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未央宮,幾乎便是漢家皇宮的代名詞,提及“未央”二字,任哪個中國人最先想起的都會是漢朝時的“長樂未央”,這兩座宮殿就彷彿連在一起的雙璧一般,總被人拿到一起提及。陳珏雖然去過幾次長樂宮,也在長樂宮中見到過他的皇帝舅舅,卻從來不曾來過這和長樂宮之間距離不遠的未央宮。
這時的未央宮中除了最受矚目的、只有皇后才能居住的椒房殿之外,便是太子劉榮之母慄姬所住的承明殿了,再其次,便是膠東王劉彘的母親王美人所居的猗蘭殿。至於後世那個“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的藏着一對傾城姐妹花的昭陽殿,此時還沒有幾個人將它放在心上。
猗蘭殿的佔地面積並不算大,甚至不是在中國傳統意義的正位上,它只有一個特點,就是和皇帝日常生活辦公的宣室殿距離極近,從這個細節也可以看出王美人是怎樣受寵。景帝之心昭然若揭,陳珏這樣腹誹着。
不管陳珏是怎樣想的,他和阿嬌隨着劉嫖一前一後地走進了猗蘭殿,王美人和劉嫖正在那裡相互寒暄着,王美人見陳珏和阿嬌二人,忙命一邊伺候的宮人奉上瓜果點心,又命另一個宦官將膠東王帶來,要他只說“阿嬌表姐在此”即可,等這些人領命去了,王美人又笑語殷殷地招待陳珏和阿嬌坐下,絲毫不把他們當不懂事的小孩子對待。
陳珏給王美人見禮之後,正要跪坐在案前時,卻發現早被人鋪好了軟墊,擡頭時正好望見王美人和劉嫖言笑晏晏。這王美人以已嫁之身入宮還能生下劉徹,並把寶貝兒子扶上皇位,果然非等閒女子。她所作所爲,無不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即使是對兩個小孩子也抓不出任何錯處。
“早聽說長公主家中有一雙嬌兒佳女,嬌翁主我是常見的,今天終於又讓我見到小鮑子,果然也是不凡,難道是上天將所有的靈秀都賜給了長公主的兒女麼?”王美人細細端詳了陳珏片刻,方纔笑着對劉嫖說道。
“王美人說的什麼話,也不怕把他們給誇壞了。要我說,彘兒就比珏兒強多了,他那機靈勁哪是珏兒這整天讀書的悶性子能比的?”劉嫖雖是在貶低陳珏,但話裡話外分明都是驕傲。
王美人和劉嫖說話的功夫,陳珏注意到阿嬌的目光一直在向門口望去,只得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就算是阿嬌已經懂事了,劉徹還只是個小屁孩而已,一定是他自己想複雜了。
不一會兒,猗蘭殿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陳珏聞聲擡頭時正好看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子大步走了進來,身後亦步亦趨地跟着幾個宮人。
這皮膚微黑的孩子,就是現在的膠東王劉彘,以後的漢武大帝劉徹了。陳珏一邊想着一邊上下端詳劉彘,懊惱地發現一個事實:實際年齡與他一樣才六歲,只比他大兩個月的劉彘,身高卻比他高出大半頭。
劉彘進門時先是對母親王美人和姑母劉嫖分別行了禮,隨後將目光定在阿嬌身上,陳珏清晰地看見他在找到阿嬌的瞬間神色一喜,馬上上前喚了一聲“阿嬌表姐。”
正要說話時,劉彘的餘光掃到阿嬌身邊不遠處的陳珏,轉頭問道:“你是何人?”他說話的語氣不急不躁,明明還不滿十歲,卻從骨子裡透着一股子沉穩。
陳珏不慌不忙地起身,躬身道:“陳珏見過膠東王殿下。”
“你就是陳珏?”劉彘眼中閃過一絲興趣,“孤聽阿嬌表姐提到過你,你生在九月初九,比孤小兩個月又兩天,可對?”
陳珏點頭道:“正是。”
一旁阿嬌卻不幹了,嗔怒道:“彘兒做什麼‘孤’啊‘孤’的。”
劉徹一笑,對阿嬌玩笑般地認了個錯,又見見陳珏毫不慌張的樣子,只覺得這個小表弟與那些外強中乾的貴戚子弟很是不同,於是問問:“可曾練過騎射麼?”
陳珏心道劉徹尚武,果然不錯,也謹慎地回道:“練過,只是因年歲尚小,騎不得大馬,射不出遠箭。”
“這樣…”劉彘看着比他矮半頭的陳珏皺了皺眉,道:“等你我再大些,定要比上一比。”又轉身對阿嬌道:“表姐你也要看着他用功,到時看我們誰更厲害。”
劉彘剛說完,王美人已經輕輕笑了起來,對劉嫖道:“長公主看看這小兄弟倆,哪裡像兩個孩子,倒像坊間爭勇鬥氣的武夫。”
劉嫖也笑道:“誰說不是呢,明明都是小傢伙,偏偏都不知道從哪學的一副大人樣,叫人看了好笑。”
“母親和姑母這話偏頗了。”劉彘正色道,毫不在意兩位長輩的調笑,“甘羅可十二爲相,就在本朝,也有緹縈救父之事,可見古來就不可小看童稚之人,況且,陳珏與我爭的也不是市井雜事。”
王美人面上仍掛着淡淡的笑意,對陳珏道:“你又是怎麼說?”
