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透心涼
楊府,後堂。
王朗離開廷尉府,並沒有回他的府邸,而是來了楊府。
他以爲,沒人會想到他躲到了這裡。
楊修恭恭敬敬的給王朗準備了一番,這才坐到對面,疑惑的道:“老師,爲何要躲到學生這裡?”
楊彪回了弘農,楊修成年,理所應當的繼承了這個曾經的丞相府,從少主,變成了主人。
王朗優哉遊哉的喝茶,笑呵呵的道:“這幾年沒有考校過你的學問了,今天得閒,看看你是否大有長進。”
楊修倒是不怵這個,自負已經小成,是以輕聲道:“老師,一定要……這樣下去嗎?”
王朗笑容不變,放下茶杯道:“怎麼?你害怕?”
‘潁川黨’勢力太大了,佔據了大半朝廷,控制了幾乎所有人的升遷調任。
朝野裡,誰人不對‘潁川黨’畏懼三分?
楊修卻是搖頭,道:“老師,學生覺得,這件事頗爲可疑。”
王朗本還想與楊修好好聊一聊,見他執意這件事,摸了摸鬍鬚,道:“伱是說,‘潁川黨’這個手段,太過拙劣?”
楊修見王朗看出來了,連忙道:“學生以爲不止是拙劣,簡直是陷阱自埋,太不合常理了,形同失智。”
王朗微微點頭,有些欣慰的看着楊修,道:“你能看到這一點,說明確實長進了。楊公歸鄉是不得已,將來的楊家,還須你站出來。”
王朗的意思很簡單,楊家四世三公,乃是不世的大世家,下一代,就要靠楊修扛起大旗,在朝廷裡有所作爲。
楊修自知他不如他父親,沉默一陣,道:“老師對這件事是作何打算,如何收尾?”
王朗摸着鬍鬚,笑容驟多,道:“我們都不想鬧到御前,沒人願意承受陛下的怒火,但想要收尾,還得看‘潁川黨’的態度。他們如果鐵心構陷於我,那我也不介意將官司打到御前!”
楊修對這種兩敗俱傷的處理方式很不贊同,又情知主動權不在他們手上,左思右想,道:“老師,學生前兩日在蔡公府拜訪。”
王朗知道他的意思,搖頭道:“他人說和沒用,還須與‘潁川黨’當面談,談妥則罷,談不妥,無非是辭官歸鄉。‘潁川黨’做的如此拙劣,已經太過,天下世家,尤其是陛下,不會容忍他們太久。”
楊修見王朗態度堅決,不好再勸,道:“學生讓人準備一些吃的,很久未與老師當面請益了。”
王朗笑容自然了很多,點點頭,道:“甚好。”
不多久,小桌上擺上了一些小酒菜,但兩人都沒有吃,反而一問一答,真的開始考校學問起來。
王朗與楊修這對師生正在上課的時候,家僕突然來報:“主人,王先生,右僕射荀攸來了。”
王朗臉色微變,道:“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楊修倒是沉着冷靜,與王朗道:“老師,想必你出廷尉府,他們就知道了。”
王朗迅速恢復臉色,冷哼一聲,道:“他們倒是做的周全。不見!”
楊修連忙道:“老師,荀僕射找到這裡了,不能不見。”
荀攸親自找到了門口,要是王朗拒見,雙方將不是明爭暗鬥,而是你死我活了。
王朗也意識到了,強壓着怒火,思忖片刻,道:“請他到前廳吧。德祖,你不要出面,我去見他。”
“好。”楊修沒有反駁,有些事情,是需要他們‘密談’的,不能有第三人在場。
王朗起身,理了理衣服,面無表情的向前廳走去。
荀攸這會兒已經在前廳了,看着頗爲樸素的廳堂。
要說楊家與袁家,都是四世三公,威望著於天下,在行事風格上也頗爲相像,雖然家財萬貫,可府邸宅院節儉如寒門。
王朗來到側門時,就看到荀攸揹着手,隨意的打量着牆壁上的畫。
王朗靜默一陣,從出面出來,淡淡道:“荀僕射還真有些閒心,來楊公府邸看畫。”
荀攸轉過身,注視着王朗,忽然微笑着道:“我聽說,楊公前不久上了一道奏本,楊公這是有復起之心?”
