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低頭望着瓷杯裡的青雀舌,碧綠清澈見底,可倒映在水裡的臉卻依稀看不真切,就如同每個人都戴着面具和保護色,複雜又多變,袁青杞說是請求,其實和警告沒什麼兩樣。
“我要是不同意呢?”
放下瓷杯,徐佑擡頭,眼眸平靜且冷冽,脣角溢出淡淡的笑意。他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自從離開義興之後,就不再需要任何人來掌控了。
袁青杞撲哧一笑,親手爲徐佑倒上茶水,語氣帶了點柔軟,道:“不同意就算了嘛,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徐佑的腦袋又痛了起來,他自詡識人之明,卻永遠看不透袁青杞的心思,也分辨不清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她時而清冷如冰雪,時而狡黠似少女,時而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時而赤足戲水,宛若鄰家女郎般親切。
也許這每一面都是袁青杞,也許這每一面都表演給別人看的袁青杞!
“不過,你若真想借助袁氏的聲勢,阿父並不是合適的人選。”袁青杞*的道:“他的官位僅是晉陵太守,才名更算不得顯赫,勉強推到名譽山長的高位,對七郎的裨益其實並不大。袁氏真正稱得上一代儒宗的人,是我二伯袁蔚,請他出山坐鎮,可收儒生之心。”
袁蔚?
徐佑甚至沒聽過這個名字,道:“恕我見識淺薄……”
“不是七郎見識少,而是二伯淡泊名利,又見主上先尊道後重佛,獨輕儒生,故而一生未出仕。可他數十年來潛心授學,門下弟子百餘人,遍佈江東各地,要麼爲儒學大家,要麼也是一時翹楚。這些人礙於二伯的嚴訓,輕易不敢道出師門來歷,可彼此間盤根錯節,形成的勢力爲儒門之冠,七郎若能得到其相助,將如虎添翼!”
以袁青杞說服人的口才,後世如果混入傳 銷界,那肯定是一等一的人物。徐佑頗爲動心,道:“此公沉寂湛然,又和我素無交往,恐怕難以請動……”
“二伯和阿父最爲要好,由他出面,二伯應該不會拒絕!”袁青杞以手托腮,明眸皓齒,清麗脫俗,在燭光搖曳中說不出的動人,忽露出促狹之意,笑道:“別以爲我不知道,當初爲了儘快說服你寫下退婚書,阿父曾允諾日後可以滿足你一個要求。左軍將軍的承諾可不是輕許的,用在這次,正當其時!”
徐佑板着臉道:“不行!我可是準備等到功成名就之後,若三娘還未成親,就到貴府再提親的,袁公要不允,就拿這個承諾來壓他……”
袁青杞呆了呆,雙頰攸得飛起一抹羞紅。和徐佑短短几次接觸,他從來都是彬彬有禮的正人君子,很少說調笑的話,反倒是自個捉弄他的次數多一些。誰成想突然這麼直白,哪怕心裡明白這只是徐佑的反擊,可眼神仍舊急促的無處安放,竟破天荒的不敢和徐佑對視。
果然,世上最難對付的三種人,不要臉的老男人總是排在第一位!
氣氛頓時變得曖昧起來!
燭淚滾滾流下,似乎在無聲的哭泣,很多時候,錯過的不僅僅是緣分,而是整個人生。不知過了多久,袁青杞幽幽嘆了口氣,神色恢復往日的淡然,平靜的道:“可惜,曾經那個袁三娘已經死了……”
只是可惜,而不是明顯的拒絕,徐佑心中一動,卻也不願意繼續玩火下去。不管是袁青杞,還是寧長意,都非良配,轉口聊起了別的話題,道:“聽說這次圍剿明武天宮,你的人得罪了朱氏?我和朱智還算有點交情,若有需要說合的地方,儘可開口!”
袁青杞婉拒道:“還好,小兒輩練功出了點岔子,這才闖入朱氏的營地引起誤會。我已向李師兄求得十粒定金丹,以之向朱氏賠罪。也虧得朱義雅量,並沒有因爲兒子的受傷過於怪責!此事算是了結了,卻沒想到又傳入七郎的耳中。”
白易修習的是青龍勁,如今的徐佑可以說是世間對五符勁最爲了解的人,某些細微處可能連孫冠都比不上。青龍勁以王道勝,煌煌蕩蕩,威自上出,可也正因爲此,一旦心志不堅,很容易受到功法影響,變得膨脹自大,無所顧忌,甚至爲所欲爲。
白易小小年紀,天賦極高,徐佑見過他在後山獵鷹,修爲可算得上出類拔萃。但問題是他被袁青杞從小養在道觀,天真無邪,不諳世事,年少時還好,可以專心於武道,可等到修爲高到一定程度,他的見識和人生經歷跟不上,就像折了條翅膀的鳥,怎麼飛?不摔死就是好的!
