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風如龍!
席元達身在高處,正是氣機最弱的時候,又無可借力,使出渾身解數才倉促中揮出一掌應對,但已經完全落在下風。
砰!砰!砰!
兩拳相擊,發出一連串悶響,似乎連周圍的空氣都泛起了層層疊疊的波紋。席元達怪叫一聲,倒翻幾個跟頭,落回院子的地上,連退七步勉強站穩腳跟。
一個巨大身影出現在牆頭,居高臨下,眼神輕蔑的望着他。
“朱睿,你敢攔我?”席元達怒不可遏,眼中欲噴出火來。
朱睿身穿月白色的束腰戎服,頭戴平巾幘,雙手負於身後,如同一座山高不可攀,道:“至賓樓周圍佈滿了錢塘縣的衙卒,你若出去就是犯了夜禁。顧允律令森嚴,五十大板打下來,恐怕你這個消災靈官要變成真正的孤魂野鬼了。席元達,我攔你,是爲了你好!”
他不說這番話還好,說了這話,聽在席元達耳中實在比當面辱罵更加的惡毒。他一生順風順水,兩次受辱,都是因爲這個朱睿,心中實在恨到了極致。但眼前的形勢比人強,朱睿修爲遠在他之上,不拼命根本出不去。可要是動靜太大,真惹來縣衙的人,對他此時的境地而言,又有些得不償失——鮑熙正在處心積慮得蒐羅他的把柄,不能蠢到自投羅網。
席元達固然衝動,但也不是傻子,權衡利弊之後,果斷的掉頭離開,心中暗道:朱睿,山水有相逢,等過了今夜,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你的狗命!
朱睿神色漠然的看着他重新回到房內,脣角微微浮現一絲弧度,攸的沒入夜色中,不知到了何處。
整座至賓樓如同一個茫然失措的稚子,籠罩在四面殺機的迷霧裡,
在距離至賓樓不遠的城東老宅裡,徐佑、詹文君、何濡、十書、萬棋、千琴等一干人都沒有入睡,整個大廳靜悄悄的,除了昏黃的燈芯燃燒的聲音,只有旁邊站立的侍女和部曲的呼吸可聞。不知過了多久,左彣大踏步的推門進來,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徹底打破了這種壓抑的沉悶,他衣衫帶血,寶劍歸鞘,手中提拿着一個人,扔到廳中地上,拱手施禮,道:“幸不辱命!”
地上那人蜷縮一團,手腳折斷,口邊血跡斑斑,應該是經過一番惡戰才被左彣拿住。他擡起頭,血滴汗滴交雜一起模糊了視線,看不清徐佑等人的模樣,掙扎着叫道:“你……你們是什麼人?膽敢截殺天師道的人,小……小心天師在上,滅……滅你滿門!”
“好大的殺氣!”
何濡斜着眼,彈了彈袍袖,譏諷道:“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焉,此爲天師道名號的由來。孫冠常說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可在你們這些徒子徒孫的心裡,卻只知道動輒滅人滿門,難道……”他站起身,走到那人跟前,俯身笑道:“這,就是爾等的神道?”
“你!敢對天師不敬?”
那人目眥欲裂,要不是手腳俱斷,幾乎從地上撲向何濡,眼見不能生食其肉,惡狠狠的詛咒道:“不管你是何人,都將生受萬蟲噬心之痛,油火熬煎之苦,活不爲人,死不爲鬼,魂爲魑魅食,魄……魄作魍魎餐,孤零……三世,漂泊無依……”
自古人們講究入土爲安,這樣的詛咒已經算是很惡毒的了,何濡絲毫不爲所動,看着他的雙眼,過了片刻,走回蒲團,對徐佑微微搖首,不再發一語。千琴以爲他是被詛咒嚇到,心中略有不屑,拍了拍手,立刻有兩名部曲上前將那人拉了起來,一人用手擡起他的下巴,讓他清楚回話。
十書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極爲硬氣,道:“天師道五百籙將,黃祁!”
十書心中一動,五百籙將不算揚州治什麼重要人物,但接近五大靈官,是心腹中的心腹,沒想到抓了一條大魚:“黃祁,可是你帶人去掠的劉明義?”
“正是你爺爺我!”
十書主掌泉井,聽過太多人犯的污言穢語,並不着惱。千琴卻聽不下去,冷冷道:“你是聰明人,既然落到了我們的手裡,能不能活命都在我家夫人一念之間,所以還是乖乖聽話,言語謹慎些,免得皮肉受苦。”
黃祁呸了一聲,吐出一口血痰,道:“你們若是聰明,就不會截殺天師道的人,等日後事敗,怕是想死都死不了。現在乖乖放了我,容我向祭酒求情,還能留你們一個全屍。”
徐佑突然插話道:“你將兩名商販的屍體埋到了何處?”
