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睡了嗎?”
冬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徐佑猜到她的來意,笑道:“進來吧!”
進了房間,見秋分正在伺候徐佑寬衣,冬至自然而然的來幫着解開發髻,梳攏停當,又端起地上放着的熱水,爲徐佑淨手洗面。
“小郎,蘇棠她不值得小郎這樣用情……我之前沒有稟告小郎,她在鏡閣開門迎客,每日往來的盡是文人雅士,彈琴唱曲,飲酒賦詩,不知多快活呢。”
徐佑的雙手放入銅盆,感受着熱水驅散冰寒的舒服,淡淡的道:“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我的私事竟然也要過問?”
冬至噗通跪下,雙手緊貼額頭,伏地不敢稍動,但語氣依舊倔強,道:“縱然惹小郎生氣,有些話我也要說。小郎是靜苑這幾十名部曲奴僕的郞主,事無分大小,亦不分內外,更沒有公私之別。”
徐佑擦乾了手,彎腰扶她起來,道:“跪什麼,有話就說,我聽着呢!”
冬至低聲道:“外面都說,蘇棠千錢可撫琴,萬錢可陪飲,十萬錢同席,五十萬錢共枕,雖是良家淑女,卻自甘下賤,淪爲娼妓之流……”
徐佑嗤之以鼻,道:“這你也信?”
“我當然不信!吳縣的李仙姬貴爲揚州第一名妓,過夜之資也未必有五十萬錢。蘇棠值不得這個價!”
徐佑頗有些無語,道:“你看問題的角度……嗯,很刁鑽!”
“小郎,我沒有說笑,蘇棠既然選了這條路,就是斷絕了和小郎結成秦晉之好的可能性。她不懂珍惜,任性妄爲,小郎又何苦委屈自己呢?”
徐佑笑道:“這些以前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以前我根本不認爲小郎會喜歡蘇棠,所以她如何過她的日子,跟咱們沒有關係。何況小郎也不是沒有勸過她,讓她買些田地,以求長久之計。她固執不聽,結果不出一年錢財散盡,只好靠着色藝娛人,養活鏡閣那一大羣奴僕,可憐又可嘆!”
蘇棠家裡缺錢,很早的時候聽冬至提起過,她一個小女郎,又沒有開源節流的經營之道,父母留下的家產再多,坐吃山空是必然的結果。徐佑曾想幫幫她,但蘇棠是寧可餓死也絕不肯接受施捨的人,她有遠遠超越了這個時代的思維方式,更加接近後世的獨立女性,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願受任何的束縛!
“這也沒什麼可憐可嘆的!”
換做後世,名媛們組織文化沙龍和文人聚會,社會各界不知多麼追捧呢,徐佑的神色很是平靜,道:“你不瞭解蘇棠,她喜歡與人談詩論文,喜歡和不同的人交往,喜歡體會千姿百態的人生,如同總是在拜帖上自稱女弟,不過是想要驕傲的活着,不讓人以爲她沒了父母,就孤苦無依,軟弱可欺。她既然享受當下的一切,就隨她好了,我們沒資格肆意評判她的對和錯!”
“小郎……”
“好了,你不必擔憂這方面的事,我和她之間,沒有亂七八糟的情愫。今晚在燈市初遇,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故而失神,跟蘇棠無關!”徐佑話題一轉,道:“對了,那個師郎君,你……”話到嘴邊,他又閉口不言,本來想讓冬至調查一下師其羽的身份背景,但想來想去,她以幕籬遮面,男裝示人,定有難言之隱,貿然派人調查有些不妥當,也落入下乘。
有緣自會相見,順其自然吧!
徐佑是決絕果斷的人,打定主意,不再多想,和冬至聊起正事,道:“不說這個了,你對明玉山附近熟悉,那邊有沒有適合建造紙坊的地方?”
“小郎準備再開一間灑金坊嗎?”
“不是再開,我準備把現在的紙坊搬過去。劉彖佔據了小曲山,始終是個不大不小的威脅,誰也不敢保證碧幽河截流的事不會再次發生,咱們得另謀出路!”
“嗯,小郎說的對。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劉彖這個小人居心叵測,這次得了好處,保不定什麼時候又來找麻煩。搬到明玉山附近最好,他再怎麼討好陸會,也不可能把明玉山給佔了去。”
明玉山原本是郭勉的山墅,後被司隸府收了,那幫子黃耳犬抄家都是熟手,掘地三尺將金銀珠玉古玩字畫妝匣衣物等值錢的玩意蒐羅一空,然後僅留下挪不走的空蕩宅院轉交給錢塘縣,查封至今。
不過說白了,明玉山山上的一草一木已經成了皇帝的內府私產,將來如何處置,賣給誰,賣多少錢,錢塘縣沒有權力置喙。
“明玉山周邊多水,溪流不下十餘條,就是誰人佔了明玉山,也不怕會重蹈覆轍。你明日帶人去實地勘查一下,挑一處地勢平坦的所在,但要注意防澇和沉陷。錢塘若有這方面的行家,可以請來一同查探,多給點酬勞就是。切記,不要大張旗鼓,這件事要悄悄的去辦。”
冬至心領神會,道:“郎君放心,我記下了!”
