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從表面上看,竺無漏已經徹底跨了,他的眼睛茫然而呆滯,聽到聲音先是用耳朵去捕捉,然後纔是目無焦點的看過來,臉上自然而然的帶着點討好和卑賤的神色,讓你毫不懷疑,只要一聲令下,這個人可以順從的做出任何沒有尊嚴沒有底線的行徑。
曾經那個身穿雪白僧衣,高居蓮座之上,如同神仙中人的佛子再也尋不回來,世事總是難以預料,不到最後一刻,誰也無法知道每個人的結局。
“四叔要怎麼處置他?”
朱智苦笑道:“我正在爲難……”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死了的竺無漏並不要緊,可活着的竺無漏卻是一個燙手山芋。若把他送還給竺道融,那位黑衣宰相會不會以爲這是有意羞辱,從而生怨?畢竟這樣的佛子太傷本無宗的顏面,留在金陵一日,就會成爲世人的笑柄。
但殺了也不妥,這種事壓是壓不住的,殺了竺無漏,竺道融可能暗中會鬆口氣,卻更要找朱智的麻煩。
“要不找個地方先養起來?”徐佑提議道。
“能養他幾時……再被人別有用心的一宣揚,說竺道融薄情寡義,任由佛子流落異鄉,不管不問?”
“那倒也是!”
徐佑沉吟了片刻,忽然擡起頭,眸子裡透着笑意,道:“朱四叔,我們其實想得太多了。錢塘現在由中軍管理,而中軍的統帥是蕭將軍,而不是你,既然找到了竺無漏,於情於理,都應該交由蕭將軍處置纔是!”
朱智一愣,笑道:“七郎一語驚醒夢中人,不錯,這樣的大事,自然要蕭將軍拿主意!來人,送竺法師去見蕭將軍!”
諸事已了,鑑於錢塘現狀,朝廷軍隊一時還不能離開,等完全恢復到常態,至少還得半年時間,徐佑不想繼續待下去,先後和蕭玉樹、朱智、祖騅等辭行,準備回吳縣。朱智怕路上不安全,要派五百部曲護送,被徐佑婉拒了,因爲清明、驚蟄已經帶着吳善、李木、蒼處等數十部曲在離城三十里外的上河津等候,足可保證安全無虞。
“走吧,回吳縣!”
和清明他們會合,馬不停蹄,直奔吳縣。行至西陵縣附近,左彣突然縱身而起,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
徐佑勒住馬,清明和驚蟄同時出現在他身前,蒼處和吳善帶着人在四周圍攏,擺出防禦的陣型。
經歷了這麼多事,大家都有地啊你草木皆兵。不一會,左彣從道路旁邊的深草叢裡提着一個人,扔到了徐佑馬前,道:“裡面還有一個,穿着白賊的戎服,已經死了。這人左腿受了刀傷,沒什麼威脅!”
刀傷?
徐佑翻身下馬,蹲在地上,和藹的問道:“你是誰,兵兇戰危的,爲何躲在此地,又怎麼受的傷?”
那人穿着破破爛爛的普通衣服,低垂着頭,顫抖着道:“我……我是附近農戶,因家中斷炊,幼兒嗷嗷無食,只好冒死出來打獵。誰想遇到了賊人,搏殺一番,僥倖留得性命,卻受了傷,動不得了……”
“哦?”
徐佑笑了起來,道:“鴻雁于飛,哀鳴嗷嗷。聽你的談吐,哪裡像是農戶?你不要怕,我只是途徑此地的行商,去吳縣做買賣的,既不屬於朝廷,也不屬於白賊。你若實話實話,我隨身帶有刀傷藥,說不定可以救你一命。”
那人仍舊沒有擡頭,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詞句,道:“我……我真是農戶,不過小時候讀過幾年書,識得幾個字。郎君若是好心,也不用贈我傷藥,權當沒見過小的,放我離去吧!”
“哈!”
徐佑蹲下身子,道:“我看你雙手皮細肉嫩,不像是長年耕作的老農……這樣吧,錢塘離此不遠,我派人送你過去,等官府驗明身份,再放你離開!”
“不要!”
那人驚慌擡頭,雖然臉上髒兮兮的,但也可以看出眉清目秀,竟是難得的美男子,苦苦哀求道:“郎君和我無冤無仇,何不放我一條生路?”
徐佑好整以暇的道:“你來歷不明,我這人好奇心太重,所以你要麼編個故事取信於我,要麼就說實話。”
那人眼珠子滴溜溜的亂轉,道:“好吧,我說實話。我是西陵縣的普通士族,姓李,名易,也是讀書人,家中尚有一老母,一妻一妾,兩個幼兒。後來白賊造反,西陵招了兵災,妻妾皆死在亂兵當中,老母重病不起,幼兒孤苦無依,我只好出來找些野菜……”
話未說完,徐佑搖了搖頭,驚蟄嘿嘿一笑,長刀的刀鞘重重壓在他的大腿傷處,那人慘叫一聲,豆大的汗珠滾下臉頰,道:“我……我說的都是實話……”
徐佑笑道:“編故事要走心,你這些話騙騙三歲孩童尚可,欺我年少麼?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還是撒謊不眨眼,這裡荒郊野嶺,殺個人埋了,連野狗都聞不到味!”