黃祁一愣,下意識的道:“你怎麼知道……呃……”
徐佑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們掠人在前,殺人於後,繼而埋屍野地,行徑如同禽獸,自然人神共憤。天理昭昭,豈會讓無辜之人蒙此覆盆之冤?”
船閣在至賓樓四周日夜布控,黃祁等人的行蹤自然瞞不過那些老練船工的眼睛,悄悄跟着他們到了埋屍的地方,然後速度稟報坐鎮船閣的千琴。等詹文君得到消息,黃祁等已經出了城,往吳縣去了,徐佑當機立斷,讓左彣帶了十數名精英部曲連夜追了上去,想拿住些人做人證,來給席元達下個死套。不想左彣手到擒來,竟抓了黃祁這個五百籙將,作爲五大靈官之下最有權勢的道官,若能讓黃祁開口指認席元達,足夠他焦頭爛額一陣子了。
“胡說!哪裡有什麼屍體,你休想編排罪名,栽贓陷害!”
徐佑搖搖頭道:“聽你剛纔所言,還當是個知恥近勇的血性漢子,原來也不過是個巧言令色的鼠輩。埋屍何處,我已經知道了,你說不說都無關緊要。我且問你,若要你明日在公堂上指認席元達殺人埋屍,你可願意?”
黃祁神色中透着震驚,直直的望着徐佑,好一會才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他是席元達接替李易鳳之後,才由吳縣調到了錢塘聽用,所以對這裡的一切人事都不甚了了,連詹文君的面都沒見過,更別提徐佑了,加上身受重傷,精力不濟,竟到了此刻還沒搞清楚狀況。
十書接過話道:“不要管我們是何人,只要回答問題即可,你是否願意指證席元達?我可以承諾,若你答應了我們的要求,指證之後,可以送你到任何一處你想去的地方,保證天師道無法找到,並且萬貫家財,嬌妻美妾,予取予求,比起揚州治的區區五百籙將,可要逍遙自在多了!”
黃祁仰頭大笑,狀若癲狂,道:“死則死矣,要我背叛天師,休想!”
十書從來不認爲有人能夠保持真正的忠誠,既然言語不能動其心,只能三木加身,以酷刑破其志,轉頭對着詹文君俯身一禮,道:“夫人,此人交由我來處置,從此刻至天明這段時間,足以讓他俯首聽命。”
泉井雖然設在明玉山中,但十書手下都是用刑高手,簡單的刑具就可以給人造成無邊的痛苦,倒不是一定得藉助泉井才成。
正在這時,一個婢女悄聲走到近前,將一張紙遞給了千琴。千琴粗看一眼,上面寫着黃祁的大概資料,出身何地,品行如何,何時入的天師道,又何時做的五百籙將,十分的詳盡。當然,針對黃祁的調查,是從他跟着席元達抵達錢塘時就已經開始了,並不是在大堂的這盞茶時間就查出的結果——船閣雖然強大,但也沒有強大到這等地步。方纔黃祁自報家門,立刻就有婢女去船閣調出了他的資料,整理一下送了過來,以供詹文君等人蔘考。
“黃祁,你家中尚有老母,至今未曾娶妻,若是就這樣丟了性命,老母誰人奉養?”資料上說黃祁爲人最是孝順,所以千琴拿這個來做突破口。
“呸!賤婢,任你如何說,都休想讓我叛教……”
千琴臉上泛起怒色,道:“好,你有骨氣!等我請來你的老母,讓她親眼看一看自己的孝順兒子,是如何將她送入死地!”
黃祁神色一震,滿目**,掙開兩人的拉扯,匍匐地上,口中喃喃有聲,不知唸了什麼,道:“既入道門,別說我的性命,就是阿母的性命,也早爲天師而生,也甘願爲天師而死!”
詹文君和徐佑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深深的憂慮。世人以孝爲先,可天師道卻能讓道民泯滅人性中最根本的善念,連母親的性命都可以捨棄,還有什麼捨棄不了的?
一無所有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擁有一切,卻心甘情願的棄之不顧!
十書斷然道:“塞了他口,帶下去!”
黃祁再次大笑,已然瘋癲如狂!
廳中諸人陷入了一片沉寂,千琴環目四顧,冷哼道:“我就不信,真有人肯爲了天師道獻上性命!等他嘗過十書阿姊的手段,再嘴硬不遲!”
詹文君也看了紙張,眉頭更緊,轉手又遞給徐佑。徐佑看了後沉思良久,道:“黃祁出身貧寒,爲人至孝,在鄰里間風評甚好,常有施善救人之舉,可就是這樣的人,能爲了天師道連母親的死都可以淡然處之。可驚,可怖!”
可驚!可怖!
自重生以來,這是徐佑第一次真正思考天師道存在的意義,也爲後來的種種埋下了萌芽,直到某一天,破土而出,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