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天如水夜雲輕,十二樓中月自明。今夜倒是難得的好景緻!”
徐佑不知爲何難以入睡,吩咐秋分拿了厚帳圍住亭子三面,中間放置龜背仙鶴暖爐驅去寒意,披着厚厚的大氅,半臥在軟塌上,遠眺漫天星河璀璨,心思飄渺,
“小郎,牛郎和織女在哪裡?”
秋分跪坐在徐佑身旁,上身依偎在他的肩頭,白日經常梳着的丫髻散了下來,青絲如瀑,豆蔻初開,淡淡的少女體香縈繞鼻端,揮之不去。
徐佑心頭浮上一絲溫馨,如秋分的年紀,在他那個時代,還正是承歡膝下,受寵任性的時候,可在這裡卻早早的伺候主人的日常起居,乖巧懂事,貼心又忠誠。
記得從哪裡看過一句話,讓孩子過早的懂事,是一種殘忍!他重生於此,無力改變什麼,但至少可以讓這種殘忍稍微帶上一點溫暖的色調。
“冬天很少能看到牛郎織女的……”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秋分託着腮,眸光倒映着天上的星辰,道:“我聽履霜阿姊唸了郎君的這首秋詩,雖然不是很懂,卻覺得極美極美,牛郎和織女傾心相愛,卻只能一年一會,真是可憐!”
“可憐嗎?”徐佑笑道:“牛郎區區凡人,不僅得到了天上的仙子,且能永生不死,雖然不能日夜廝守,朝夕相處,卻可千萬年的相會,比起世間大多爲了生計辛苦忙碌的夫妻,其實已經幸運太多了。”
秋分失神了片刻,轉過頭望着徐佑,低聲道:“小郎是不是又想起了袁家的女郎?”在她小小的見識裡,袁青杞自也是天上的仙子,小郎不僅得不到她,連見一面都不行,比起牛郎和織女,纔是真正的可憐人。
“袁青杞,袁青杞!”
徐佑嘆道:“好像所有人都爲我沒有娶袁青杞感到可惜,對外人我不好說的太直白,對你則無妨。袁青杞怎麼說呢,就如同天上明月,可遠觀不可褻玩,而小郎我呢,只是地上芸芸衆生裡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對天上明月只有欣賞,沒有野心。你會因爲得不到月亮而鬱鬱寡歡嗎?不會,所以說心裡話,我對袁青杞毫無男女之情,以前沒有,現在沒有,至於將來有沒有,不好說,但照眼下的情形,估計可能性並不大!”
秋分少女懵懂,不知情愫,聽徐佑說的一本正經,就全當了真,小手拍拍含苞待放的胸口,鬆口氣道:“原來小郎不喜歡她,那就好了。袁女郎就算真的是天上明月,也照不到地上每一處角落,總不會人人都喜歡她的。”
“咦,這話說的在理,誰教你的?”
秋分臉一紅,道:“聽冬至說的,她說……說袁女郎還比不上宋神妃和詹文君兩位女郎的一根頭髮……”
徐佑噗嗤笑了出來,道:“那是冬至沒有親眼見過袁青杞……不過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她和詹宋二人熟識,自然會幫她們說話。”
“小郎,你可別責怪冬至,她當我好姊妹才說這樣的話,我不能背後對不住她……”
徐佑愛憐的揉了揉她的頭髮,道:“放心了,這是我們的悄悄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嗯!”
秋分用力的點點頭,乖巧的往下伏了伏身子,好讓徐佑揉的方便。過了一會,擡起頭,充滿希翼的問道:“小郎,咱們真的有錢了嗎?履霜阿姊跟我說,像小郎這樣幾日就賺了幾百萬錢的人,還從來沒有見過呢。”
“履霜學識是好的,但說到經商,卻未必比你強多少。不說那些縱橫南北,海陸通吃的鉅商大賈,就是那些單單從南洋運珍寶器物到金陵販賣的行商,一趟下來就是上千萬錢的收入,咱們這點小打小鬧,算得了什麼?”
徐佑眯着眼,享受着這個時空裡最純淨無暇的夜色,道:“現在只能說不缺錢,還不能說有錢。三百萬錢,連冬至那裡的需求都滿足不了,又怎麼用金子造一輛牛車送給你呢?”
秋分垂下頭去,有些不好意思,道:“小郎原來還記得……”
“跟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在心裡,從來不曾忘記過!”徐佑柔聲道:“徐氏覆滅之後,只有你我相依爲命,你跟履霜冬至她們不同,她們頂多是我的朋友和下屬,而你卻是我的家人和親人!”
秋分雙目微紅,泫然泣道:“小郎!”
徐佑握住了她的手,攏在長長的袖子裡,感受着彼此的體溫和血脈的流動,命運從重生的那一刻已經將兩人緊緊相連,聲音變得低沉又堅毅,道:“前路艱險,生死不知,我盡力在虎狼中周旋騰挪,只爲帶着你殺出一條血路,有朝一日,重新回到義興,讓所有死在那一夜的族人們瞑目九泉!”
“爲此,我可以不擇手段,殺人越貨,生爲厲鬼,死入地獄,無怨無悔!”