過了兩日,新的坊址還沒有找到,冬至卻從安插在劉彖府中的暗線得到了情報,晚上會有一筆錢從別處運往錢塘。徐佑當機立斷,讓左彣前往車隊的運輸路線上潛伏着,看看能否找到重要的線索,查出劉彖背後隱藏的秘密。
其實這種事交給暗夭去做最好,他的武功修爲雖然比不上左彣,但極擅長易容、隱匿和刺探,輕車熟路,更爲穩妥。不過暗夭尚未完全收心,徐佑既不敢輕易解開他的禁制,也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出去執行任務。
信任,或者互信,需要更長的時間!
錢塘城外,月光冷冽如冰雪,官道上接連二十輛牛車從遠處吱呀呀的駛來,車輛周圍隱隱約約不下於百人押送,深及小腿的車轍讓沉重的牛車按照固定的路線前進,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傾斜和搖盪。每遇到過不去的淤陷或者土壘,就有人低聲吆喝着指揮七八人一起用力推,這樣走走停停,用了小半個時辰也才走出了數百米的距離。
左彣站在官道右側的山丘上,這裡居高臨下,樹林茂密,不怕被人發現。他跟了大半夜,這些押送車輛的人跟普通富賈大戶的部曲沒有不同,頂多訓練有素,顯得精悍而已。不過夾雜在其中的有大概十餘人,僅看步姿身形,無不是九品榜上的修爲,這就很匪夷所思了。
“都快點,再賣把力。丑時趕到小曲山,主人有重賞!”
說話的人身材高大,國字臉佈滿風霜,濃眉大眼,讓人印象深刻。但真正引起左彣注意的,卻是在他身邊一直沒有做聲的一個人。
那人青衣小帽,奴僕的打扮,舉止也處處透着小心謹慎,可左彣依稀記得,曾在小曲山上見過此人。他混在數量不菲的奴僕中並不顯眼,不過左彣現在何等的深厚修爲,只要目光之內,上至飛鳥,下至蟲蟻,全都無所遁形。
原來,這個貌不驚人的傢伙纔是劉彖的真正心腹!
左彣悄無聲息的跟着車隊到了小曲山的南麓,跟灑金坊所在的北麓正好隔山對望。山腳下已經候着數十人,簡單確認了一下交接,將箱子從牛車上搬下來,五六人一組,趁黑擡着上山。
整個過程沒有絲毫聲響,持續時間極短,連離南麓不遠的村落裡的狗都沒有驚動。
卸完貨的牛車稍事停歇,餵食了草料和水,立刻順着原路返回。左彣精神一振,追蹤了大半夜,這會纔是真正重頭戲開始了。
第二天早上,四處城門洞開,因爲宵禁而內外隔絕的人羣再次匯攏起來,挑着擔子的農人,滿載貨物的行商,走街串巷的遊醫,各式各樣的人共同組成了錢塘城這個早晨的喧囂場景。
有早晨,有晚上。
當暮鼓敲響,住在城外的人匆忙收拾東西,吆五喝六的和同伴或者熟識打着招呼,然後隨着城門緊閉,消失在遠處的夕陽裡。等夜幕鋪開,預示着萬物靜息的時候來臨。
如此反覆,轉眼已過了三日。
冬至徹夜未眠,天剛矇矇亮,就來找徐佑,憂心忡忡的道:“小郎,三日夜了,風虎郎君還沒有回來,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徐佑自若道:“未晉位小宗師之前,或許需要擔心他的安危。但現在的風虎,修爲遠超你我的認知,他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也遠超你我的想象。在錢塘,乃至吳郡,能夠留住他的人不多,而有資格的那些人,絕不會輕易的出手。所以放寬心,他延誤的越久,說明發現的線索越重要。”
冬至心中稍安,徐佑的沉穩和淡定,是她們最大的依仗。
到了下午,左彣終於回來了,冬至第一時間圍着他前後打量,確定沒有受傷,重重鬆了口氣。
“這是怎麼了?”左彣被冬至搞的莫名其妙。
徐佑笑道:“她擔心你發生意外,這幾日都沒吃好飯,睡好覺。”
左彣知道冬至這是發自肺腑的關心,他是從屍山血海走出來的人,雖然覺得沒有必要,但也很是感動,笑道:“放心吧,就算遇到孫冠,我打不過,也總跑得掉!”
這句話是左彣故意說笑,真遇到孫冠,可能連跑的機會都沒有,看看陰長生的下場就明白了。
越品如登山,五品小宗師與一品大宗師的差距,遠遠超過了普通人和小宗師的距離。
“怎麼去了這麼久?”
“我跟着一個人到了吳縣,此人應該是劉彖和背後的神秘人聯繫的舌頭。”
這無疑是個重大突破,徐佑登時來了精神,道:“他到了吳縣何處?”
左彣壓低聲音,說了三個字:“林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