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歐此言一出,天子和滿朝臣子俱是一愣。
天子以下,百官各司其責,無論是衛綰本人還是他屬下的御史中丞和侍御史們說要彈劾他人,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然而張歐身爲廷尉,本應掌管天下刑獄,如今卻當着衛綰的面說要彈劾,實在讓人不解。
衛綰看了張歐一眼,心中飛快地盤算開來,難道張歐所要彈劾的人竟然是自己不成?
天子和衛綰的想法所差無幾,不動聲色地道:“你要彈劾何人?”
張歐躬了躬身,口中道:“臣所要彈劾者有二,其一乃條侯周亞夫。”
周亞夫,威名赫赫曾任太尉以及丞相等要職的條侯周亞夫,只是周亞夫如今閒置在家,不知惹出了什麼事情才勞動張歐親自出面說事。魏其侯竇嬰與周亞夫一向私交不錯,他心知張歐絕不是那種信口雌黃的酷吏,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難道周亞夫真的晚節不保不成?
天子聞言神色微動,沉聲道:“何事?”
張歐肅容道:“條侯府上傭工告發,周亞夫父子二人私買甲盾,意圖謀反。”
甲盾,乃國家禁止買賣之物。
竇嬰心頭巨震,無論周亞夫清白與否,謀反之罪的告發歷來最是兇險,上座的天子也長長吸了一口氣,他這些年來雖與周亞夫多有不睦,甚至曾在私下裡說過周亞夫不適合輔佐少主的話,然而今日有人告發周亞夫謀反,天子心中卻也不怎麼相信。
張歐越俎代庖的表現早就令衛綰之下的幾個屬官不滿,這時御史中丞道:“條侯有功於國家,廷尉怎可無端以謀反之罪污他清名?”
張歐也不動怒,淡淡道:“陛下,條侯謀反與否臣不知,然則條侯府中私藏五百甲盾確是事實,臣絕無一句妄言。”他言下之意卻是無論周亞夫謀反與否,至少他家裡藏了五百甲盾之事絕對不假,他彈劾周亞夫一點問題都沒有。
御史中丞當即語塞,事已至此廷尉府早就可以立案,越過他們這些掌監察百官之責的御史也沒有什麼不妥當,他看了張歐一眼,只得退回原處低頭不語。
天子面沉如水,道:“來…”
竇嬰見狀,心知萬一天子派人前去查問,以周亞夫心性定會得罪此人,若是此人在天子面前進些讒言,則周亞夫危矣,當下揚聲道:“條侯乃國之忠臣,臣請陛下派人宣召周亞夫入宮,當面對質。”
天子看了看一臉堅毅之色的竇嬰,眉心微皺,這個竇嬰剛剛藉着竇太后的勢重立朝堂之上沒幾天便又來礙事,只是天子自己也尚未確定此事如何處理,於是道:“傳條侯周亞夫入宮見駕。”
竇嬰心中一鬆站回原位,天子卻忽地想起張歐所說欲彈劾之人有二,問道:“張歐,你要彈劾的第二人又是誰?”
張歐看了不遠處的衛綰一眼,奏道:“這第二人,乃太子家令、太子侍讀、館陶長公主與堂邑侯陳午之子,陳珏。”
一直沉默着的衛綰聞言猛地擡頭,他身爲太子太傅,也曾教導陳珏多年,對陳珏謹慎又不愛張揚的性子瞭解極深,他思前想後,實在不知道這個得意門生究竟是何處觸犯國家律法。
罷剛纔鬆了一口氣的竇嬰一顆心重又提到嗓子眼,天子也不由怔在當場,因爲陳珏的身份特殊,朝堂上下,只有張歐一人仍然一臉平靜。
天子目光如電,盯着張歐道:“長公主幼子做了什麼事?”
張歐心知天子強調陳珏身爲長公主之子的身份是爲了什麼,然而他心性正直,此次又不是無的放矢,仍然正色答道:“告發周亞夫父子之人同時言道,陳珏與條侯之子周謙交好,秘助條侯收集甲冑謀反,更是親制一種前人所未見的馬具贈給周謙,據告發者說道,周亞夫父子二人和陳珏有意憑此馬具外結匈奴,圖謀長安!”
制馬具以結匈奴,這是多麼大的罪名,衛綰心中一急,踏出一步道:“望陛下明鑑,陳珏以少年之齡身爲太子家令前途無量,同時身有皇家血脈,於公於私,他絕不可能與匈奴有私。”
天子右手緊緊握住御座的把手處,以陳珏的身份與家世相近的條侯之子交好再尋常不過,然而張歐說此事有關匈奴,卻是觸動了天子最敏感的那一根神經,他迅速找到張歐話中的關鍵之處,道:“你所說的馬具是何物?”