但凡王者,無不歷盡艱辛困苦,風刀霜劍磨礪出來的心志堅毅無比,這才配得上頭頂的荊棘王冠。白易的天賦,讓他的武道之路走到順暢無比,可袁青杞畢竟不是徐佑,不是孫冠,不是魏元思,縱然明白到了某個關口,應該把白易放出去歷練,可放出去的時間終究還是晚了!
當他遇到朱凌波,一見鍾情,少年人勃發的情和欲會幾何倍數的滋長青龍勁對他的影響力,因此纔會做出在百里連營、戒備森嚴的不利場合偷窺女郎沐浴的醜事,若此事不好,白易可能會止步於六品,終生無望邁入五品的山門,更別提那峰頂絕天、遙不可及的大宗師!
“道殊途,卻可同歸,你從武道登山,我從道法登山,說不定到了絕巔,我們還可再見!”
“是啊,不知那山巔絕境,會是怎樣的風景?”
化身林通時和白易的這番對話重新浮現腦海,要不是白易隨他前往錢塘,也不會在船上遇到朱凌波,更不會鬧出日後這些事端來。雖說各有命數,怨不得人,但徐佑和白易之間還算有點情分,真要因此沉淪不起,未免有些可惜。
“練功出了問題嗎?若是太過嚴重,不如送回鶴鳴山,讓天師瞧瞧……”
袁青杞笑道:“小事,不必麻煩天師!”
徐佑心下了然,白易必定是袁青杞的私人力量,和鶴鳴山沒太大的關係,因此輕易不願意讓孫冠插手。
見微知著,這位孫冠的愛徒,鶴鳴山的大祭酒,來到揚州治之後似乎有逐漸脫離天師宮掌控的跡象。
徐佑點到即止,爲袁青杞斟滿了茶,道:“今夜來此,是想請三娘撥冗,於五月丁卯日參加玄機書院的開院大典。屆時明法寺竺道安也會到場,算是給我個薄面,暫且放下貴教和佛門的恩怨,賞光出席……”
袁青杞沒有飲茶,默然了片刻,垂首道:“這點事隨便派人知會一聲即可,何必辛苦跑來跑去?你的身子尚未完全康復,不要過於勞累。”
言語婉轉,可終究沒有喝了這杯茶,徐佑笑道:“左神元君可不是我等凡夫俗子隨隨便便能夠見到的,我苦於沒有正當的理由登山拜訪,藉此良機,過來見一見你也是好的!”
袁青杞擡起頭,凝視着徐佑,道:“以後若來林屋山,不必找什麼理由……我對你,終究和別人不同!”
打一棒再給個甜棗,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袁青杞有太多的身份,太多的面具,太多的秘密,徐佑還能說什麼,話不投機,言盡於此,道:“我還有事要辦,這就下山了,叨擾三娘半夜,多多包涵!”起身告辭,又道:“左軍將軍那邊,你請放心,我雖然厚顏無恥,卻也不會明知有危險還拉別人下水。至於袁蔚,五月將近,來不及請他老人家了……不過,沒了袁氏門閥的威勢,玄機書院可能會發展的慢一點,但儒門的再次興盛,並不會因爲幾個人的缺席而遲延了腳步!”
“微之!”
袁青杞很少稱呼徐佑的字,反而總是帶點調侃和戲弄的叫他七郎,這會直呼其字,語氣從未聽過的鄭重。她走到徐佑身後,兩人的影子悄然融合在一起,可兩人前後的距離,卻彷彿隔着天涯之遠。
“我不去錢塘,並非駁你的顏面,連竺道安都去得,我又有什麼去不得?你可知道,如果今夜你不來林屋山,我也不日將往明玉山見你一面,不爲別的,只爲勸你一件事。”她頓了頓,道:“玄機書院,先不要辦了!”
徐佑皺眉道:“爲何?”
袁青杞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玄機書院在徐佑的謀劃裡舉足輕重,甚至可以說是至關重要的一環,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豈能因爲她一句話就讓這段時日的辛苦付之東流?
袁青杞眸子裡浮現痛苦之色,道:“我不知該不該說……”
徐佑這才意識到事情竟嚴重到了這等地步,再顧不得許多,上前幾步,幾乎觸碰到袁青杞的衣袂,溫聲道:“到底發生了何事?你不告訴我實情,我怎麼好作決斷?”
袁青杞從來冷靜又淡然的俏麗容顏露出幾分罕見的迷茫和彷徨,好像離家許久的歸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微之,我有些累了,借你的肩頭靠一靠!”
她緩緩的,緩緩的,將額頭靠在徐佑的肩膀上。徐佑遲疑了片刻,雙手微合,輕輕抱住了她的腰身。
纖纖一握,蝕骨xiaohun!
涼亭裡頓時安靜下來,只有悉悉索索的蟲鳴聲爲這初夏的夜晚增添了小小的意趣,過了僅僅九息,袁青杞離開了徐佑的身子,對他一笑。
這一笑,不染塵埃,晶瑩剔透,真是美極了!
“冒犯了微之,莫怪!”袁青杞重新恢復了往日的城府森嚴,沉聲道:“剛從內府傳來的絕密消息,主上……病重,恐時日無多……”