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帝心
“你父親怕潁川黨嗎?”
對於楊修的勸說,王朗絲毫不在意的問道。
楊修認真想了想,道:“父親並不在意潁川黨。”
楊彪在位的時候,‘潁川黨’只是初露苗頭,相比四世三公的楊家,荀攸,荀彧,鍾繇都是不起的小輩,甚至於根本不值一提。
王朗神情淡漠,道:“我也不在意。”
楊修不解其意,道:“老師,潁川黨佔據大半朝廷,他們要是發難,老師,怕是也不好應對吧。”
王朗看着楊修一臉的擔憂,忽然笑了,道:“在朝廷的這幾年,我發現了一件事,看似尋常,微不足道,卻是身爲人臣,無法逃避,但又是安身立命的關鍵所在。”
楊修雙眼大睜,有些不可思議,道:“關鍵所在?老師發現了什麼?”
王朗雙眼裡出現了一絲得意,坐好一點,道:“兩個字:帝心。”
楊修面露思索,好像聽懂了一些又不得要領,擡手道:“還請老師指點。”
王朗對於楊修這個門生還是很喜歡的,倒也沒有藏掖,道:“簡而言之,就是宮裡陛下的心性與作風。經過我多年的觀察,在陛下的心中,國政大於一切。所謂的舅舅,也就是何大將軍,到後來的袁家,王允,以及你父親,不論聲望、功勞亦或者是品德,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能不能爲他處理國政。”
楊修輕輕點頭,這一點他是深有體會,他父親爲了避免楊家重蹈袁家覆轍,在相位上,一直是‘無爲而治’,這一點令宮裡大爲厭惡,以至於朝野衆所周知。
“再到如今的‘潁川黨’,”
王朗繼續說道:“這些人都算是年輕人,是陛下着力培養,取代先帝時期之人,是屬於他的朝臣。這些人最重要的特點不是在陛下繼位以來,一直支持陛下又躲開了各種紛爭,最重要的,他們能爲陛下做事。中平年以前的弊政,基本上都是‘潁川黨’在清理,這是陛下最看重的一點。”
楊修有些聽糊塗了,道:“既然陛下如此看重他們,老師爲何還公然與他們爲難?尤其是在尚書檯,還與曹操密談。這不止‘潁川黨’會記恨,陛下也會猜疑吧?”
王朗得意一笑,道:“你還是沒明白。陛下看重的,是做事的人,重點在做事,而不是人。這個‘人’,在過去可以是閹黨,可以大將軍何進,也可以是袁家、是王允,還可以是董卓、袁紹等等,現在是‘潁川黨’,爲什麼,不可以是我?”
楊修似乎聽懂了,可還是困惑不安,道:“老師,伱到底要做什麼?”
王朗自信的拿起茶杯,輕輕喝了一口,道:“對於‘潁川黨’,我完全可以不用在意。我只要做事給陛下看看就行了,只要我在做事,‘潁川黨’與我爲難,那本質上就是爲難陛下。這種時候,陛下會傾向我。”
楊修徹底明悟了,卻皺眉道:“老師,一定要這麼做嗎?不怕與虎謀皮嗎?”
在楊修看來,他老師這個舉動太過危險了,‘潁川黨’氣候已成,一旦真的對王朗動手,未必還會有王朗自證的機會。同樣的,那曹操也是大麻煩,不應該輕易觸碰,尤其是在尚書檯,宮裡的眼皮子底下,簡直形同挑釁!
王朗臉上浮現笑容,道:“我就是做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不怕陛下知曉。至於曹操,大司馬已經告假多日了,眼見要不行,曹操這位信任大司馬,即便有些冒險,也須結交。”
楊修總覺得王朗的話哪裡不對勁,百般思索,忽然道:“老師,你是不是有什麼瞞着我?”
