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是前些時日逃難來的流民,被我射死的這個,我和秋分曾在東市門口見過,還送過他救命的食物……”
方斯年自從修習了菩提功法,可以說過目不忘,對見過的人和事就跟儲存在腦海裡一樣,不管過了多久,再次遇到都可以認得出來。也怪不得她勃然大怒,竟出手殺了那個逃跑的賊兵,當初施捨的食物,卻害得今夜這些普通老百姓屍橫遍地,備受折磨。善良和邪惡之間,界限從來不是那麼的分明,方斯年由此動了禪心,起了殺意,不知會不會耽誤她的進境。
徐佑擔心的看了看何濡,何濡低聲道:“無妨,佛家也講究菩薩心腸,雷霆手段。大威除魔,即是大德!”
遇到這等泯滅人性的慘事,就是佛祖也要動怒,既然對方斯年的修行沒有大的影響,徐佑不再放在心上,輕輕拍了拍紇奚醜奴的後背,安撫她乖乖的趴着別動,然後率着衆人繼續往西門前行。
四條街道,平時只需一刻鐘的時間,可四處逃竄的民衆,燃燒的房舍,劫掠的盜賊時不時的阻擋他們的腳步,幸好沒有再遇到成建制的賊兵,好不容易來到西城前,遠遠看到大門洞開,守城的士卒全不見了蹤跡,可奇怪的是,許多附近住的百姓拖家帶口往南城的方向逃難,卻不從開着的西門離開。
吳善拉住一個老者,問道:“你們怎麼不從西門走,跑南邊去做什麼?”
“城外鬧鬼,出去的人全都死了,連守城的官都逃命去了。你們快些隨我們走吧,別在西門送了命!”
目送老者匆匆離開,衆人望着黑壓壓的城外,一時決定不了行至。徐佑和何濡商量了一下,何濡果斷的道:“實則虛之,天師道故弄玄虛,依我看,西門纔是生路!”
徐佑覺得有理,道:“都明玉兵力不足,圍攻北門,封堵東、南兩處,應該已經捉襟見肘,所以纔在西門裝神弄鬼,以不戰屈人之兵。既到了這裡,再走別的城門時間上也來不及了,我們走!”
保持着高度的戒備,出了長長的城門洞,眼前的景象讓衆人齊齊一驚。在他們面前大約十數尺的地方,用白白的石灰粉灑出一道橫線,寫着過界者死四個大字,在線的內側橫七豎八躺着幾十具屍體,婦孺老幼皆有,死狀詭異,面目發青,身上卻沒有明顯的外傷。而在視野可見的範圍內,點點鬼火在遠處的黑暗中飄蕩遊弋,伴隨着風聲怒號,真的如同人間鬼蜮。
“阿五,去看看!”
青鬼律囊括天下至毒至奇之物,對付這樣詭異的事,暗夭自是不二人選。他並不遲疑,走出隊列,挑選一少年屍體俯身檢驗,看眼底和口鼻以及腹下、四肢,片刻後回頭說道:“應該是中了毒針!具體傷口在哪,需要脫掉衣服細細查驗。”
“不必細驗了!驚蟄,開道!”
“好嘞!”
山宗嬉皮笑臉的走到白線前面,雙手叉腰,道:“各位山神,弟子借道而已,請手下容情,放我們過去吧!”
說着一隻腳踏過白線,幾乎瞬間,山宗怪叫一聲,身子猛然折彎成九十度,足尖點地,凌空旋轉而起,刀光凝聚如長練,護住周身,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
“東南!我去擒他回來!”
左彣的身形同時掠起,輕的如同一道煙,無形無跡,斜斜的落入東南方的夜色裡,接着傳來數聲微不可聞的悶哼。
山宗收刀退回徐佑身旁,驚出了一身冷汗,道:“好歹毒的暗器!”他橫着短刀給徐佑看,刀身上扎着兩枚細小的銀針,周邊皴裂出蛛網般的裂痕,“我這刀雖不如風虎郎君的寶劍名貴,可也不是尋常鐵鋪打造的凡物,竟被這樣兩枚繡花針穿透。這人的內力雄渾如湍流擊石,可怕,可怕!”
徐佑默然不語,天師道稱霸江東多年,門內的高手如恆河沙數,真要拿出全部家底,恐怕世間沒有勢力可以純用武力相抗衡,就算竺道融領銜的佛門六家七宗也做不到!
今夜,所有生還的希望都寄託在左彣身上,小宗師固然算不上無敵,可既然入了五品的山門,天下絕大多數的武人都成了浮雲一般的存在,只要不是大規模、成建制的賊兵,用人命往死裡堆砌,或者三位大宗師親臨,應該不會有什麼能困得住左彣的意外情況發生。
遠處飄渺的鬼火接連滅掉,讓本就發暗的夜空像墨染似的,憑白多了幾分陰森可怖。數十息之後,左彣的身影重新出現在衆人的眼前,不過他兩手空空,並沒有抓到俘虜!
“如何?”
