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的情況要比城外稍好一些,尚保存完好的房舍,若是主人死在了戰亂裡,則分給無家可歸的民衆暫時居住。但這只是安撫了小部分而已,仍有很多人呆在大火焚燒過的危房裡,一旦遇到暴雨,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
糧食和衣物也不夠,天氣還算暖和,對衣物的需求可以容忍,但糧食卻等不得。官府每天施捨稀粥兩碗,僅可吊命,難以裹腹。
更有甚者,有些無賴子游俠兒拉幫結夥,趁勢將無人認領的田舍財物據爲己有,或欺男霸女,或耀武揚威,或強掠偷盜,幾成一大害。
徐佑入城不過半個時辰,稍作打聽,就聽到老百姓無數的怨言,這樣的怨言在大亂初平時相當的可怕,一旦積累到臨界點,爆發出來的能量,會將整個錢塘炸成粉碎。
很顯然,那位蕭純蕭縣令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徐佑拜見明府!”
蕭純的樣貌跟蕭玉樹有幾分相似,英俊不凡,但是更柔和些,身上的書卷味也更濃,看到徐佑倒是沒什麼頂級門閥子弟的架子,親自降階相迎,表現的十分歡喜。
“微之,可算把你盼來了!”
蕭純攜着徐佑的手,並肩往縣衙二堂走去,道:“八叔對你讚不絕口,多次叮囑,讓我來錢塘後一定要先去拜訪你,凡有疑難,多向微之請教,定可裨補闕漏,有所廣益。”
徐佑笑着謙遜了兩句,蕭玉樹在錢塘的殺伐果斷,給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這樣的人物,每說一句話都要揉碎了仔細的斟酌,他讓蕭純多和自己親近,是不是暗含監視之意?
進了二堂,裡面打掃的很乾淨,但擺設器具卻陳舊破敗,還有些刀砍火燒過的痕跡。蕭純皺了皺眉,轉瞬舒展開了,帶着歉意,道:“讓微之見笑了,下人們太偷懶,我昨天吩咐的事,今天還沒有做好。”
外面的百姓朝不保夕,身爲一縣明府,卻還在斤斤計較桌凳這樣的小事,徐佑臉上不動聲色,道:“怕不是下人們偷懶,錢塘現在恐怕沒有上好的器具,大部分士族的家宅都被白賊屠戮搶奪一空,就算存有好的,那也滿是死人的晦氣,不合明府的身份。”
“說的也是,哎,我來的匆忙,沒料到錢塘是這樣凌亂不堪的所在,早知如此,該從金陵運些常用的東西過來。”
徐佑落了座,徑自問起明玉山和周邊土地果園的地契。蕭純同樣接了旨意,絲毫不敢怠慢,忙讓下人將地契取來,道:“幾日前一到錢塘,立刻就準備好了,微之只需畫押即可。以明玉山爲界,周邊三十三裡,從今個起,都是微之的田產了。”
徐佑拿起地契,上面各種紅印蓋的齊全,驗看無誤,當即簽字畫押。重生三年,漂泊千里,至此方有了真正的容身之地。
跟靜苑不同,靜苑只是住處,而明玉山乃至周邊三十三裡,卻是他的根基。這個根基當下還很薄弱,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有了根,纔有長成參天大樹的那一日。
接着又說了點閒話,徐佑對這位新任明府已經有了基本的認知,以不敢耽誤公務爲由,起身告辭,蕭純挽留了幾句,也不再堅持,禮送他出府。
“郎君,我們今晚住哪?”
城裡沒有逆旅開業,靜苑燒成了廢墟,至賓樓現在住的都是流民,詹泓也在這場動亂裡丟了性命,整個詹氏幾近被夷族,另外一些有往來的朋友要麼劫後餘生,自身難保,要麼破家舍財,有心無力,現在這個局面,打擾誰都不合適。
徐佑想了想,道:“去明玉山!”
幾年後重臨明玉山,和詹文君的那一幕幕似乎還在眼前,自朝廷封禁以後,這裡就逐漸荒蕪了。後來白賊禍亂,派兵上山也沒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又因爲距離縣城較遠,缺乏戰略價值,沒受到過多的滋擾破壞,所以很多房舍保存完好,比起城內的破敗算是僥倖。
冬至故地重遊,感概萬千,來到明玉居前,撫摸着門前的老樹,想着短短數年,物是人非,眼淚悄然滑落。
履霜從後面輕輕的環住她的肩頭,安慰道:“傻瓜,這不是回來了嗎?我們都在的,一家人,都在這裡!”