王朗向來知道楊修聰慧,見瞞不過他,便道:“其他事情,你暫且無需知道。還是那句話,你在尚書檯,埋頭做事,其他的不要管,不聽不聞,過一段時間,我將你外放出去,省得我們擔心。”
楊修聽到王朗這麼說,不再多言,擡手道:“學生讓老師擔憂了。”
王朗看着楊修,臉上浮現出一絲複雜,輕嘆道:“朝局晦澀,人心不古,我與你父親能做的並不多,將來,能否再興大漢,還要靠你們。”
楊修擡手而拜,深深伏地。
……
曹府。
後堂。
兩盞燈,一張棋盤,棋子啪啪啪落下,再無其他聲音。
賈詡不是郭嘉,以謹慎爲要,不似郭嘉豁達開朗。
曹操城府漸深,又對賈詡有戒備,始終面無表情的的盯着棋盤,思索着棋局。
吱呀
這時,丁夫人推門而入,端着盤子,來到近前,輕手輕腳的擺放。
曹操瞥了眼盤子裡的溫酒,溫聲道:“天晚了,你早點休息,無需管我們。”
丁夫人輕聲應着,有些好奇的打量了賈詡一眼,退後出去。
聽到關門聲,曹操這才輕吐口氣,擡頭看向賈詡,道:“文和,怎麼看今天的事情?”
賈詡即便足不出戶,對洛陽城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還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落子道:“所謂的‘建安五年施政綱要’,是必然會通過的,陛下苦心孤詣多年,沒人能擋。將軍出面,是一箭雙鵰的好計策。”
曹操伸手倒酒,道:“文和不覺得我冒失?”
賈詡不太喜歡喝酒,還是陪着曹操喝了一杯,而後道:“不覺得。想必王廷尉以及尚書檯諸公,都會感謝將軍仗義出手,全乎了朝廷的顏面。”
曹操喝了口熱酒,伸手拿起棋子,道:“文和,對王廷尉突然發難尚書檯怎麼看?”
賈詡同樣捏着棋子,道:“應該看到了某種機會,陛下對‘潁川黨’不滿早有跡象。如果潁川黨倒下,或許王廷尉能一躍沖天,入尚書檯拜相。”
曹操一怔,擡頭看向賈詡。
這是他未設想的道路,只當王朗或者是身後的人有其他圖謀,萬萬沒料到,還有這種可能!
不過仔細算起來,尚書檯、六曹九寺裡的大人物,要麼老的要死,要麼資歷尚淺,王朗在其中還頗爲凸顯。
不過片刻,曹操搖了搖頭,道:“陛下對‘潁川黨’不滿是真的,可還不到忌憚的程度,而今‘新政’到了最緊要的時候,斷然不可能清理‘潁川黨’。”
賈詡點頭,跟着落子,道:“那麼就是爲了‘新政’的某些好處,大理寺掌審斷,一旦鋪向全國,必然對‘潁川黨’的權力造成衝擊,王廷尉或是要先下手爲強了。”
曹操又拿起茶杯,雙眼冷漠,道:“文和是說,朝廷又要有黨爭了?”
“不至於,”
賈詡專注的盯着棋盤,道:“‘黨爭’會引來陛下的雷霆之怒,只不過是暗地裡的爭鬥浮於水面罷了。”
曹操對他與賈詡的這種對話模式很不喜,強忍着不耐,放下茶杯,道:“文和,怎麼看大司馬府?”
賈詡落子後,收回手,直視着曹操,道:“大司馬或許挺不過明年一月,屆時,將軍便是事實上的大司馬。在與‘潁川黨’以及王廷尉的關係上,要小心拿捏。”
曹操分外想念郭嘉了。
郭嘉雖然不太擅長朝廷爭鬥,可提出的建議總是有效的,合乎曹操心意的。
這個賈詡總是在說一些看似有用的廢話。
曹操覺得口乾,再次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而後道:“天色晚了,文和早點休息。” 賈詡擡手,道:“賈詡也早點休息,下官告退。”
曹操沒理會,收拾着棋盤,待聽到關門聲,伸手拿起酒壺灌了一大口,望着黑漆漆的屋樑,長嘆道:“奉孝,何以棄我而去……”
賈詡出了曹操的院子,走在黑漆漆的路上,自語道:“將軍的酒癮是越發的大了。”
領路的家丁不敢說話,提着燈籠,小心翼翼。
第二天中午。
劉辯從小喬的牀上爬起來,感受着窗外的冷意,有些瑟瑟發抖的穿衣服。
小喬站在他邊上,倒是不懼冷意,笑着道:“陛下,臣妾聽說,洛陽外的皇家園林挺暖壺的……”
劉辯伸手颳了她鼻子一下,道:“那裡只會更冷,往南去纔會暖和一點。”
小喬嫵媚的皺了皺鼻子,道:“可能要去交趾,吳郡那邊也冷。”
劉辯看着她,神色古怪的笑了笑。
這大小喬姐妹倆,大喬長的瘦弱稚嫩,偏偏十分的知書達理。這小喬渾身上下透着成熟模樣,可行爲做事頗顯嬌俏。
小喬看着她的表情,忽然拱進他懷裡,不依道:“陛下不準多想……”
劉辯笑着抱了抱她,安撫幾句,離開了小喬的院子。
徐衍在外面等了很久,見劉辯出來,連忙道:“陛下,丞相在崇德殿等候多時了。”
劉辯嗯了一聲,道:“先去給母后請安,順便吃點東西。”
徐衍一愣,只好應着,命人擺駕。
足足半個時辰後,劉辯才出了永樂宮,返回後殿。
“臣參見陛下!”