兩行清淚,順頰而下,秋分撲在徐佑懷中,卻又不敢痛哭出聲,死死的捂着嘴,哽咽道:“不管人間還是地獄,我會永遠陪在小郎身邊,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第二天一早,張墨再次登門,邀徐佑到六清樓喝茶,徐佑帶着左彣去了,在二樓靠窗的雅座,看到了準備參與結社的另外六個人。
“杜盛,東陽郡人,他的兄長杜安,微之在錢塘湖雅集上曾見過的。”
杜盛年不過二十,意氣風發,英俊不凡,毫不遮掩對徐佑的崇拜和仰慕,執禮甚恭,道:“家兄要我向微之郎君問好,他因與友人早有約定,雅集結束後匆匆離去,未能到靜苑拜會郎君,引爲憾事。”
徐佑笑道:“好說!令兄太客氣了!”
“這位是王戎,東海郡人,善屬文,文辭辯捷。這是巫時行,晉陵郡人,雅善詩,跌宕自豪。這是鮑虎,性敦敏,博涉古籍,教融書學。這三人都曾參加雅集,微之已經相熟,我就不多說了。”
王戎是琅琊王氏的分支,當年五胡亂華,王氏被屠戮殆盡,僅有遠支遷徙到東海郡安頓下來,百年休養生息,漸漸恢復了元氣,只是身份地位不能和過去相提並論,僅僅是楚國的普通士族而已。
至於巫時行和鮑虎,都跟張墨一樣,或家道中落,或寒門出身,比起王戎和杜盛尚且不如。徐佑和這三人在雅集時交流過,算是老朋友,點點頭笑着打過招呼。
“這位是周雍,吳郡人,工隸書,善老、易,長於佛理,尤其精通音律,琴、瑟、箏、鼓、鈸、鑼、缶、竽、笙、箛等古今各種樂器。”
張墨顯然對周雍最爲賞識,指着他不盡溢美之詞,徐佑瞭解張墨的癖好,夸人喜歡往死裡誇,這一點跟何濡相似。但也有些許不同,因爲何濡罵人時也喜歡往死裡罵!
周雍面相敦厚,不像後世那些玩音樂的一股風流氣,聽張墨誇讚既不傲然自得,也不急着謙遜,臉上掛着淡若清風的笑意,秉節持重,練達老成。
徐佑對他的第一印象還不錯,道:“周郎君,幸會!”
周雍卻不言語,上下打量徐佑片刻,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遞給了他。徐佑接過來一看,封面上寫着四個字:
四聲切韻!
一瞬間,徐佑腦海裡轉過了無數個念頭,也是在這一剎那,他才終於明白張墨等人究竟想幹什麼。
這是一個機會,可以一舉奠定他在文壇士林地位的機會,比起錢塘湖雅集上的聲名鵲起,這樣的機會纔是可遇不可求,一生可能只能遇到一次!
電光火石間,徐佑打定了注意,結社之事勢在必行,盟主之位也勢在必得,想要達成這兩個目的,首先得折服眼前這個驚才絕豔的周雍——《四聲切韻》的作者。
是時候表演真正的技術了,他目露訝然,道:“原來周兄已經發現了韻字四聲的奧秘……”
一語如驚雷,周雍瞪大了雙眼,下意識的望向張墨,言外之意,是不是你提前告訴了徐佑?張墨搖搖頭,道:“我只跟微之提過你們六人的名字,其他的一概沒說,本想今日給他個驚喜,沒想到卻是他給了我們驚喜!”
周雍自然信得過張墨,五色龍鸞從不虛言,但他這本韻書自寫成之後,只給同座的諸人看過,徐佑要麼是虛張聲勢,要麼真的對此有研究,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自騷人以來,而此秘未睹。徐郎君可否賜教,所謂四聲,爲哪四聲?”
“平、上、去、入!”
徐佑記得南朝時沈約論及四聲的一段話,最爲貼切,頓時生了盜心,朗聲念道:“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
周雍赫然變色,騰地站起,口中不住的重複道:“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他猛的趨前三步,一把抓住徐佑的手臂,臉上滿是震驚、喜悅和不可遏制的顫抖,道:“微之,真吾師也!”
徐佑手臂被他抓的生疼,脣角卻保持着笑意,道:“我對韻字四聲也僅僅通了皮毛,何敢爲師?何況發現了四聲的奧秘只是孩童學會了走路,具體如何實施,如何完善,如何推廣,如何成爲普天下約定俗成的規矩,還需要衆位一起努力!”
“正是!”
一直坐在角落裡沒有發聲的最後一人站了起來,道:“微之郎君能一言點出韻字四聲的根本,想來對此道浸淫日久,實乃我輩求之不得的同道中人。今後當勠力同心,讓天下人知道古音的缺失,瞭解四聲的本源,爲詩賦文章重新立下百世新規!”
這口氣何等狂妄,但也何等的豪氣!
徐佑側身,拱手,笑道:“還未請教?”
張墨猶豫了下,略帶歉然的道:“這位是沈孟……微之,你聽解釋……”
徐佑的笑容漸漸收斂,轉過頭盯着張墨,眼神從溫和變得無比凌厲,一字字道:“吳興沈氏的人?”
(我一直認爲,永明聲律運動的意義遠遠大於目前學界對它的認知,這種革命性、顛覆性的偉大發現,用多少讚美之詞都不爲過。另,祝所有喜愛文字,熱愛讀書,鍾愛夢想的朋友們,國慶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