徐佑的臉上掛着笑意,卻沒有像安慰秋分那樣去揉冬至的髮髻,這一點,不說親疏有別,但至少也有些許的不同。
“冬至,你對這裡最熟,安排下大家的住處,儘量集中一起,不要分散。”
徐佑最懂人心,唯有忙碌起來,才能減少胡思亂想的機會,因此將整理明玉山的重任交給冬至。
冬至擦乾淚水,道:“諾!”轉身立刻忙碌起來,給李木嚴陽吳善蒼處他們分配任務,有的搬運東西,有的清掃塵垢,有的挑擔山泉,有的生火做飯,各司其職,很快就讓山中別院煥然一新。
“小郎,明玉山共有各類院落二十六座,房舍二百七十餘間,其他觀景、賞月、撫琴、怡情的亭臺樓閣共數十處,米倉、鹽倉、布倉各五,錢庫有二,水井若干……”
冬至手捧潢紙冊,細緻的跟徐佑講解明玉山上的主要構成,徐佑一一聽了,也不由對這個時代的大富豪們的奢靡無度咋舌不已,沉吟了片刻,道:“我們現在人太少了,不需要這麼多,除了居住所需的房舍之外,其餘的可以先封存起來,保持基本的維護即可。另外米倉、鹽倉都已空了,需要儘快從吳縣買進充實倉儲,此事履霜去辦。朝廷賞賜的金銀錢和萬匹絹布,放入錢庫和布倉,李木,你派人專職看守,不可輕疏。蒼處,在山下設卡,等閒不得任何人進山。還有,風虎明日下山,去城外流民聚集的地方,招些人來,最好身世清白,有兒有女有牽掛的,實在不可,允你自行決定。”
幾道命令下去,衆人齊齊施禮,大聲道:“諾!”
“好了,這幾天鞍馬勞頓,大家都早點休息。”
第二日,徐佑從睡夢中醒來,聽着滿耳的鳥鳴,昏沉沉的腦袋立刻清醒了幾分。履霜推門進來,笑道:“小郎,該起牀用早膳了!”
徐佑伸了懶腰,翻身坐起,在履霜服侍下穿好衣服,推門出去。他住的這個院子名叫忘憂,出門就可以欣賞雲海勁鬆,建造的十分雅緻,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可謂匠心獨運,別有洞天。
“清明!”
清明應聲出現在徐佑身前十餘步外,好像他一直就站在那裡等候着似的。對他這種鬼魅至極的身法,徐佑已經見怪不怪,道:“走,陪我四處看看!”
上次來明玉山是做客,許多地方沒有去過,介於身份也不方便去,這次做了主人,自然要好好欣賞欣賞山中的美景。兩人沿着山路,隨心而行,時而東峰,時而南麓,時而盤旋而上,時而蜿蜒往下,一邊賞景觀花,一邊聊天聊地。清明學識淵博,經史子集,醫卜星象,可以說無所不知,只不過他的經歷太過悽慘,又多多少少受到陳蟾的影響,對許多事物的看法跟常人的視角不太相同,但也因此可以讓徐佑從另外的角度思考某些約定俗成的見解,感覺大爲新奇。
“是這裡了麼?”站在北麓一處山壁前面足足有半柱香時間沒有挪動,清明突然問道。
徐佑笑了笑,道:“你猜到我在找東西?”
“郎君看似沒有目的,隨意走動,可腳下的路卻始終往北麓來,我要是再猜不到,那就太蠢了些。”
徐佑既然帶清明來,就沒打算瞞着他。郭勉贈與的三萬兩白銀,只有他和何濡知道,現在之所以告訴清明,是因爲他這個人無慾無求,對金錢毫無佔有慾,屬於完全可信。
當然,並不是說徐佑不信任履霜冬至驚蟄他們,而是徐佑不願意用三萬兩白銀去考驗他們的意志和忠誠,這樣對大家都不是好的選擇。
人性,複雜而善變,背叛和忠誠之間,永遠會有一條看不見的紅線,不去試探,就不會知道這條紅線在哪裡,可如果去試探了,結果從來不會盡如人意。
伸手敲了敲,沒有什麼異樣,上下摩挲了一會,也沒發現破綻。徐佑聳聳肩,道:“藏的太隱蔽了,你來!”
清明並不像徐佑那樣又敲又摸,而是側耳仔細的聽,足足聽了一刻鐘,食指順着山體的某個並不存在的縫隙由上往下,來到一點,然後用力按下。
咯吱的刺耳聲響起,那個點往裡凹陷,露出兩個足有小臂粗細的大鐵環,清明拉了拉它,紋絲不動,雙腳猛然立地,慢慢氣運於手,直到臉憋得通紅,卻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不行!”清明放棄了,道:“這裡面的機關應該連着某種千斤重物,我力所不及,或許風虎郎君可以試試。”
能藏住三萬兩白銀的寶庫,自然有着非同一般的防護,連清明都打不開,可想而知,徐佑找對了地方,而郭勉也沒有撒謊。
既然地方對了,白銀如山,在裡面又跑不掉,徐佑並不着急,道:“我們走吧,今日只是散心,改日再來。”
清明點點頭,神色自然的跟着徐佑離開。他不問裡面有什麼,也不問徐佑爲何只帶自己來,更不提左彣和其他人。
作爲朋友,清明也許不是那種可以安慰你、聽你訴苦的知己,但作爲部曲和心腹,他無疑是最理想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