劉辯一坐定,荀彧便擡手見禮道。
劉辯坐下後,習慣性的喝了口茶,瞥了眼荀彧身後的一大盤子奏本,笑着道:“免禮,坐吧。”
“謝陛下。”
荀彧來了這裡不知道多少次,習慣的坐到了左首第一個椅子上。
潘隱將盤子端給劉辯,而後立到一旁。
劉辯瞥了眼分門別類放好的奏本,與荀彧道:“卿家,這是都準備好了?”
荀彧側過身,道:“是。陛下,‘新政’九個大類,三十六小類,臣等已經準備完畢,呈請陛下御覽。”
劉辯沒有去看,反而道:“能確保,按計劃、按時間完成嗎?”
荀彧神色不動,道:“回陛下,臣有信心。”
劉辯雙眼微微眯起,慢吞吞的道:“卿家之言……當真?”
荀彧面不改色,道:“臣,願立軍令狀。”
劉辯在荀彧臉上沒有看出什麼,伸手拿過一本,隨手翻着,道:“‘軍政分離’一直都是優先事項,在推行‘新政’,尤其是比較棘手的地方,一定要確保‘可控’。出亂子可以,但不能有大亂子,‘可控’是第一位的!”
荀彧擡起手,道:“臣明白。”
劉辯將這一道放下,道:“與曹操的關係,朕希望尚書檯能夠主動緩和,而後尚書檯與大司馬府要通力配合,絕不可相互掣肘,互相設陷。朕要的是‘新政’穩步推進,而不是再次出現‘黨爭’!荀卿,朕的話,夠明白了嗎?”
荀彧哪裡能不明白,心裡沉着氣,起身擡手道:“臣明白。”
劉辯雙眸灼灼,盯着他道:“朕要的不是你明白,是要你們切實去做!”
“是,臣定與大司馬府通力配合,完成陛下的‘新政’!”荀彧擡着手,義正言辭的道。
劉辯這才微微點頭,道:“王朗那邊,朕會敲打,尚書檯無需多做什麼。”
“是。”荀彧道。他雖然有些‘老成持重’,可也明白的很,身前的陛下這是要保王朗,要‘潁川黨’不能動他。
“這些,朕會慢慢看,”
劉辯始終注視着荀彧,道:“即將改元,有很多事情要做,卿家辛苦了。再加一件事,皇家錢莊那邊,卿家有空走一趟,改元之後,要發行‘建安銅錢’,力爭十年,廢除其他雜錢。這是早就定好的事情,卿家也上上心。”
這件事荀彧也是知曉的,擡着手道:“臣領旨。”
劉辯嗯了一聲,轉而聲音溫和的道:“二十萬緡,夠不夠用?”
荀彧神色也和緩,道:“謝陛下,足夠朝廷用到明年夏收了。”
二十萬緡,對荀彧來說,簡直天降橫財!
之前宮裡與透過消息,會給他一大筆錢,但怎麼都沒想到,居然高達二十緡!
相當於朝廷三年的賦稅!
能夠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大解他燃眉之急!
劉辯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道:“未來幾年,朕每年補你二十萬緡,用心去做,再大的難處,朕在你後面。”
“臣領旨、謝恩!”荀彧擡着手,語氣一如往常,可邏輯重音變了。
劉辯聽出了他的激動,微笑着道:“今天就到這裡,卿家且去忙吧。”
“臣告退。”荀彧擡着手,緩步後退出去。
至始至終,兩人都沒有談及‘新政’的種種事情。
劉辯目送他出去,心裡輕輕鬆了口氣。
忙忙碌碌了六年,終於還是走到了今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