陳珏施了一禮,看了一眼劉彘朗聲道:“坊間武夫只是匹夫之勇,鬥氣而已。膠東王殿下和陳珏卻是志氣之爭,無關輸贏之事,只是保家衛國之心,共同上進而已。”
“好個‘無關輸贏之事’,阿姐,你家的珏兒倒是越發長進了。”低沉的聲音傳來,一個身穿龍袍,頭戴黑色十二排冕冠的男子走了進來,舉手投足間極有氣勢,只是略顯蒼白的臉色昭示着這位帝王的身體狀況並不是十分樂觀。
劉嫖和王美人忙將景帝迎上主座,劉彘、陳珏及阿嬌分別給景帝請了安,等到一切都安頓好,劉嫖笑道:“陛下的外甥長進了,不也是陛下的喜事麼?何苦來取笑阿姐呢?”
景帝劉啓被劉嫖的話說得一樂,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對劉彘道:“你平時總瞧不上那些勳貴家子弟,這回可見到一個不比你差的了罷?”
那邊的小劉彘聞言一挑眉,乍一看像極了景帝,他道:“那些人哪能和我倆相比?”陳珏這才發現劉彘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阿嬌身邊。
景帝“哈哈”一笑,轉頭對劉嫖道:“阿姐今日怎麼有暇到這猗蘭殿來?”
王美人見景帝心情不錯,柔聲插口道:“臣妾這小地方長公主平日自然是不肯來的,只是彘兒常念着嬌翁主,臣妾才厚顏請了長公主帶小鮑子和翁主來。”
“哦?難道彘兒也學會什麼叫‘寤寐思服’‘君子好逑’了?”景帝只是玩笑般地說了一句,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劉嫖聞言心中一動,逗弄劉彘道:“彘兒可是想要妻子了?”
劉彘聞言卻毫無羞澀之色,果斷地點頭,劉嫖又指着一個宮娥問道:“你娶她可好?”這回劉彘卻堅定地搖頭了。
劉嫖問了一個又一個,劉彘只是不斷地搖頭,連着景帝也覺得好笑,任由劉嫖將猗蘭殿中的宮女一一指給劉彘看。
只有一個人的心臟劇烈地跳動了起來,這人正是陳珏。陳珏不着痕跡地望了王美人一眼,只看到王美人面上溫婉的笑意,像是對於劉嫖的玩笑毫不在意一般,轉頭又望見阿嬌緊盯着劉彘不放,心中不由一沉。
丙然,劉嫖把猗蘭殿中最後一個宮女都指過了,劉彘仍是搖頭,劉嫖臉上笑意不變,又問:“那…阿嬌呢?”
劉彘這時終於點頭了,阿嬌見狀只是不斷地眨巴着眼睛,彷彿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景帝卻笑出聲來,道:“彘兒,你姑母的女兒可不是那麼好娶的,你倒是說說你想怎麼打動你姑母?”
劉彘聞言,冥思苦想之際忽然望見王美人頭上金釵,喜道:“若是能娶阿嬌表姐爲妻,我就用金子蓋一座大大的宮殿給阿嬌表姐住。”
此言一出,一屋子人從景帝到奴婢都呵呵地笑出聲來,只除了說話的劉彘、看着表弟羞澀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陳阿嬌,以及心思不寧的陳珏。
金屋藏嬌的約定,終於以一種讓陳珏措手不及的方式降臨在他面前。在座的人,除了陳珏,恐怕就連如今一心只想着阿嬌表姐的劉彘也不知道,這個美麗的誓言會在若干年後破碎得徹底,並且這個劉彘給她正妻的承諾會在千年後成爲形容“包養”的專用詞語。
現場沒有人注意到陳珏的神色變來變去,
王美人在景帝差不多笑夠了的時候,起身站在景帝面前,又盈盈一拜,道:“陛下,彘兒雖然頑劣,臣妾卻知他說的是真心話。若長公主不嫌,臣妾請陛下下詔,將嬌翁主許給彘兒爲妻。”
王美人把話說完,卻不急着起身,仍然跪在原地,劉嫖見狀目中閃過一絲喜色,親自上前將王美人扶起,又相攜着走到景帝身前。
“陛下。”劉嫖笑吟吟地開口,“阿姐這個女兒,可還當得了你的兒媳麼?”
景帝聞言淡淡地看了王美人一眼,又定定地對他的姐姐劉嫖對視片刻,終於又一笑,道:“看來王美人和朕的阿姐都要朕成全這對小兒女,朕今天就準了。”
話音方落,景帝又把劉彘和阿嬌喚到面前,道:“你倆長大了也要像現在這般和睦纔好。”
劉彘大方地答應了,阿嬌卻破天荒地低頭不語,景帝不由失笑,道:“伶牙俐齒的阿嬌也有今天嗎?不過以後你成了朕的兒媳,可不許再任性了,少欺負彘兒幾次。”
阿嬌聞言脆聲道:“只要彘兒不先欺負我,我…我也不會欺負他的。”
陳珏心中一凜,猛地一擡頭,正好望進景帝的眸子,只覺其中深不見底,似乎風平浪靜又好像破濤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