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名部曲送過來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時分,詹泓沒有多停留,向衆人介紹了徐佑這個新主人,遞上他們的奴籍文書,立刻告辭離開。
部曲在家族中的地位比奴婢高一些,但身份一致,都屬於奴隸,生死榮辱操於人手,沒有一點的人身自由。站在院子裡,他們神色各異,站姿懶散,有人好奇張望,有人吊兒郎當,有人低垂着頭,不知所措,也有人冷笑連連,目透不屑,嗡嗡閒談聲不絕於耳。徐佑站在正堂前的臺階上,只掃了一眼,就明白了詹泓迫不及待想要將這羣人送出去的心情。
不好管束啊!
他們長年跟着詹珽,不管在詹氏內部,還是在錢塘城,一向耀武揚威慣了,走路都喜歡橫着走,無人敢惹。後來詹珽敗落,成了無根之萍,在詹泓處估計也不怎麼被信任和待見,前後的落差巨大,很容易滋長逆反心理。現在又被送貨物一樣送到了靜苑,要說沒有怨氣,真是鬼都不信。
徐佑冷冷一笑,道:“看你們的站姿和精氣,就知道爲什麼詹珽落得流放戌邊的下場,爲什麼詹泓像出穢污一樣把你們掃地出門。既不能保前主人平安,又不能討後主人歡心,百無一用,要你們做什麼,浪費衣食嗎?左彣!”
“在!”
左彣從徐佑身後走上前,腰間挎劍,目光如電,雙腳不丁不八,身形筆直似長槍,久居軍旅的蕭殺之氣周身瀰漫,讓人戰慄。
“這位左郎君曾是陳郡袁氏的一等軍候,領過兵,打過仗,當然,砍下來的人頭估計比你們親手摸過的都多。可你們看看他,行止坐臥,可有一絲的憊懶?”
徐佑聲音不高,可脣邊含着譏笑,字字刺骨,道:“軍人,赳赳武夫!帶長劍,挾秦弓,首身離,心不懲,剛勇而不可欺,百戰求一死,魂成神靈,魄作鬼雄,就你們,也配嗎?”
臺階下的部曲們騷動起來,這樣的羞辱就是普通人也不能忍,何況一向信奉武力的他們?不少人滿面怒火,死死盯着徐佑,不知是誰高聲道:“我們又不是軍人!”
左彣雙目精光暴漲,再上前一步,厲聲道:“說話的是誰,站出來!”
無人應聲!
“不敢承認?”左彣冷冷道:“從現在起,一直到找出說話的人,你們全給我站在這裡,不能動,不能臥,沒有吃的,也沒有喝的,敢違抗者,有如此樹!”
劍光閃過,石階旁一棵碗口粗的垂柏從中間斬斷,衆人面面相覷,大都露出了懼色,不少人悄悄垂下了頭,生怕被左彣的眼神瞧見。
一個年輕人從隊列中走了出來,昂首挺胸,惡狠狠道:“是我說的,與他們無關,要殺便殺,我皺下眉頭,就不叫蒼處!”
蒼處身材不高,也就到徐佑肩頭的位置,約莫二十多歲,皮膚黝黑,長相粗獷不似漢人,雙目大如銅鈴,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子難以馴服的野性。他傲然站立,並不以奴婢的身份而顯得卑微,直視着徐佑,沒有避讓。
“你是盤瑤,還是山子瑤?”
蒼處愣了愣神,垂下頭去,道:“什麼盤瑤、山子瑤,我們徐家人都是五溪蠻。”
蒼姓並不多見,起源也多,但有一說出自蒼梧氏,後多爲漢族、壯族和畲族等所有。中之地沒有壯族,但畲族卻有不少,畲族跟瑤族關係密切,分爲盤瑤和山子瑤,所以徐佑隨口一猜,沒想到他竟然矢口否認。
“五溪蠻?”