以楊彪的威望,真想要付出,不知道多少人得拱,即便上不來,也會給‘潁川黨’造成巨大的壓力以及麻煩。
王朗聞言,面不改色,淡淡道:“楊公已是閒雲野鶴,荀僕射多心了。”
荀攸自從出宮後,便沒了之前的慌亂,反而越發冷靜,思緒敏捷,道:“楊公威望隆重,若想復起,我是支持的。”
王朗心裡冷笑,知道這是荀攸準備開出價碼了,直接坐下,理着衣服道:“楊公無意,荀僕射無需費心。”
荀攸不緊不慢的在他對面坐下,道:“着實可惜了。”
王朗自顧的倒茶,沒有接話。
荀攸等着他倒好茶,這才道:“楊公不復出是可惜,曹操這個事着實蹊蹺,王廷尉怎麼看?”
王朗臉色毫無波動,輕輕吹了口茶,道:“荀僕射覺得蹊蹺?”
荀攸端坐不動,道:“出此計策之人,心思歹毒,用心險惡,不可不防。”
王朗喝了口茶,道:“荀僕射,下官以爲,些許宵小是要提防,但我等身爲朝臣,還須以國事爲重。”
荀攸正色應了聲,道:“王廷尉說的是。廷尉府責任重大,關於將廷尉府提升與御史臺平級一事,尚書檯從始至終都沒有異議。”
王朗不苟言笑的臉上出現了一抹驚色,又瞬閃而過,道:“這些是尚書檯的權責,下官無權多問,只是,廷尉府擴展迅猛,在大小官吏以及所需錢糧上,還請尚書檯多多擡手。”
荀攸嗯了一聲,故作沉吟,道:“王廷尉可以給我一份名單,吏曹會在開朝之後,儘速斟酌。至於錢糧,尚書檯與戶曹已經擬定,未來三年,撥給廷尉府的錢糧,不低於十萬萬錢。”
三年十萬萬,每年三萬萬多!
要知道,大漢朝廷,現在每年的稅賦,也不過十萬萬左右!
王朗雙眼起了警惕之色,淡淡道:“荀僕射此話當真?”
荀攸微微一笑,道:“這些是尚書檯擬定的,開朝就會呈送陛下,做不得假。”
王朗盯着荀攸,想從他臉上判斷荀攸話裡的真假。
王朗沒有看出來什麼。
王朗心裡驚疑不定,荀攸開出的價碼着實非常的高,高的遠超他的預計!
將廷尉府擡升與御史臺平級,而御史臺在規制上是與尚書檯平級的,也就是說,廷尉府將與尚書檯、御史臺、大司馬府並列,爲大漢朝最高的四個機構!
而荀攸對於廷尉府的預算,給的也相當慷慨,沒有半點猶豫。
這就令王朗開始懷疑,這是不是荀攸的緩兵之計,一旦過了這個時間就會秋後算賬。
“茶不錯。”
荀攸對於王朗臉上的狐疑視若無睹,又喝了口茶,徑直起身離開,沒有半點猶豫。
王朗目送着他的背影,心裡漸漸平靜下來。 “老師,”
等荀攸走遠了,楊修才走出來,坐到王朗對面,道:“荀僕射的話,可信嗎?”
“可信。”
王朗神色沉思,道:“到了他這個位置,越是簡單的話越是可信。我在想的是,他以及‘潁川黨’是否另有算計。”
楊修這是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朝局險惡,不敢再多說,怕打斷王朗的思緒。
王朗想了很久,微微點頭,直視着楊修,道:“你覺得,是什麼人在背後算計我們?”
很顯然,王朗已經確信,曹操這件事不是荀攸以及‘潁川黨’的手筆,存在第三股,他們所不知曉的勢力,在黑暗中悄悄設計了這麼一出。
楊修直言道:“學生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來。”
大漢朝現在的局勢相比於靈帝時已是相當的‘清潔’,朝野之人都浮於水面,沒有那麼的烏煙瘴氣。
王朗也想不出來,沉吟半晌,道:“這個人手段十分歹毒,你在尚書檯切記要小心謹慎,不可行差踏錯。”
楊修應了聲,而後道:“老師,那曹操的案子怎麼處置?他是陛下最爲重新之人,又是候任大司馬,須萬全之策。”
王朗顯然早有對策,隨口般的道:“無非是家僕狀告貪瀆,不管是那家僕反口,還是勒令曹操退回,或者罰些錢就是了,誰會深究不放?”
