人相隨,擲果送花地主角雖然不是陳珏,但陳珏和韓王孫長得好,這已經是所有人都公認的一個事實。

陳珏鬱悶地看了劉徹一眼,大漢地女子是大膽,但像劉無採那麼囂張的樣子似乎就沒有。

不多時,劉徹笑得夠了,這才忍着未盡的笑意道:“子瑜你這果斷的離開就對了,將來也千萬不能讓這個劉無採纏到身上。”

劉徹一邊說着,一邊翻出案上堆積着的文書奏表,仔細查閱後一邊將之遞到陳珏手上,一邊戲謔地道:“這次武安侯惹出的禍事可真不小。”

陳珏摸了摸鼻子,心中滿是無奈。他接過劉徹遞過來的奏表大致看了看,只知是彈劾衡山王的奏表,至於其他事便再也不知道。

“這個劉無採,名聲響亮得很,聽說她入長安以來便經常看到她和各家子弟在一處…”劉徹一邊哈哈笑着,一邊忍俊不禁地提醒着陳珏,“你待發妻甚好,早就是長安城中的癡情人,這回可千萬不要和這位衡山王翁主拉上關係,否則長安城中衆家少女還不傷心欲死?”

劉徹嬉皮笑臉地說着話,陳珏無奈地在劉徹源源不斷的嬉笑面前低下頭,敗下朕來。黃,幽草暗淡。

未央宮北闕外,陳珏手持了一個裝滿種種幣制改革資料的匣子,不疾不徐地朝家中的方向行去,這段路其實並不長,陳珏自己用腳走也不會用多大的一會兒工夫。

上天作證,他對花了半兩錢和各色綢緞十餘年,對這種古錢的瞭解仍然不多,只大致知道其中銅的含量大概不低,仿製容易等等幾件小小的事情而已。

陳珏想到這裡便是一陣苦笑,今年的歲首大朝,是繼劉徹登基之後第二次諸外王來朝,朝鮮、南越等國的人會再一次踏上大漢的土地,許是因爲劉徹爲最近的歲首大朝忙翻了,竟然一直不曾確認陳珏幫助韓安國做事到底是以怎麼樣的身份。

思緒翻飛,陳珏走着走着,忽地發現視線中出現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那老者笑容和藹,一身衣衫有幾分像陳珏記憶中的道袍,卻又似是而非。

哪裡來的方士,陳珏毫不在意地路過那老者身邊,只當是哪家貴族請到家中供奉的怪力亂神之人。

“這位公子,你是天生富貴之命啊。”那老者在陳珏路過他身邊時,忽然開口笑呵呵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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