武陵郡有雄溪、樠溪、辰溪、酉溪、武溪,多蠻族居住,每當勢大,就寇掠各地州府,是東漢以來的地方大害。
徐佑打量着他,道:“你自稱徐家人,肯定也會說山哈話,應該是出身畲人的五溪蠻,怎麼到了詹氏爲奴?”
蒼處的眼眸中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悲傷,轉而化爲冷冰冰的漠然,道:“那也沒什麼好瞞的,徐家人打不過南蠻校尉府的兵,我在砍柴的山路上被擒,官賣爲奴,後來輾轉到了詹府。”
“你的官話說得不錯,甚至比揚州有些漢人說得都要好,是這幾年才學的,還是自幼就學的?”
“我……我到詹府幾年了,學會說官話有什麼奇怪?”
徐佑笑了笑,沒有繼續追問他的來歷,道:“說的是,這沒什麼奇怪的!你叫蒼處,爲什麼說你們不是軍人?”
“我們是詹氏的私兵,看家護院的狗,又不上陣殺敵,當然算不上軍人!”
蠻子就是蠻子,說話直白淺顯,其他人或許跟他同僚多年,知道他說話的風格,並不以罵詈之言爲意。
不過看家護院的狗也代表了當下很多世族部曲們的心態,他們雖然享受的待遇較高,但面臨的危險也大,身負武藝,命運卻跟最下賤的奴僕一樣,不甘心,卻無可奈何。
“人先自重,而後人重之!”
徐佑臉色一沉,道:“當狗還是當人,全看你自己的本事!詹氏如何對待你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在義興徐氏,所有的部曲都是鐵骨錚錚的軍人,卸甲成爲私兵,足以令宵小喪膽,保一姓寢食無憂,披甲即是悍卒,進可攻城略地,退可保境安民。李鬥,建武將軍,起初也不過同你們一樣,身份卑賤,沉淪下寮,但他又同你們這些蠢貨不一樣——他,心中有壯志!”
“有人要問,什麼是志?志,氣之帥也!人活着爲的就是這一口氣,氣若散了,先是沒了神,接着就沒了命。這口氣是氣血、是氣脈、是氣節,而不是刻在你們臉上,讓人作嘔的喪氣、暮氣和死氣!”
原先還恨不得頂撞徐佑的人一個個聽的入了神,齊齊仰着頭,被徐佑的一言一行所吸引。他們奉命看家,聽令護院,該打架時打架,該欺凌時欺凌,卻從來沒人跟他們講過,一個低賤的部曲,到底該怎麼書寫自己的人生和未來。
志?
跟牲畜等價的部曲,也可以立志嗎?
蒼處的眼睛放出了光,他站出來時已經做好被鞭打的心理準備,沒想到徐佑非但沒有責罰他,反倒說出這樣激盪人心的話來。
眼前的少年似乎跟詹珽不同,跟以前服侍過的所有的主人都不同,蒼處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也許,跟着他,將來有一天,能夠重新看到五溪水從雙足間流淌!
“李鬥不想再做奴僕,不想再讓自己的命隨意的掌握在別人的手中,更不想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成爲任人驅使踐踏的狗!”
“所以他拼命,努力,奮發,守軍紀,學戰陣,不惜死,跟着我徐氏的先祖縱橫南北,立下戰功無數,身上的傷疤多達數十道,終於脫了奴籍,成爲威震一方的將軍!”
“志之所趨,無遠勿屆,窮山復海不能限,故志之所向,無堅不摧。今日,我送你們一句話,能領會多少,決定你們日後的前程。”
“莫爲一身之謀,而有天下之志!讓你的心裡蹲着一頭蠢蠢欲動的猛虎,雖然是種殘忍的酷刑,但等到刑期滿時,虎嘯之聲,天下皆聞!”