那人強忍着腿上的劇痛,知道眼前這些人看似和善,實則跟剪徑的賊寇沒什麼兩樣,不敢再肆意信口開河,語氣變得誠懇了許多,道:“好教郎君得知,非我撒謊,實是身處嫌疑之地,不敢據實以告。我乃寧州胡氏子弟,世代書香,自詡文武全才,卻因些許小事被家族所棄。後來聽聞五色龍鸞張不疑以寒門出身,被吳國重用爲中書令,故而不遠千里來投。可恨吳皇不識金玉,僅委以小吏末職羞辱於我,所以數日前城破之後,我便詐死脫身,晝伏夜出,好不容易逃到此地。巧遇另一名逃出來的白賊,約好結伴同行,想着有個照應,不料尚未走出百步,他就傷重而死。我又怕屍體引來追兵,剛欲拖到草叢裡掩埋,就逢郎君等騎馬經過,我連忙伏在地上,連氣都不敢急喘,誰想……”他怯生生的看了眼左彣,道:“誰想竟能被這位郎君發現……”
徐佑轉頭看着清明,道:“寧州有胡氏嗎?”
清明雖然年輕,但從小跟着陳蟾遊歷天下,論起學問,或許僅次於何濡,可要說到見識,幾乎無人可及。
“有,胡氏爲寧州第一望族,在當地盤桓百年,枝繁葉茂,家中年輕男子,嫡庶合在一起,至少有百餘人,連胡氏的宗主也未必記得清楚。
“也就是說,若要假冒寧州士族,選胡氏子弟再好不過,反正也沒人分辨的出來?”徐佑的眼神在那人臉上打了轉,笑容像極了老狐狸,道:“是不是?”
清明點點頭,道:“是這個道理!”
左彣的目光如同利刃,直指人心,道:“這個人起初回話時呼吸急促如亂鼓,顯然是猝不及防,隨口胡扯的謊言。可這次回話,一呼一吸,極有章法,平緩連綿,波瀾不驚,正常的彷彿兩個多年老友在閒話家常……”
唰!
長刀出鞘,驚蟄惡狠狠道:“還在撒謊!”
那人一驚,脖子感受着從刀刃傳來的冰冷,忙道:“我說真的,真的!郎君千萬要信我……”
“好了,我懶得再聽你廢話。”
徐佑轉身上馬,吩咐道:“來人,綁了他,塞住口,送到錢塘交給臥虎司。三木之下,我看你還會不會嘴硬?”
蒼處取了繩子,蠻牛般的粗腿壓住那人的肩背,雙手負後,結結實實的捆了起來,拖着往馬尾走去。
“郎君饒命,郎君饒命!”
那人徹底慌了神,撲通跪地,道:“我說,我說!我姓賀名捷,乃會稽賀氏的子弟。你若放了我,我願意奉上三百萬錢作爲回報!
徐佑勒住繮繩,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他,一字字道:“賀捷?前開國縣侯賀倓之孫、前御史中丞賀晟之侄、前大禹書院山長賀純之子?”
賀捷滿臉羞愧,又不敢不回答,道:“是……是我!”
徐佑哈哈大笑,他可以肯定,這次賀捷說的絕對是真話,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賀郎君,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見徐佑大笑,剛纔緊張的氛圍頓時一掃而空,賀捷忙賠着笑,訕訕道:“不敢當,不敢當!”他還以爲徐佑等人真的是行商,存了花錢脫身的念頭,道:“這下郎君該知道,我絕沒說謊。你若是答應放了我,在錢塘城內某個地方,藏有三百萬錢,盡由郎君去取!”
“哦?你不怕我取了錢,然後食言麼?”
賀捷當然怕,但現在他沒有第二個選擇,只能賭一把,道:“我擅長觀人之法,郎君絕不是言而無信之人。”
“哦,你倒是有幾分眼光!”徐佑似笑非笑的道:“只是,我對你的錢沒有興趣……”
賀捷突然一陣惡寒,戰戰兢兢的道:“那,郎君對什麼有興趣?”
“六天!或者說,你在六天裡的身份,以及你所知道的關於六天的所有內幕!”
“啊?”賀捷的臉色頓時煞白,看着徐佑如同鬼魅,道:“你,你到底是誰?”
“在下錢塘徐佑,賀郎君可聽過我的名字?”
賀捷頹然倒地,幾乎生無可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