左彣的衣袖被撕開了一道寸許的口子,這意味着他在交戰中被對方近了身,且差點受傷,對小宗師而言,其中的兇險,幾乎超出了徐佑他們的想象。
“五品上的高手,我使了同歸於盡的招數才逼退了他。現在此人隱匿暗中,不見了蹤跡,極度危險。郎君,我沒有把握護住所有人周全……”
五品上!
左彣於生死間悟道,終跨進了五品的山門,經過這大半年的修行,可以說纔剛剛抵達五品中的境界,跟這個藏於黑暗裡施毒針殺人的對手尚有差距。
更可怕的是,此人以小宗師之尊,卻能不顧身份,不講規矩,不擇手段,如果真的被他盯上,時不時的騷擾侵襲,徐佑一行,可以活命的不會超過半數。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有些蒼白,毒蛇環伺的感受最讓人毛骨悚然,等死的感覺甚至比死亡本身還要折磨人心!
徐佑還算鎮定,目光審視着道:“這不是你的錯!誰也想不到,天師道的高手已經多到如此地步,竟讓一位小宗師來守門……”
何濡也意識到局面的兇險,當務之急,必須把對方逼出來,不能任由他潛伏暗處,故意以不屑的語氣高聲道:“風虎,你多慮了。你的武功是從戰陣中殺出來的,多次歷經生死,早就錘鍊的爐火純青,毫無瑕疵,不是那些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鼠輩所能比擬。他若不是假借今夜無月無星的先手,早就是你劍下之鬼。”
山宗鬼靈精的人,立刻明白何濡的激將法,道:“不錯,我才六品而已,只使得一點粗淺功夫,可這鼠輩吃奶的力氣都用出來了,也不過將我逼退兩步罷了。還有臉在白線處寫着‘過界者死’四個字?我怎麼沒死,羞也不羞?”
“對付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倒是很有能耐和膽色。不過,恐怕也只有欺負老百姓的本事了,孫天師想要謀大業,卻專用此輩,依我看,毫無識人之明!”
說實在話,山宗之所以僥倖接下那一波毒針,是因爲對方低估了他的水準,否則的話,未必能活着回來。
兩人你來我往,就跟說對口相聲似的,山宗混跡溟海盜,精通各地詈罵,污言穢語張口就來,何濡博覽羣書,向來是刁鑽刻薄的心性,引經據典更是氣得死人都能活過來。別說一位小宗師,就是剛入九品的武人,也絕對忍受不了這樣的羞辱。
可偏偏這個人像是消失了一樣,沒有絲毫的動靜。徐佑搖搖手,阻止了何濡和山宗繼續挑釁,能晉位小宗師的人,要麼心志堅毅,要麼執拗偏頗,輕易不會爲言辭所動,除非找到他真正的弱點。
不正面對抗,顯然是對方習慣的戰鬥方式,他並不以此爲恥,所以不爲所動。徐佑突然道:“足下功參造化,在天師道里卻無出頭之日,只好供都明玉驅使,如卒子般任意東西,淪落到看守城門的可悲境地,我實在爲足下感到不值!”
地上的灰塵無風而起,夾雜着石子旋轉滾動,周邊的空氣似乎凝固了起來,連徐佑武功盡失,也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凌厲威壓。他的胸口微微窒息,卻保持着臉上的笑意,道:“都明玉志大才疏,除了皮相,並無出奇之處,可他卻能得孫天師看重,做了揚州治的祭酒,又負責部署策劃貴教這次震動三吳的大事。可足下呢,既不能率部攻城立功,也不能肆意搶掠發財,被人發配到西門來裝神弄鬼,日後孫天師論功行賞,怕是隻能望別人高升而興嘆。”
“有人說義興徐七郎是粗野武夫,也有人說錢塘徐微之是吞鳳之才,揚州紙貴、人面桃花、幽夜逸光,幾乎所有的稱號都極盡溢美。可我今日才知,原來真正厲害的是你這張利口!”
一人從黑暗中緩緩走來,穿着灰色的寬袍,身量消瘦而修長,披散着頭髮,沒有帶冠,簡單的用條紫帶束着,雙手負後,手中握着一支晶瑩剔透的笛子。
與行走時的氣質翩翩不同,他的臉很醜,跟曾經背叛徐佑的祁華亭有的一比,只是眼中透着睥睨縱橫之色,顯然自傲到了極點。
左彣作勢欲動。
“左彣,你不要不識好歹,我肯露面,是覺得徐佑尚算有趣,所以來跟他閒聊幾句。”那人冷笑道:“你要是再敢妄動,我保證,今夜所有人,都得死!”
何濡眸光微聚,一字字道:“你竟認得我們……”
“能讓何郎君驚訝,我真是感到榮幸!”那人哈哈大笑,道:“地上這些死去的螻蟻之輩,也配讓我到西門來等候徹夜嗎?我來,正是爲了迎接靜苑的諸位郎君!”
“哦,不,還有這幾位美貌動人的小娘!”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脣,猥瑣的眼神在履霜幾人身上游弋,跟錢塘城內的遊俠兒沒有兩樣。但人人都明白,這個又醜又噁心的男子,比整個揚州的遊俠兒加一起還要難以對付。
生路,竟成了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