徐佑說完這番話,堂前密密麻麻的人羣再沒有發出一聲雜亂的喧譁,也沒有人左顧右盼,心思不屬,全都呆呆的站在原地,腦海裡沉睡的志向彷彿被什麼東西觸碰到了,卻一時沒辦法掙脫禁錮,那頭被無數荊棘纏繞的猛虎眯着眼,搖着尾,掙扎着想要站起來!
徐佑毫不留戀的轉身離開,左彣高聲道:“給你們一夜時間去想,想明白的,留下,只要你不怕死,總有機會出一頭地。想不明白的,大門開着,奴籍也在這裡,自己拿着另投良主也好,任你撕了自行謀生也好,從今往後,是貴是賤,是官是盜,都跟靜苑無關。記住了,明天天亮之前,凡是留在原地的,我不會把你們當人,也不會把你們當狗,你們是我左彣的部下,也是我左彣的兄弟,有我一口飯吃,你們就餓不死,絕不失言!”
門開門合,徐佑和左彣的背影先後消失在遠處,院子裡靜悄悄的,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走到蒼處身邊,碰了碰他的肩頭,道:“大眼,你覺得呢?咱們走,還是留?”
蒼處唾了口吐沫,輕蔑的看了看他,一言不發,走到方纔站立的位置,手腳貼合,肅然而立。周邊幾人下意識跟着學,於是有樣學樣,很快有七八個人都保持肅然而立的姿態,談不上多麼的挺拔,但比起方纔的散漫已經有了明顯的進步。
有堅定心意的,自然有三心二意的,幾人席地而坐,反正時間尚早,天亮之前作出最後的決定還來得及,現在不如歇一歇,喘口氣。
“餓不餓?你說郞主也真是的,好歹先給口飯吃,太摳門了吧。”
“誰說不是呢,我這會前心貼後背,說話都沒力氣了,在詹氏再不好,至少能吃飽啊!”
“沒力氣就閉上嘴,當心點,再多言語,說不定等下衝出人來抽你三十個耳光!”
“你……你是怕了吧,怕就跟那邊幾個狗才學學,站那別動,坐什麼坐?”
徐佑給他們的震撼只維持了片刻的時間,長久的習性很難一下子改變過來,院子裡除了蒼處等八個人外,其他人幾乎或坐或臥,或低聲,或高談,夜晚降臨,四處靜謐,只有這座院子,嘈雜如市。
不過剛一入夜,嘈雜聲逐漸降了下來,不是他們轉變了心意,而是冬夜實在難熬。寒風呼嘯着從耳朵邊刮過,如同利刃一絲絲的切入了肺腑,吐出的氣息幾乎要凝結在口鼻間,手腳麻木的動也不能動,腹中的飢火撩的整個人心虛氣短,彷彿下一刻就會死在這裡。
到了半夜,又冷又餓,有一人實在熬不住了,騰到了站起,大聲道:“還沒入門呢,就這樣虐待咱們,如此狠心腸的郞主,老子不伺候了!”走到臺階上,找出自己的奴籍文書,雙手一撕,碎片隨風遠去,哈哈大笑,道:“大不了上山爲盜,老子一身武藝,難道還能餓死不成!”
說完掉頭離開,幾雙眼睛死死盯着大門,看着他揚長而去,並沒有想象中的刀斧手之類的陷阱出現——徐佑果然說到做到,真的肯放他們離開!
立時又站起三個人,撕了文書,藉着黑夜遠遁而去。他們都是部曲中的老油子,瞧出徐佑不是好糊弄的主,留下來說不定會被往死裡操練。這些年又習慣了混日子,受不了這樣的苦,與其將來做逃奴,還不如這會拿了奴籍,早點離開爲妙。
寒風愈刮愈厲,接連有人昏迷倒下,蒼處全身凍的僵硬如柱,只有眼珠子還能左右活動,但他的心頭,卻彷彿着了火,越燒越旺!
只是,從來沒有一夜,像今夜這樣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