張歐對於天子的這一問早有準備,躬身道:“陳珏所制馬具就在宣室殿外,請陛下准許黃門將之呈上御前。”
天子揮了揮手,道:“速去取來。”
黃門令聞言馬上快步走向宣室殿之外,不多時便捧着一個大大的托盤回到宣室殿中,站在御前不遠處垂首待命。
天子定定地看了那以方布罩頂的托盤一眼,道:“竇嬰,你去看看。”
吳楚七國之亂時竇嬰曾爲大將軍,他是確確實實執掌過軍事的,竇嬰上前幾步,一把掀開托盤之上的方布,那盤中幾種物件之側俱放着一張竹牌,上書物件之名。竇嬰將盤中幾件物事一一拿起放下,越看心中越驚,看到最後不由暗歎道:陳珏這回是有難了。
衛綰看見竇嬰臉色越來越沉,不由眉頭緊皺,與身側的王臧對視一眼,二人眸中盡是深深的擔憂與疑惑。
竇嬰將最後一塊竹牌放回托盤之上,回覆天子道:“陛下,臣已全部看過了。”
天子目光一凝,道:“此物果真於匈奴人有用?”
竇嬰身子微震,道:“臣雖不曾親身使用這些馬具,然而臣可以肯定,若是匈奴胡虜得此馬具,本就長於騎射的匈奴男子必將真正地人馬合一,不只如此,匈奴人只要稍加訓練,便可憑此馬具脫繮放箭而無墜馬之虞。”他心中卻是已經在盤算着,要不要散朝之後馬上取找疼愛陳珏的竇太后救命。
天子聽完竇嬰的話半晌不語,他並不是深居內宮不知文武事的昏庸之君,方纔竇嬰翻看馬鞍等物時他也大致看清了這些馬具的輪廓,如今天子心中一樣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匈奴人原本就來去如風,一旦這馬具落入匈奴人之手,匈奴騎兵過處,大漢軍民必將血流成河。
衛綰身爲儒者,本人也長於射藝,他思索片刻之後道:“陛下,陳珏天資聰敏,平日中也常見他獻上些稀罕之物,如今紙張大行天下也是他的功勞。再者,陳珏他忠孝俱全人品正直,這些馬具縱然確是陳珏所制,他的初衷也絕非外通匈奴!”
天子聽得衛綰的話點了點頭,比起這些朝臣,他更知道太子劉徹整日和陳珏韓嫣在一起研究些什麼,與其說陳珏這些馬具是爲了襄助匈奴人,不如說是這幾個少年想方設法提升大漢軍隊戰力的成果。
這時一箇中年男子說道:“衛公教授陳珏課業多年,這次以己度人,卻是被陳珏欺瞞得好苦。”
衛綰順聲望去,認得這個周姓侍御史名直,乃是他的下屬之一,然而他的性格卻一點都不直,因爲衛綰不喜他善於鑽營心術不正的緣故,一直以來也極少提拔他。
周直高聲道:“陛下,陳珏之才長安上下皆知,然近日有人向微臣告發陳珏德行有虧,臣今日不得不講。”
天子定了定神,陳珏在他心中一直是個知禮有節的少年英才,聽得周直此言葦道:“陳珏怎地德行有虧?”
周直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心知成敗就在此一舉,拜伏在地道:“樑孝王薨逝之期不遠,陳珏身爲樑孝王親甥,當街與豢養女子玩鬧摟抱,是爲不孝;陛下有令陳珏不遵,是爲不忠;強迫堂邑侯封地諸農使用所謂增產農具,斷人生路是爲不仁;陳珏多次與兄長側室私下來往,是爲不義。”
周直這幾句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大帽子扣在陳珏身上,宣室殿中衛綰和竇嬰等欣賞陳珏或與堂邑侯府交好的衆臣俱是大驚,之前衛綰以陳珏人品正直爲由,力爭陳珏絕不會夥同周亞夫外結匈奴,如今周直此話一出,恰似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衛綰臉上。
一時間,宣室殿中一片平靜。
天子沉聲道:“這麼說,陳珏此人已是可鄙可惡至極?哼,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污衊朝官?”他看着陳珏長大,對於周直的話卻是一字不信。
周直叩首道:“臣所言句句屬實,如有半句假話,必當自縛於廷尉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