如果是以往,‘潁川黨’一定會窮追猛打,不會輕易放過曹操。
可在這個時候,所有人想的都是儘快平息事態,不能激怒宮中,是以,王朗清晰的預見,朝廷內外將會心照不宣的揭過此事,如同沒有發生過一樣。
楊修也是極其聰明的人,道:“老師,御史臺不是想要嗎?不妨給了吧。”
王朗早就通盤考慮過,嗯了一聲,道:“我總覺得事情哪裡有些不對勁,你要留心一點。”
楊修見事情總算解決了,心神放鬆,露出一絲微笑。
……
荀攸出了楊府,上了馬車,與上面的荀彧道:“王朗答應了。”
荀彧緊凝的神情微微鬆緩的點頭。
王朗既然答應和解,那就避免了最壞的結果,他佈置的後手也就不需要了。
荀攸坐到荀彧邊上,在馬車駛出一段距離後,神情變得陰沉,道:“我倒是很好奇,是誰這麼大的胃口,一招便將我們一網打盡,全數算計進去!”
荀彧目露好奇,自語道:“我想了很久,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可理不出頭緒。”
荀攸雙眼閃動着冷冽的殺意,道:“不着急。等過了今天,我有的是時間慢慢查!”
荀彧看向他,道:“注意一下宮裡,太安靜了。”
荀攸臉色一肅,道:“我知道。”
曹操這件事發生了這麼久,宮裡無聲無息,他們進宮也沒有探得什麼消息。
說到底,真正令他們不安的,根本不是什麼王朗,還是宮裡的那位陛下!
馬車駛離楊府,從朱雀門前穿過,轉向了御街上的吏曹。
而皇宮裡,確實很安靜。
侍中廬。
劉辯身前站着劉紹,劉愈,何晏以及曹丕四個小傢伙。
都是五六七歲的年歲,虎頭虎腦,齊齊盯着正在閱卷的劉辯。
劉辯挨個看過四人的考卷,心裡很是訝異。
四個孩子中,以何晏的字跡最爲工整,案卷最爲整潔,答題有模有樣。
而劉紹一板一眼,字跡稚嫩,所寫都是課上先生所教。
劉愈的字最爲潦草,斜的沒邊,劉辯認了半天也沒認全乎。
而令劉辯更爲驚訝的,是曹丕。
字,不差不好,答案有板有眼,可就是顯得‘平平無奇’,沒有任何優缺點。
‘平庸。’
劉辯心裡給了曹丕這個評價,不知道是不是年紀還小的緣故。
“都不錯。”
劉辯擡起頭,看着四個小傢伙,笑着道:“放你們一天假,出去玩吧。”
“謝父皇/陛下!”
四個小傢伙幾乎同時擡手,聲音裡掩飾不住的歡呼雀躍。
看着迫不及待跑出去的四個孩子,劉辯也笑了笑,伸了個懶腰,站起來便見趙雲不知道什麼時候立在門外,不由笑着走過去,道:“禁軍大營的事處理結束了?”
趙雲行禮後,道:“回陛下,基本上清理完畢。”
劉辯嗯了聲,跨過門檻,邊走邊道:“那張魯,真的就消失了?”
趙雲道:“臣懷疑,是順河下,去了揚州。”
劉辯並不在意張魯,隨口嗯了一聲,道:“讓皇城府去辦,沒什麼大不了的。”
潘隱這纔敢說話,上前低聲道:“陛下,尚書檯似乎與廷尉府那邊談妥了。”
劉辯出了侍中廬,站在小橋上,望着宮外明亮的天色,哼笑一聲,道:“好好的日子不想過,那就都別過了。你給盧毓遞句話,要他擬一道旨意,大概內容是,曹操削去一切封爵恩祿,尚書檯,御史臺,廷尉府所涉及的人,降三級留用,三年內,禁止晉升!”
“是。”潘隱應着道。
他小步後退,一點聲音不敢發出來。
這還只是‘擬旨’,還沒有發出去。
可只要消息傳出去,就是一盆透心涼的冰水,會將朝廷裡那些焦動浮躁的人澆的狗血淋頭,迫使他們冷靜下來。
“陛下,不好了!”
徐衍突然急匆匆跑過來,道:“陛下,大司馬府傳來消息,大司馬,病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